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像某种肉食动物,在她最虚弱的时候紧握着她的命门,把她撕咬得奄奄一息。
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嗡~嗡~”像是小蜜蜂。
安室透紧促着眉头,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屏幕,上面一条接一条的消息像是烟花似地炸裂,他终于放开了藤原真央,走出病房打电话去了。
风见裕也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来,略微有些失真,遣词造句格外抑扬顿挫:“降谷前辈,关谷纯被人杀害了。”
安室透捏了捏眉心,表情之中透着不耐烦:“怎么做到的?”
“有人往他的针水里加入了氯化钾。”
对面沉默了两秒,风见裕也安静地等待着,安室透嘴角略沉,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好,我知道。”
“还有您提到的那辆观光巴士,车子到了集合总站停下了,但是除了司机之外,没有其他乘客下车。”
安室透依然没多少情绪起伏,意识地瞥了一眼病房的方向:“你们没有进一步查看吧。”
“没有,都是远距离监视。”
安室透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保持联系。”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安室透今天一整天的连轴转,这个时候才感觉到疲惫袭来,他揉着眉心两边,眼眶也有些发红,推开了病房的门。
藤原真央把床头灯打开了,墙面上,小小的一盏,散发出米黄色的氤氲光线。
病床上的她脸色非常苍白,几乎和纯白的枕套融为了一体,深深的眼窝让她看起来更加憔悴,嘴唇上还泛起了碎皮,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黯淡无光的样子,绑住针头的胶带下还可以清晰地看到青蓝色的血管。
听到了声响,藤原真央却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只是沉默地盯着针水,安室透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空气过滤器里的药水滴得格外地快,一滴、两滴、三滴……像是疾风骤雨时天从天而降的水滴,砸得人无处可躲。
藤原真央懒得很,懒得计较懒得解释,但内里却是个急脾气,没办法让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度过漫长的几个小时。
安室透深深地吸了口气,及时克制住了心头的怒火,他直接走了过去,伸手拨慢了流速调节器。
她依然是沉默,仿佛是陷入了冥想般地放空。但安室透太了解她,知道她那脑子一秒钟都闲不下来,几乎每一秒都在透支着。
安室透在一旁坐了下来,房间里太过安静,几乎能够听到药水滴落时的声音,那盏小小的床头灯照在他的侧颜上,更加衬得他眉目分明,很是冷峻夺目。
他大约是在手机上办公,指尖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原本的振动应该是被他关了。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渐渐凝固起来,仿佛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他们之间慢慢筑起一堵透明的高墙,映照出镜面两端的彼此,却没有任何的交流。
等到护士估摸着时间过来更换药水的时候,一直默然无声的藤原真央忽然开口:“我不想吊水了,拔针。”
大约是她的口气太过坚决,护士愣怔了半秒,下意识地放低了语气解释:“不行,你伤得很严重,”护士的目光忍不住看向她那只废掉的眼睛,流露出了一点怜惜,“这瓶针水是……”
“拔针!”
护士手足无措,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安室透,他这才从手机上抬起头来,但却没有作声。
一股无名怒火从藤原真央的内心窜了起来,她感觉那些冰凉的液体渗进血管里,然后在里面结成了细碎的冰碴,顺着血流扎进了人心里,身上的肌肉一点力气都没有,这种像是身体失控的感觉让她越发愤怒,伸手就要去揭输液贴。
安室透忽然起身,毫不留情,一抬手就把她按回了枕头上,粗鲁而毫无怜惜,他显然是用了狠劲儿,藤原真央重重地瘫倒回了病床上,半晌缓不过来。
他的指尖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滑动,然后翻出了那张四十五年前神山高中的照片,他脸色平静,声音更是,他慢慢地一字一字:“输不完液,我保证这张照片在组织里人手一份。”
藤原真央的视力减半,盯了半晌才愣愣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她流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随后难以置信地看向了安室透,忽然被触到了逆鳞,她几乎就要在失控的边缘。
她知道安室透不是在恐吓,拳头捏了又捏,针头几乎要从血管的另一头被逼出来,终于把那种想要杀人的冲动忍了下去,长睫微敛,遮住了那如同寒星似的眼眸,似乎是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被抽得一干二净,精疲力竭地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护士转头去看安室透,他的声音依然是冷淡:“给她换药水。”
然后便听到了他出门去的声音。
安室透走到了医院的顶楼,他总是这样,独自一人以俯视的姿态站在空旷无人的高处,哪怕是身处人群之中,亦是寂寞。
夜已经深了,鳞次栉比的高低灯光在江边连成一条长长的珠链,高楼广厦的尖顶都被埋进了夜色的层云之中,空气之中裹狭着湿漉漉的水汽将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其中,冷得像是要往人心底钻。
他想起那个被他误以为是错觉的梦,十八九岁的藤原真央悲伤地明目张胆,而如今连喜怒形于色都变成了可望不可即的奢侈。
昨天听到那那句失望的“真可惜”的时候,安室透突然很想不顾一切地拥抱她,一举跨过十九年的时间洪流,跨过在时间里的物是人非,如同当年向她递出的那朵白色野花,手都抬了一半,被她抬起的枪口指向了眉心。
记忆奔涌出来,他不愿意再想。
第54章
护工推着轮椅来到藤原真央的病房前, 正要推门进去,轮椅上的男人微微抬手示意, 护工沉默略一点头, 走开了。
一推开门, 一股过分清新到近乎阴冷、无法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男人转折轮椅来到床前, 没什么表情地歪头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女人,看得出她被照料得不错,紧闭的右眼还能看出一丝桃花眼的微挑,虽然神色很疲累,却并不显得狼狈。
床头放了几个水果, 都是不需要削皮的橘子香蕉, 大约是因为现在的藤原真央用不了水果刀,轮椅上的男人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盯着那黄澄澄的香蕉片刻, 忽然笑了,低声说道:“你醒啦?”
