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胡成文怨毒的目光,他没有分毫心虚,定定地和他对视,面上甚至浮现几缕厌憎之情:“要不是受你逼迫,我娘怎么会忧思成疾,年不过二十五便撒手人寰,她过身的时候,甚至买一块像样墓碑的钱都没有,我得卖身为奴,由良籍入了贱籍,才勉强凑够了为她修一处坟茔的钱,你在官场平步青云的时候,我风餐露宿衣不蔽体,任人打骂才能勉强填饱肚子,这些你可曾问过半点儿!”
他恨声道:“我只恨我自己无能,得借助谢大人之力才能扳倒你,不然我真想砍了你的脑袋慰藉我娘在天之灵!”
胡成文见大势已去,却半点不思悔改,恨声道:“孽障,早知如此,我就不该一时心软,二十年前没有除去你和那贱妇!”
他想到自己半生前程居然毁在了这个孽障手中,站起身扒出差役腰间的佩刀便要劈砍长子。
谢钰冷冷道:“认证物证俱在,还不把胡刺史拿下,听候发落!”
屋里的其他官员和差役都被这番变故惊呆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还是谢钰这泠泠的一声唤回了众人的神智,几个差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胡成文按住了,又顺道儿把哆嗦着求饶的陈大夫拖了下去。
不过胡成文到底是一州刺史,品阶低于他的官员自然无权审理他的案子,谢钰伏案写了一篇公文,把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地陈述了一遍,命人骑快马送给郡王。
郡王也无权直接处置刺史,便先将罪臣关押起来,又把谢钰的公文快马送去长安,交由中枢定夺。
只是胡成文这么一倒,明面上统领大局的人就没了,此时又恰在防疫的紧要关头,众人十分默契,齐齐举荐了谢钰担此重任,一场席卷蓟州官场的风波终于落下帷幕。
这样一来,谢钰难免忙的脚不沾地,直到第三天才抽空回家了一趟。
这天下起了绵绵细雨,沈椿就在门檐下等着,肩头被细雨打湿了一片。
谢钰忙解下披风给她裹好,有些歉疚道:“是我回来晚了,让你等这么久。”
沈椿摆了摆手:“没事,我自己心急。”
她急着询问细情,匆匆忙忙把谢钰拉进院子里,问:“那胡成文真的倒了?”
谢钰颔首:“眼下他已经被看押起来了,他这次惹出来的乱子太大,连他岳家也不肯再保他。”他边说边要帮她解湿透的衣服。
沈椿喜上眉梢,兴冲冲地问:“你是啥时候开始下这一步棋的?你咋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儿子,难道你真的能掐会算?”她正在兴头上,身子左扭右扭地不让谢钰动她。
谢钰无奈道:“就在他以你血肉为药之后。”
他见她有兴致,便与她细说:“自进入蓟州起,我便着意详查胡成文生平,但他受岳家庇护,之前的错处都被抹平了,一时查不到什么,就在瘟疫爆发前后,我派人去了他的老家,查出他曾经停妻另娶,还有个长子流落在外,我便派人与他这长子接触,发现此人品行不错,且对胡成文恨意极深,我便帮他赎了身,慢慢送他和胡成文接触,让他逐步取信于胡成文。”
他摇了摇头:“胡成文虽然狠毒,行事却极为缜密谨慎,他也是小心蛰伏了几个月,才慢慢得了胡成文的信重,将此人一举拿下。”
“至于那陈大夫,我本也没放在心上,他是胡成文心腹,怎么可能轻易吐出他的阴私?既然胡成文想让我咬钩,我便遂了他的意,只盯着陈大夫这边儿,正好让胡成文松懈。”
这才是真的草灰蛇线,伏延千里,沈椿听得叹为观止,又异想天开地问:“蓟州现在没了刺史,上面会不会让你当刺史?”
