沈椿想了想:“这么说,疫病有可能是这些官员传开的?”她忽然灵光一闪, 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怀疑胡成文就是那个病源吧?!”
曾经谢钰谨记女子不得插手外事的祖训,从不和她谈及公事, 没想到今日他只是稍加点拨,她便如开了灵窍一般,转眼就想到了紧要的地方。
谢钰目光晶亮有神,定定瞧了她一时,才颔首:“我的确有此疑虑。”
他沉吟道:“所以瘟疫病患都集中看管治疗了,疫病却还源源不断地外传,原本有效的防疫法子到现在都收效甚微,一定是有未被发现的病患还在外自由走动,现在所有百姓都不得随意出入,所以我便猜测,病源可能是个官员,品阶还不低,昨日这张地图绘制完成,更证明了我的猜测。”
他又冲她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件事,可称得上帮我大忙了。”
几乎立刻帮他锁定了病源是谁。
沈椿却觉得不大靠谱:“胡成文那人惜命得很,看着忙里忙外,其实都不跟病患接触,每回出门都是前呼后拥的,他怎么可能染病?”
她说着说着都觉得灰心:“再说就算是胡成文,他不承认,你又能拿他怎么样?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人家是从三品刺史,都大你多少级了。”
官场等级森严,就算谢钰行事,也得依照规矩律法,他总不能带着大夫强冲进刺史府给胡成文看病吧?要真这样,只怕他还没碰到胡成文衣角呢,就被押入大牢受刑了。
胡成文正愁找不着谢钰的把柄呢!
谢钰唇畔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只管安心便是,我自有法子。”
这人也真是有些神异的,不管当二三品大员还是从六品小官儿,都是这幅波澜不兴胸有成竹的姿态,沈椿咕哝道:“你没什么不安心的,你别牵连家眷就是。”
她把风灯和油纸包塞进他手里:“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当差吧,仔细错过了点卯。”
谢钰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冲她一笑。
州府里品阶最高的官员便是刺史,小到衣食住行,大到律法政策,都由他拍板来定的——不过蓟州这地方却有些特殊,府城里住着一位郡王,因
他生母出身不高,和皇上也关系平平,所以素来行事低调。
谢钰骑快马去了趟成郡王驻地,也不知他如何劝说的,郡王当天有了动静——派出王府里几位得用的太医,给所有参加防疫的太医都诊一次脉。
这利人利己的好事儿,又是郡王亲自发话的,大家自然欣然参加——独独胡成文心惊肉跳。
他生怕被王府太医查出不对,刚收到风声,便立马动身去了乡野,只推说有公务在身,没空回来瞧病把脉,王府的太医在镇上待了三天,他就在乡野躲藏了三天,直到几个太医回去了他才敢重新返回衙门。
长乐却神色愤愤:“本以为这回能把那老东西给揪出来的,没想到竟让他躲过去了!”
谢钰翻过一页卷宗,神态自若:“无妨,我已经能确定,胡成文就是咱们这几日苦寻的病源。”
长乐面色忧虑地提醒:“大人,咱们知道了也没用啊,那老东西不肯承认自己得了疫病,咱们又无法证实,还不得由着他继续在外逍遥,为了他一己私欲,不住把疫病外传!”
他连连叹气:“这些日子已经有七八百人因疫病而死,再放任下去,只怕整个城镇都要沦陷,咱们恐怕也逃不开。”
谢钰摇了摇头,微微闭目,叫来长乐低声吩咐了几句。
长乐眼睛一亮。
第二日,病源可能是城中官员的消息便在城里传开了,其他官员都是切过脉确诊过无恙的,独独胡成文巧之又巧地避过了检查,众人不免心生疑窦,对胡成文也多了几分警惕,出入都躲着他走——就连他往日的心腹都对他避而不见。
胡成文隐瞒自己患病,连静心修养也不敢,为的就是不让大权旁落,如今底下的人都对他敷衍搪塞,对他的指令也搁置不理,他这个刺史就如同被架空了一般!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去安心养病,等痊愈之后再重振旗鼓了,闹的如今不上不下,短短几日,他的病情就已经加重不少,连着呕血两次,偏还得人前硬撑着!
