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身蝴蝶——采芹【完结】
时间:2024-11-07 17:12:52

  这件案子要是不能在短期内查个水落石出,许多人都将灰头土脸。
  但是这些他都不知道。他是行经一家商店,听到「关锦棠」的名宇在电视新闻里一再重复,他停下来看,才知道关锦棠被炸死的消息。
  关锦棠位於阳明山的家宅,「云庐」,本来十分清静,从未有访客。关锦棠从来不把外面公事上的应酬带回家,与他相交的人都知道,他的爱妻玉体欠佳,怕吵,不论任何人,所有到他家拜访的提议,他向来一概婉拒。他死后,「云庐」设起灵堂,来悼祭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想看看他坚拒访客的家到底什么样子,更好奇地想一睹据说曾是台大校花,生得胜似西施,赛过貂蝉的关夫人的卢山真面目。
  但每个人都乘兴而来,大失所望的离开。在灵堂答礼的是关锦棠的大哥和弟弟两家人,关夫人因悲恸过度,原本纤弱的身子不堪这悲惨的打击,卧病在床,不便出来谢客。大家更纳闷的是,怎么也不见关锦棠一双儿女?据说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和女儿都在美国,代他管理那边的「关氏」企业,而且都极出色。
  儿子关辂设计的电脑微处理机和数字系统还得过奖。「关氏」所有办公大楼,不论国内、外,使用的都是关辂设计的整套系统,因为十分精密复杂,同业或同行皆无法盗用,「关氏」电脑因而在市场上始终一枝独秀。「关氏」企业许多成功的大企划案,也都出自关辂的策画。「关氏」近十年各个公司和相关企业的成长率直线上升,关辂居功厥伟。虽然没人有幸见过他,却都知道关锦棠有个不亚其父雄风英名的龙子。「巨霆」的下一名接班人非他莫属。
  正当大家奇怪这位龙子,准继承人,为何不见出现在他父亲的灵堂上时,有个人每天在「云庐」外面徘徊,犹豫著该不该、要不要进去。常常,他跟著一群人进到宅内,便驻留厅外,隔著一段距离,注视灵堂上关锦棠的遗像。等人群出来,他又跟出来,听他们的窃窃私语。如此一天当中进出无数次,他不由得开始怀疑他自己的身份。这些人谈论的那个似乎有通天本领的关辂是谁?如果已经有个关辂,他便不是关辂。那么他又是谁?他不是吕木森,也不是关辂,他是何许人.他来自何方?该去向何方?
  他认为他记得他父亲,可是厅堂中高悬的遗像中的关锦棠,和他记忆中的父亲不大一样。夜晚人尽散去,他坐卧「云庐」一局墙外,试图找回些记忆。有时他站在铁门外,看著里面的两层楼白色建筑,冀望寻回熟悉的感觉。没有。他对这个地方没有丝毫印象,他完全不记得它。如果他曾在这里住过,这里曾是他的家,他应该多少记得一点,不是吗?可是当他来到台北,脑子里想著要回家,他并没有在街上亡目目乱逛,他直接坐车上阳明山,下了公车;没有向任何人问路,自己走到「云庐」门口,好像他每天都这么坐车,然后走一段路回家似的。他觉得很茫然,很困惑。有时候他立在大门外,或进去到厅堂外面,他隐隐觉得好像听到有个声音在叫唤他。「进来。进来。」那声音说。
  他定神再听,却是里面的主人在对前来拜祭的人招呼:「请进。真不敢当。」而后那个叫唤他的声音就不见了。屋里那些关家的人和亲戚,他一个也不认识。他的一身褪色粗布衬衫,廉价灰黑色长裤,和脏脏的运动鞋,跟来此那些西装革履,皮鞋晶亮,穿名牌服饰的各界名流,十分的不搭调。但就算有人注意到有个外表土气的乡巴佬状的年轻人,不时从厅堂外面茫然往里张望,也没有人来赶他走或问他是谁。
  他到底是谁?他并没有悲伤的感觉,然而他又无法叫自己离开,不要在这个明显的不属於他的地方逗留徘徊。白天他像个游魂似的跟著来祭悼的人群出出进进,在大门和厅门问走来走去,听别人说话,想找到些……他也不知道他想找什么。晚上他就睡在「云庐」围墙外面,席地而卧。偶尔会有某种声音把他惊醒,但等他清醒的倾听,四下只是一片沉寂的黑夜围绕他。头七最后一天的夜里,他又忽然醒了过来。他的肚子饿得头发晕。来台北后,他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餐,而且多是一碗阳春面打发他的辘辘饥肠。