病房里的照明设备是低压吊灯,并不晃眼,柔柔地散落下来, 像是舞台上的追光。
安室透曾经说过,藤原真央的身体虚弱得不堪一击,损失掉了一只眼睛造成的不仅是心理上的打击,她的精神总是不太好,每天不分白昼地睡十多个小时依然是状态不好的样子,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才略有好转。
她不太喜欢这种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 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每一觉的昏睡都可能错过好几年,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RUM尾巴,实在很不甘心,毕竟对方凭借着经年累积的阅历快速成长着,而她却在一片黑暗之中什么都做不了。
藤原真央睁开了眼,看向身侧的男人,她语气恹恹地问道:“千头顺司,你来做什么?”
千头顺司坐在轮椅上,上半身往前一倾,大约腰上的刀伤已经好得好不多了,这样的动作丝毫没有影响,笑眯眯地说道:“别这么说啊,我是来探病的。”
说着他举了举手上的保温桶,还是上一次藤原真央给他送鱼汤的那一个。
藤原真央动了动手指,然后挣扎着床上坐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刚睡醒,身体机能还没恢复,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慢动作。
千头顺司就这样在一旁看着,并没有扶一把的打算。
等到藤原真央终于让自己坐了起来,千头顺司拧开了保温桶,给她递了上去。
里面大概是某种野物熬成的汤,放了不少珍贵补品,藤原真央从里面嗅出了一股药膳味儿。
藤原真央道了声谢,俯身移过了床脚的小桌板,她拿过汤勺,但是因为失去了左眼,无法准确判断距离,所以调整了很多次才成功地把汤盛起来,喂进自己的嘴里。
她适应了一会儿,终于顺畅地小口喝了起来,千头顺司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像是个买保险的:“这是我专门找人熬的沙参玉竹先淮山煲野生放养的老母鸡。沙参和玉竹可以滋阴理气,润燥静心。”
藤原真央听到这里,看向千头顺司,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的含糊,却依然十分平静:“我为什么需要静心?”
“哦,因为你之前放保温桶底部的那个录音设备被我给拆了。”
医院里无法使用监听设备,于是退而求其次地在保温桶的底部里安装了一个录音设备,千头顺司上次还奇怪藤原真央为什么忽然关心起人给他送了鱼汤,原来是别有所求。
被揭穿了的藤原真央脸上看不出恼怒或者尴尬,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千头顺司双臂环胸,饶有兴致地背靠在轮椅上看她,藤原真央坐在病床上,蓝白相间的病号服柔软,微侧着头低眉敛目,挡住了眼底的千思万绪,姿势似是若有所思,侧影看上去格外冷漠。
千头顺司笑得难以捉摸,他最喜欢看藤原真央这种表情了,格外盛气凌人,对谁都像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为什么我觉得没有录音带,你也得到了你想要的。”
藤原真央慢条斯理地嘬了一口汤,看了他一眼,问了句不相关的话:“你吃水果吗?”
千头顺司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不用了,谢谢。”
“那麻烦你给我剥个橘子。”
千头顺司:“……”
大少爷屈尊降贵,从一旁的水果里拿起一个橘子,嘴里还碎碎念:“我真是难过,本来以为你是看上我了,才给我送鱼汤,哪知道你是有所图谋,你这女人有一分一秒不在算计吗?”
藤原真央打断了他的话,“James Black就让你给我带这些话?”