感受到手中权势日渐流失,胡成文越发癫狂,为了巩固权柄,他特意下达了好些故意刁难人的条令,一会儿让人半夜巡城,一会令人早起当差,闹的底下怨声载道,对他的不满日益加剧。
谢钰巡城完毕,天已然朦朦亮了一线,他骑马往回赶的时候,正路过集市,一个卖胭脂口脂的女娘刚开了门儿,各色胭脂口脂盛在精致的瓷钵里,离远便能闻见一股杂糅的脂粉香气。
她张口吆喝:“今儿新到了五套“菩提春”,这可是府城最时兴的颜色,显得人白里透红气色极好,先到先得,错过了可就再没有了!”
她话音刚落,几个原本就在门口蹲守的女郎立马一拥而入抢夺起来,动作之快,令谢钰叹为观止。
就跟大多数男人一样,谢钰对胭脂水粉自然也不感兴趣,他正要拨马走人,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手下动作一顿。
曾经谢无忌为讨昭昭欢心,也给她买过不少这样的胭脂水粉。
而他好像从来没给昭昭送过这些女子用的物件。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复杂心思,谢钰翻身下马,尽量镇定地走进了胭脂铺子。
这胭脂铺子多是女眷来逛,他一进去便是满堂瞩目,更何况他又生的是仙姿佚貌,女郎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对着他指点说笑。
谢钰竭力忍着不自在,对着店主道:“请问...”
他对女人用的脂粉一窍不通,都不知怎么张口,幸好那店主极有眼力价,笑吟吟地问:“郎君可是来为娘子挑选胭脂水粉的?”
谢钰暗暗舒了口气,正色道:“正是。”
店主又问:“不知尊夫人多大年纪,容色如何?”
“她今年十八。”谢钰素来寡言,但听人问起沈椿,他便难得多话,原本淡漠的神色也不觉和缓下来:“她容色极好,昭昭如明日,灿若春华,她性子也是一等一的,良善正直,一向诚恳待人,家里家外无人说她不是...”
那店主不过想问他夫人长什么样,是什么肤色,她好帮她挑选胭脂和口脂的颜色。没想到她才问了一句,谢钰张口便把夫人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却没有一句说到有用的地方。
店主呆了呆,又‘噗嗤’一笑。
她忍俊不禁,见从谢钰嘴里是问不出什么了,从柜子里取出一盘颜色艳丽活泼的胭脂口脂:“郎君自己挑吧,年轻姑娘最爱这些款式了。”
谢钰少有的为难,站在柜子前挑选了半晌,拈起一盒菡萏粉的:“这盒...”
这颜色粉过头儿了,少有姑娘家敢买的,底价又贵,难得碰上个冤大头,店主为了做成生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忙夸赞道:“郎君好眼光,这盒名唤‘思君’,是年少姑娘们最喜欢的颜色之一,您买这盒回去,您家娘子定然欢喜。”
谢钰才藻艳逸,立刻想出这名字的出处:“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若有所思地颔首:“这名字起的极好。”
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当即道:“我要这套。”
店主卖了个高价,喜滋滋地帮他包好。
谢钰回来的时候,沈椿刚做好饭,她抬手招呼他:“回来的真巧,刚做好早饭呢,赶紧来吃吧。”
他轻轻一压她手臂:“先不忙。”他递出一方精巧瓷盒,他略有期待地道:“你先试试这个。”
沈椿莫名其妙:“啥玩意儿啊?”
她掀开盖子一瞧,就见里面盛着粉的吓死人脂膏,看起来像是整人用的。
她大吃一惊:“妈呀,这啥玩意儿!”
嫩粉色本来就难以驾驭,她又不是白皙出尘的肤色,用指尖试了试,原本蜜色的肌肤被衬得黢黑,简直丑的不忍直视。
一想到这丑玩意儿是谢钰买的就格外喜感,她笑的打跌:“谁家用这么粉的口脂啊,就是乡下媒婆都不用这么村儿的,亏你还是才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钰少有的羞恼,从她手里夺回来,强自镇定地道:“你不喜欢便罢了,我这就扔了。”
她在他身边儿很少装扮,偶尔妆点也都是下人操持的,但在谢无忌跟前,因为谢无忌常常给她买些脂粉首饰这些女子用的小玩意儿,她也逐渐开始打扮起来。
不得不说,谢无忌经史策论上远不及谢钰,但在这上头还颇有天赋,他给沈椿挑的小玩意都极适合她。
谢钰是真的想当一个称职的夫君,他和别人无从比较,只能拿谢无忌来攀比,越比较越觉得自己处处不如,无可避免得懊恼起来。
第107章
沈椿傻笑了会儿才慢慢回过味儿来:“差点忘记问你,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送我口脂了?”