  此刻他的胃正大声向他发出哀呜。但是他还听到另一个声音,有点像是呻吟,当他侧耳专注的听,又像是呜咽的声音。他从地上起来,走到铁门前,透过镂花空隙向里面看。除了楼下的灵堂大厅,屋子其他房间都一片灰暗。也许是死者的家人睡不著,在灵堂里哭泣,他想。可是他怎么可能听得到呢?隔著偌大的庭园,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在他耳畔。他扶著铁门,想再看清楚些,不料门竟往里推开了。夜静更深的,他不可以擅自闯进别人私宅。他的理智如此告诉他,但他的双脚却有自己的意志般,走了进去。大厅的门开著,两支白色腊烛静静伴著悬在墙上的关锦棠遗像。他不自觉地跨过门槛,站进厅内,默立注视相框中可能是他父亲的男人。有些模糊的影像在他脑海掠过。
  「爸,我要这一双,可以吗?」
  「当然可以。」
  「爸,这个可不可以借我玩一下下?」
  「当然可以。」
  他是个好爸爸。他恍惚地想著。一个慈爱、永远带著宠爱的笑容的爸爸。自遗像中回望他的一双眼睛,是严肃得几乎严厉的。一张苍老然威峻的脸庞上,隐隐透著沉重的表情,好像他在担心什么事。他的头转向楼梯,脚跟著就走了过去。抚过光滑的扶栏,他抬头往上看,看见一个小男孩,咯咯笑著从扶栏上面开心地滑下来,然后掉进下面一双等著接他的结实有力的臂弯,他们大笑著。「再一次!再一次!」小男孩要求。
  他闭上眼睛,睁开,幻象不见了,楼梯上什么也没有。他缓缓拾级而上。到了顶端,他没有犹豫或怀疑地便转向右边走廊,在第二扇门前停住。他慢慢举手握住门把,转动,打开。他先看到他自己。一扇和门相对的窗子前面有个镜子,他就在里面。
  紧接著,他明白镜子里不是他。因为那人的穿著和他不一样。他这辈子从来没穿得这么体面过。他更没穿过那种鳄鱼皮似的鞋子。对面那个人的头发修剪得很漂亮,不像他这么乱糟糟的,而且因为好久没洗而有股子油腻腻的怪味。他第一眼会以为是自己的倒影,是因为那人长得很像他。不,他和他的脸孔简直是一模一样。连身高也差不多。「对不起。」他草率地喃哺道歉,转身就走。
  「我等你好久了。」那人说,声音柔和得近乎哀怨。
  他顿住,折转身。「等我?」
  「进来,把门关上。」
  他迟疑一下,照做了。他停在门后面,继续和那个彷佛是另一个他自己的人对面而立。「你……唔,认识我?」他小心地问。
  那人嘴边一抹飘忽的笑。「你也认识我,只是我们好久没见了,太久了。」他皱皱眉。「我不记得见过你。」如果见过,他会记得。现在他不觉得他们那么像了,因为对方生了张俊美得不可思议的脸。对面的人读出他的心事般,柔和地笑了。「梳洗一下,整整装,你就不会有怀疑了。」「什么?」
  「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那人开始朝他走来。「这是你以前的房间。这儿是你的家。只是你离开了很久,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他瞪著停在他面前的人。「你是谁?」
  「我是关轸,你的孪生妹妹。我们俩是双胞胎。」
  他屏息了片刻,紧盯著再度令他感到恍如照著镜子的脸,然后瞥向以下的黑色男人恤衫,黑色笔挺休闲裤,男人的皮鞋。最后他盯著自称他妹妹的人的平坦胸部半晌。他的眼睛回来看著对方。「胡说。」
  「我必须打扮得像个男人,因为你不在时,我要假装我是你。假装你没有死。」「假装?」他听不懂。「我是活著啊。」
  「我很高兴。」关轸说,可是语气却幽怨、哀愁。「可惜爸没能来得及亲眼看到这个事实,就被人害死了。」他仍然充满疑问。「你如果是我妹妹,你怎么会……」