谢钰失笑:“怎么可能?我不过从六品同知,和从三品刺史之间相差何止万里?文官不比武将,朝里不会这般越级提拔的。”
他曾经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就担任高官,都是因为领兵打仗的缘故,皇上又不想让谢家沾染兵权,正好京兆府有个同级的空位,他便把谢钰调回来做了府尹,本想着日后随便寻点错处把他撸下去,没想到人家干京兆府尹干的也是风生水起,年纪轻轻就行事老辣,硬是没让皇上挑出半点错儿。
要不是突然被贬谪到边关,不出后年,他便能升往中枢六部了。
他又低头看了眼她,微微笑道:“不过大约会升上一两级。”
到时候就能给昭昭买大宅子了。
第109章
墙倒众人推, 胡成文这一倒台,还牵连出他之前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旧案,直接被押入长安候审了,这下蓟州刺史的缺便空了出来, 蓟州虽然是边关, 但行商众多, 人口繁盛, 因此不少人都虎视眈眈盯着这个肥缺。
蓟州刺史的人选尚未定下, 谢钰升迁的谕令倒是先一步下来了——从四品郡守,居然连升了两级。
沈椿掰着手指头算:“三和四就差了一个数。”她记得谢钰之前是正三品,又惊又喜:“你是不是马上要升回京兆府尹了。”对于谢钰被贬官的事儿, 她心下颇是愧疚,总盼望着他能重新升回去。
她这话一听就是个外行, 谢钰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取笑道:“想什么呢?”
曾经谢钰觉得,妻子只需安于内宅,担负好中馈之责便好,免得知道太多生出口舌是非, 他也极少和沈椿讨论政务,以至于俩人成婚都大半年了,沈椿连最基本的官位爵位都搞不大明白。
他喟叹一声, 心下自省了一番,方才细细和她分说:“郡守是地方官, 本就比中枢官员低了一等,更何况我只是从四品, 和正三品中枢大员自然无法相较。”
见沈椿神色懵懂,他没有半分不耐, 温声道:“能不能升迁,除了看自身政绩和品阶之外,也得看有没有空位,京兆尹摄京兆府事,正儿八经的实权官员,我离任的时候,已经有人顶了这个位置,更轮不着我了。”
沈椿这才听明白了,颇为失落地道:“啊,这么说你离当回京兆府尹还远着呢?”
谢钰见她一下子蔫了,便宽慰道:“我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在外放上多历练几年也好,不必急着追名逐利。”
他又道:“郡守亦是一地实权长官,我这回越级升到从四品,已经堪称神速了,若非这次好些官员因这次瘟疫暴病而死,郡守这个位子还是轮不到我的。”
这话倒是实情,因为胡成文蓄意隐瞒自己得了瘟疫,导致好些跟他接触过的官员得了疫病,谢钰上头的几个上司都死干净了,朝廷实在无人可用,才给他提了郡守。
不过他升了这么高的职位,相应的也得担责,蓟州瘟疫如今由他一应接手,风险也是极高的。
沈椿听完,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儿。
半个月前,谢钰就给家里去了书信,让家中早做应对,谢钰的升迁令刚下,长公主就派了个人过来——沈椿看着乌央乌央十几个人站在院外,傻眼了:“怎么来这么多人?”
为首的那人是国公府极得用的一位女管事,她还带来了近二十位家仆——之前在谢府的时候,沈椿常和这
些人打交道,一眼就认出来了。
柳管事向她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十分谦卑地回道:“回夫人的话,如今小公爷是地方大员,自然不能像之前一样凡事亲力亲为让人笑话,难道还要让堂堂四品大员亲自去挑水劈柴洗衣做饭吗?长公主说,该有的规矩也得立起来了,您放心,我们都是小公爷往日用惯了的人,一定能把小公爷和您服侍周到的。”
之前谢钰不过是芝麻大的小官,又是被贬谪而来,自然不能讲究什么排场,如今他已经是正经实权官员了,总不能像之前一样亲自操持家务端茶倒水,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
倒不是他贪图享受吃不了苦,只是什么身份做什么事儿,他若还像之前一样住在穷门小户里,难免被人取笑作秀或者指摘没规矩——长公主为这个儿子考虑的极是周到。
她派来的这些下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人数上也不逾制,十分符合他如今的官阶。
柳管事的话合情合理,沈椿却本能有些排斥,甚至下意识地找了个由头拒绝:“这,这不大合适吧?我们这小院也住不下这么些人。”
柳管事笑道:“您不必担心,公主自然给我们带了银子,在蓟州购置一处合适的院子便是了。”
她又诚恳道:“小公爷怕是会在蓟州待上数年,长公主特意叮嘱了,让小公爷和您多置下些田地铺面,否则只怕无法维持日常开销,银钱的事儿您不必操心,明日婢便把账目移交给您过目。”
沈椿心里莫名生出一缕忐忑,她甚至不知道这缕不安来自哪里。
有下人伺候,有大宅子住,有田地有铺面,以后不必再为银钱发愁,这不是天赐的好日子吗?她有什么好忐忑的?