千头顺司剥橘子的手顿了顿,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果然如此,你怎么知道的?”
“你自己告诉我的。”
千头顺司略带讶异地抬起眼,下意识地说道:“怎么可能?”
“你提到了土门康辉事件,原话是‘泥参会那群乌合之众刺杀土门康辉都准备了来福呢。’这件事情的全貌我有所了解,刺杀最终没有成行,他给了你一个真假参半的信息,其一,组织刺杀是以毒岛桐子的名义,其二,他有一个让你在对组织警惕的情况下还能够信服的身份。当然,最终决定性的要素是,我在医院对面遇到了FBI。所以推测和你接触的应该是当年接替了我哥位置的James Black,组织代号Hennessy。”
藤原真央一边说着,喝汤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脑海中莫名想起了若狭留美的声音:“远角有好手。”
千头顺司似乎有点无奈,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你们那个组织势力都已经发展到FBI去了,我挣扎还有用吗?”
“所以呢,他打算他也和RUM不和为由,从我这里进一步得知组织核心机密,从而获得brandy代号吗?”
千头顺司觉得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藤原真央笑了一下:“哦,原来没说这么细致啊。”
“他只让我给你带一样东西。”
“哦?”
千头顺司拿出了一份文件,藤原真央接过来,她现在看文字略微有点重影,所以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迟钝了几秒后才发现那是十七年前羽田浩司案FBI的官方案件卷宗。
这个案子她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很多年,几乎已经对所有证据了然于心,所以兴趣不大,飞快地翻过了。
直到她翻到了最后一页,手指骤然挺住,她的目光在案件负责人上长长久久地停留着——
Oreki Junichi.
折木顺一。
副组长:James Bl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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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真央送走了千头顺司,被护工推去花园晒了一会儿太阳,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病床旁站了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听到了动静,男人转过身来,他身上穿着浅褐色西装,系着白色领带,看向藤原真央时表情十分镇定,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沉着。
对方似乎也在打量她,目光平静,锋芒内敛,但显然没有走错病房。
“你好,我是黑田兵卫。”高大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来,微微弯下了身来和她握手。
黑田兵卫的右眼大概在什么事件中烧伤了,两个独眼彼此对视,身后的护工悄无声息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藤原真央姿态从容自然,抬起了手与他交握:“你好,我是藤原真央。”
两个人几乎只是象征性地触了一下指尖便放下了,眼前这个气场强大而神秘的男人并不多做解释,而是自然地走到了藤原真央身后,帮她推动轮椅,来到了床边,然后双手插兜在她身侧站定。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藤原真央这种生了七巧玲珑心的人,对方已开口就能判断个大概,随之调整态度来应对,此时她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问话方式,显然是察觉到对方友善亲切的态度背后暗含的居高临下。
“听说您曾经在国外生活了很久,不知是否听过FBI证人保护计划?”
藤原真央似乎有点诧异,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后笑了起来:“真是直白啊。日本公安想要给我提供相应的保护吗?我不明白,我对你们的利用价值在哪里?”
“这取决于您。”黑田兵卫的语气平静和缓,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比起Bourbon,您接触组织的时间更久,也更加接近核心机密。”
“这样啊。”藤原真央笑意越发具有深意:“在RUM戳瞎了我一只眼睛之后,你们就觉得是个向我抛出橄榄枝的好时机。或者说,恩威并施,告诉我我的身份已经暴露了,让我别无选择。”
藤原真央恍惚想起了昨天自己提到的那个词。
Zugzwang。
陷入僵局。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RUM如此谨慎,组织中很多人不仅不知道她身份的,甚至连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面对我一个接近组织核心机密的人敢做出这种举动,必然是有底气认定我不会背叛。”
黑田兵卫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话音里小小的嘲讽,反倒非常有风度地问:“您不会背叛吗?”
”举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吧。”藤原真央微笑着说道:“组织对我而言就是让我供职的公司,即使我和身为总经理的RUM有深仇大恨,也不妨碍我兢兢业业地为公司工作吧,毕竟那是衣食父母。组织需要依赖我进行药性观察,不管我沉……活十年,二十年,他们也有足够的财力以及理由维持我的身体机能运作下去,我若是落在了你们的科学家的手里,他们要从头研究,感觉我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黑田兵卫听着这番有理有据的剖析,依然平静而从容,并不急于辩驳,“在我出发来见您之前,曾与Bourbon交流过,我提出了同样的疑问,因为您的情况太过特殊,而Bourbon给出了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不知能够说服您。他说,人应当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并对此负责。人类只有基于自己的意志行动时才有价值,而不是在吃下那颗药物后认定理所当然的人生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