  「看起来和你这个名副其实的男人没什么不同?」关轸的笑悠忽而苦涩。她转身走回她先前凭立的窗边,月光映照下,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眼睛黑得像无法穿透的深邃的黑洞。「这件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的话,是我必须开始代替你,成为你的替身之后,我的心理、思想,都接受了严格的训练,到最后我都相信我是关辂,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我的身体也在训练过程中,受到……任何人皆无法想像的束缚,而不被允许和正常的女人一般发育。」关辂的脸转向仍站在原处的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没答腔,不过她知道他听得懵懵懂懂。望著和自己出生时仅相差几分钟,在他们母亲腹中密切相连,血脉相亲的哥哥,不但活著,而且生得高大健实,再胖一些,硕实些,便几乎是他们父亲年轻时的再版,关轸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情感。再见他满眼满脸的茫然和迷失,一股属於女性的关爱和温柔陌生的在关轸体内泛开。她不认识这种女人的本能,它被扼杀太久了。虽然现在面对死而复生的哥哥,她最初的女儿身也无法恢复。
  「我……」她哥哥犹豫,不安地顿一下。「我是谁?」
  再一次,关轸走向他。「你是关辂。」
  「我是关辂。」他讷讷自语,然后问她。「我是关辂?」
  「你四岁时被绑架,从此音讯下落全无。但是,是的,你是关辂,我的孪生哥哥。」「绑架?我不记得……」他喃喃回忆著,「我只记得在一间很旧的空屋子里,我的衣服被脱光了,我想他们怕我跑掉。我好饿,好渴。有一个人,我阿爸,偷偷拿面包给我吃,给我水喝。另外一个人打我……」他瑟缩了一下。「他要杀我灭口,我不知道为什么。」关轸──此刻她敏锐、精敏的思维是属於夹在现实和非现实之间的关辂──眸底精光一闪。「你记得要杀你这个人吗?他的容貌?你认不认得他?」他努力思索,但脑中一片空白。「不记得。我只记得阿爸。我恢复片断记忆之后,我知道阿爸是他们其中之一。不晓得为什么他最后救了我。」「你没问他?」
  他神色阴暗。「他死了。被人杀死的。他和阿母都死了。临死前,他把这个交给我。还给我。」他修正补充,从又皱又脏的裤子口袋掏出一只怀表。「是爸爸给我的。他借我戴。」关轸看见他手中的金质怀表,眼里泪光闪动。「你记得?」
  「只有……一点点。」他握紧掌心的怀表,彷拂它能赐予他力量和信心。「可是我不记得这个地方,这间屋子。记忆……也只有一点点,很模糊。」他沮丧、挫折的摇摇头。「我不确定我是谁。」「你是关辂,哥,你回家来了。」关轸伸出手想握他的手,又收回去,把颤动的手握成拳贴在身侧。「我不知道。你……」他再度打量她全身,又摇摇头。「这好像是个奇怪的梦。」「这不是梦,」她轻声告诉他。「你回家了。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这个家需要你,哥。『巨霆』需要你。」「『巨霆』?」
  「我们关家的家族企业。一直以来都是爸全心全力的支撑著它,壮大它,防著不让……一些人破坏、瓦解它。现在他们等不及了,他们害怕,因为他们找不到我……他们找不到你,又无法逼爸把他们要的东西给他们,而你将会是继爸之后,出来阻挡他们财路的人。他们无路可走了,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爸和你都杀了。」他困惑地看著她。「你是说有人要杀我?」
  她怆然一笑。「他们已经做了。」
  「做……什么?」
  「杀你。除掉关辂。对他们而言,关辂已经死了。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杀的不是关辂。」「他们杀错了人?」
  「不,他们没有杀错人,凶手杀的那个人的确是关辂,一个关辂的替身。」他皱紧双眉思考,接著震惊地弹开眉峰,「你……」他猛退一大步,背抵上了门。「你是说……你……」她苍白的脸浮上奇异的凄然夹著安然的微笑。「没有关系,哥。你还活著,这是最重要的。」他眼睛张得大大的瞪著她。「你是……他们把你……他们杀了你?」他很轻地问,盯著她的眼神彷佛她会突然间变成另一种不是人类的形状。她点点头,表情变得冷漠、冷酷,漂亮的脸阴冷得教人浑身发毛。