再说了,像长公主这样的神仙婆婆哪里找?沈椿要再多嘴那真是不识好歹了,她张了张嘴:“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谢钰最近忙着防治疫情,沈椿也得忙着去医馆救人,买屋置地的事儿便全权交由柳管事负责,柳管事很快定下了一处四进的宅院,离官府衙门很近,又在城外买了良田若干,在府城购置铺子数个。
不过五天,她就把宅院收拾出来,恭敬地请谢钰和沈椿入内,这院子四进四出,带了东西跨院子,还修了个小院子,谢钰大略看过一眼,见没有任何逾越之处便罢了。
倒是沈椿觉得这院子有些太大了,私底下跟柳管事道:“院子也太大了吧?咱能住的过来吗?”
柳管事宽慰道:“您放心,这宅子绝对不逾制,蓟州土地广,地价便宜,上到官员下到百姓住的地方豆大,好些品阶比咱们小公爷低的官员住的院子比这个还大。”
沈椿就不多说什么了,当天两人就搬了进来。
第二日,谢钰去当差的时候,也不用沈椿提灯送他了,等她醒来,立马就有侍女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就连早饭都是提早备好的,倒春寒的时候,吃一口热腾腾的饭菜当真舒心。
沈椿忍不住享受了会儿,一瞧更漏,发现自己快迟到了。
她也忘了身边儿还有侍女服侍,直接从胡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胡饼就要往外冲。
柳管事正要向她汇报账务,被她这样风风火火的吓了一跳,等沈椿都跑出门儿了,她才在后面高声叫道:“夫人?夫人可是有什么要事?只管知会婢一声儿便是了!”哎,高门绣户的娘子,哪有这般没规矩的!
沈椿边跑边回答:“来不及了,我要去医馆坐诊,今天是我坐堂!!”
娘嘞,这宅子到底谁买的,她怎么跑都见不到头,都快跑迷路了!
她在前面猛跑,柳管事只能带了一屋子婢女后头追,两帮人绕着回廊红墙你追我撵,倒成了一副鸡飞狗跳的奇景。
到最后,还是沈椿不认得路,柳管事才终于在二进院子处把她给堵上。
她身为长公主身边儿的得意人儿,这辈子就没这么累过!她一条老命险些交代在这里,扶着肋巴骨边揉边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椿顺手帮她拍背,莫名其妙地道:“柳姑姑你追我干嘛?”
柳管事气儿都喘不匀,断断续续地道:“您,您如今是郡守之气,又是,又是谢家宗妇,怎么能,咳咳,怎么能抛头露面去医馆坐诊呢?”
沈椿一愣,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又冒了上来。
不过她这回颇为坚决:“眼下防治疫情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怎么能这时候撂开手?”
她不等柳管事开口,又表情严肃地道:“眼下是谢钰主持防疫工作,我们周氏医馆是方圆五十里最大的医馆,光我一个人就接诊了将近四十个病人,如果这些人出了什么岔子,谢钰怎么向上头交代?这不是害了他妈!”
柳管事对内宅庶务十分精通,但对于公事可就一窍不通了,她听得一愣一愣的,也不敢阻拦,只得道:“那您好歹带几个下人过去服侍,不然婢实在不放心您的安危。”
她立即道:“您稍等片刻,婢这就为您安排。“
柳管事三两下就安排妥当,不光给她安排了一辆高大马车,还派了四个婢女和两个部曲跟着服侍,不由分说地扶着沈椿上了马车。
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在医馆露面,效果有多震撼可想而知,就连她的师父师母都给惊个不轻,更别说来来往往的病患和其他大夫了,沈椿这一天都过得如芒在背,根本没法儿专心给人瞧病。
等到了下差的点儿,沈椿逃也似的回了家里,立马跟柳管事道:“谢钰回来了吧?我刚才在后院见到他的马了,你去把谢钰给我叫来。”
不成,这样下去可不成,要再这样折腾排场,她还怎么给人看病问诊啊!
她得和谢钰好好商量商量,看看怎么缩减排场。
柳管事迟疑道:“小公爷回来是回来了,但正在外院和人议事,咱们不敢过去打扰...您要不要再等等?”
沈椿一顿。
柳管事犹疑片刻,到底按捺不住,又提醒道:“夫人,您身为妻子,不该直呼小公爷的名讳的,若是让外人听到了,只怕会笑话咱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