不是她说,谢钰送礼一向是按照他自己的喜好来的,他擅诗词通曲赋,原来给沈椿私下送的礼要么是手抄的《诗经》, 要么是他曾经用过的名琴, 再不就是什么紫毫笔碧玉箫之类的, 也不管她能不能用得上。
今儿居然送她女孩子用的东西, 还真是稀罕。
谢钰心绪不佳, 却不肯在他面前袒露和谢无忌相较的心思,他垂下眼,神色淡然:“没什么, 只是想到自你我重逢以来,你便未曾好好妆扮过, 正巧我又路过胭脂铺子,所以便为你买了一盒,你不喜欢便也罢了。”
他说完,心下又是一阵气闷。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昭昭在谢无忌身边时常妆扮, 到了他这里就是一副素面朝天,忙起来洗脸都没那么勤快,完全不在意在他面前形象如何, 也完全不想在他身上花心思。
作为男子,他当有容人雅量, 不该为了一些须末小事斤斤计较,但他实在克制不住去比较, 越想越觉得在她心里,自己还不如谢无忌的十之一二
。
接下来用早饭的时候, 谢钰明显兴致不高的样子,虽然照常和她闲聊,但仍能瞧出几分沉消之态。
他昨夜当了一夜的差,用完饭沈椿便催他去睡觉了。
沈椿晒完药才空闲下来,对着镜子照了照。
镜中女子仍是明丽美好,弯弯眉毛下一双笑脸,乌油油的头发在扎了两个蓬松鞭子,不过她这些日子忙的脚不沾地,确实不修边幅了点,头上随便裹了块头巾,脸上还沾着一点污迹——她和谢钰实在太熟,熟到她在他面前都想不起来打扮这回事儿了。
不过谢钰都送她胭脂了,看来哪怕是老夫老妻了,也应该稍微在意一下形象。
沈椿踮起脚,从院外的梨花树上折了一朵梨花别在耳边二,她也不怎么会打扮,就翻出一根炭笔把眉毛瞄了瞄,又撕下红纸涂了个红嘴唇儿,这就算打扮齐全了。
等谢钰醒过来,她转过身在他眼前晃了一圈儿,问他:“好看不?”
微怔之后,谢钰很快回神,双目柔情满溢,唇角微微翘了下:“好看。”
他不知想到什么,站起身,让她在床边儿侧卧,他还亲自上前帮她调整了下姿势。
沈椿眼神都不对了,紧张地扯住他的袖子:“诶——你干嘛?这可是大白天!”
谢钰一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忍笑道:“你想什么呢?我是要为你作画。”
沈椿立马窘了,脸上臊得通红。
他却不肯放过她,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一本正经地道:“细算下来,我是有几天不曾陪你了,不怪你乱想。”他淡淡戏谑:“等画完画,我再好好陪你,如何?”
沈椿给他逗急眼了:“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踹你了啊!”
谢钰这才不逗她,折腰取出了许久不曾动过的画笔颜料,他思量片刻,又翻出一张最适合作画的洒金纸,这才坐在桌前细细临摹起来。
他还不忘向她叮嘱:“画画耗时久,你若是躺的累了,及时告诉我。”
躺着哪能累到?沈椿摇了摇头,好奇问:“我之前从来没见你画过画。”
谢钰怕她闷着,一边作画一边和她闲聊:“在我未入仕的时候,曾出门游学,走遍了名山大川,作画无数,入仕之后事务繁忙,很少再动画笔了。”
他沉吟道:“不过我倒是挺喜欢画画的,琴棋书画,画在我心中可排第二,仅次于棋。”
沈椿又问:“除了山水花鸟之外,那你给其他人画过吗?”
谢钰一心二用,落笔的同时还能抬眸瞧她一眼。
他微微一笑:“自然。”
沈椿心里莫名有点不是滋味,打听道:“给谁画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