  「你……你死了?」他仍然无法相信或把她看成女人。而且遽然间,她甚至不是人。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又点点头。「不要怕……」
  他去抓门把,发现他的手掌是湿的,他的手在颤抖。「你是……是……鬼?」「你不用怕我,哥,我是来帮你的。」
  「不!」
  他不知道他喊的是不是很大声,是不是惊动、吵醒了屋里其他的人。他知道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这个鬼。他终於开了门,半秒未停地拔足直奔过走廊,冲下回旋形楼梯,穿过大厅,一路跑出大门。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大路好远,才扭头往后看。什么也没有。那个鬼没有追来,「云庐」也看不见了。他双手按著膝,半弯身,急促地喘著气,他因为跑得太急,呼吸几乎调整不回来,胸口有些窒闷。他的双腿发软打颤,脑部因缺氧而发晕。慢慢的,他在路边蹲下来。他离开六南村的家时,随身带著的简单包袱丢在「云庐」外面他露宿的墙边了。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他不会回去拿了。他不会再回去「云庐」。他需要好好想一想,虽然现在他还不知道他要想些什么。
  曙光初露时,他张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路边打了一会儿盹。他揉揉眼睛站起来,望向通往「云庐」的路那头。他昨晚作了个好奇怪、好诡异的梦。他的胃咕噜咕噜地吵著。他摸出口袋里剩下的钱。他不能再迷迷糊糊待在「云庐」外面,思索如何寻他的身世之谜。他得去找份工作,找个住的地方。也许安顿一阵子后,他可以再回来看看。问题是,台北这么大,他不晓得他该往何处去,及他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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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琬蝶下了计程车,匆匆跑向「民生」戏院,一面看看手表。其实从东区赶过来的途中,她已经看表看了十几次,她迟到了足足四十五分钟,电影早就开演了,就算她哥哥还在约好的地方等她,少不得又要敲她一顿「丫丫」的牛排。这还是小事,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罢了,要听他唠叨个至少半年,才会教她抓狂。急切间,琬蝶差点在跨过通道时绊一跤。她本能地伸手抓住就近的东西以平衡重心。那是个木梯。她抓著它时,摇晃了它一下。「喂!」梯顶上的人朝下喊了一声。
  「对不起……」琬蝶仰起头,声音卡在喉咙里,血色迅速自她脸上褪去。梯顶的男人仅瞄了她一眼,回去继续他的工作。他一手提著个油漆桶,一手拿著支笔刷,认真、谨慎地在电影广告牌上一笔一划修补上面的字。他那么像他,又那么的不像他。不像的是他沾满五颜六色油漆的工作服,脚上同样染满色彩颜料的胶鞋。及他的工作。关辂什么都可能是,但绝不会是画电影广告的工人。
  而且关辂已经死了。死在她怀里。她还亲自捧著他的骨灰坛回台湾,把他的魂灵送回他家,正巧不幸地碰上他父亲同时遇害,家里正在办丧事。她没有进关家。她甚至没有下车。
  「我想你到这里就可以了。」凯文冰冷地自她手上拿走关辂的骨灰坛。「你和他非亲非故,进去不方便。」
  她在美国再三恳求,才得到允许和他们一起带关辂的骨灰回来,让她最后再陪他一段。她知道凯文说的没错,她和关辂缘尽於此了。此外,她总觉得关辂的死是她的过错。若他家人问起,她如何以对,如何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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