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塔西最终被定罪行的缘由是他盗窃了阿特米西亚父亲奥拉齐奥(Orazio)的画。”
“只可惜在教宗保禄五世的赏识与力挺下,塔西所有罪名都被一笔勾销,并在当地仍享有很高的名望,一直活到了六十多岁。”
“至于声誉受损的阿特米西亚,在庭审结束没多久,被安排嫁给了佛罗伦萨一个不知名画家,然后她带着这幅画搬去了佛罗伦萨。”
“朱迪斯的故事本来就是巴洛克艺术家极为喜爱的一个题材,在她之前,作为暴力画家的卡拉瓦乔,就描绘过朱迪斯砍头的瞬间,但他笔下的朱迪斯就不如阿特米西亚的朱迪斯有力量感、压迫感。包括她后来也创作了不少以女性复仇为主题的绘画,我想都逃不开这段经历。”
“面对这样的境遇,能坚持下来,很强大。”手冢轻推眼镜,由衷敬佩。
“过去漫长的岁月中,所有文化和社会资源都基本将女性排除在外,在现代以前,视觉艺术几乎完全是男性产业。那时想要坚持自我的女性,全世界都要挡她的路,但凡差池半步,就会满盘皆输,再无翻身的可能。”
少女的眉宇间夹杂着惋惜和无奈:“无论是阿特米西亚,还是其他优秀的女性,她们就在那里,但在历史的发展中,她们一点一点的被悄悄抹去,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性别吗?”
“嗯,在过去,男性学者们很难相信那些他们认为优秀的作品是女性完成的,因此许多女性艺术家的作品都被认为是男性创作,而这些偏见的源头,仅仅因为,她是一位女性。”
凝望着面前的油画,音桓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在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越来越多权贵找她订画,包括当时欧洲权势最大的美第奇家族。在1616年,阿特米希亚更是成为了首位进入佛罗伦萨绘画学院的女性,这是史无前例的事。”
“作为一个女性,她在那个有着鲁本斯、委拉斯开兹、伦勃朗等群星璀璨的时期,得到了当时所有艺术权威的认可。”
“这不仅是荣誉,更因为学院的会员资格赋予了她独立于行业和家庭男性成员的自治地位,这是此前女性都未曾得到的权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比起疑问这更像是自问。
手冢不语,只是静静注视着身旁的少女。
“往后,她购买画材无需男人允许,可以用自己的名义与赞助人签署合约,甚至,她能像男人一样为佣金讨价还价。”
“因为她能这么做。”
“可以说学院给了她最想要的东西:处置自己生活的权利。”
“你看,她将光源打在三个人对抗的中心,从而令所有不重要的细节都消失在黑暗中,凸显了这个神圣的斩杀时刻,”音桓伸出双手比了个正三角形,“假使这幅画用的是当时最流行的正三角构图,你觉得会怎么样?”
手冢认真思考后,轻推眼镜:“会和谐许多。”
“那如果把女仆的位置和朱迪斯的位置调整到一个水平状态,表现的左右对称,你感觉会怎么样呢?”
“我感觉朱迪斯的力量会被削弱。”
“不愧是学生会会长,”音桓竖起大拇指,夸了一句,又伸手比了个倒三角,“所以为了让整幅画的氛围显得紧张又刺激,她特意将构图设计成一个不对称的倒三角,又让女仆比朱迪斯高,使得整个画面有种要朝朱迪斯方向倾倒的感觉。”
“对了,分享一个冷知识,”音桓顺手拉住手冢的手腕往前移动了几步,指着墙上1614-1620间完成的《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笑问,“你看这幅画,能不能猜的出阿特米西亚和哪位大名人是好朋友?”
认认真真的望着墙上的画作,手冢眉头微皱,想不出个答案。
音桓抿唇偷笑:“给你个提示吧,她是世界上第一个学会抛物线方程的女性。”
“你是指伽利略?”
“bingo,答对了,”伸手在手冢面前打了个小小的响指,音桓笑道,“比如卡拉瓦乔画的血就是笔直喷出来的,而她在认识伽利略之前画的第一版,血也是直接留在床单上。”
“但在接下美第奇家族科西莫二世(Cosimo II de' Medici)的委托前,已经学会抛物线方程的她,在创作第二版《朱迪斯斩杀赫罗弗尼斯》中,将军被斩首的血脉喷张出完美的抛物线,这可是艺术史上第一次科学准确的画出喷血的样子,怎么样,这知识够冷吧?”
“的确。”
“再和你分享一个没什么用的冷知识,西方第一位知名女画家安古索拉(索福尼斯巴·安圭索拉Sofonisba Anguissola)是文艺复兴三杰中谁的学生?”
“达芬奇?”
少女摇头。
“拉斐尔?”
少女再次摇头。
“米开朗基罗。”
音桓轻拍手冢的肩膀:“恭喜,答对了。”
随后她指向画面:“你看这版的尺寸是不是比第一版的尺寸大了不少?”
“嗯,构图、色彩和细节都做了调整,感觉更有活力……”手冢思索后,继续说,“更有真实感、冲击感和暴力。”
“不错嘛,手冢,”音桓颇为欣赏的瞧了眼身旁的少年,又指向画面,“她通过将主体人物比例缩小,画面重心下移,让两位女性的姿态更具力量感和压迫感,将军垂死前挣扎的张力也被她放大。”
“你看,画面中所有人物肢体的朝向将观众拉近动作中心,“说着,音桓忍不住在空中比划,”在加上由女仆的手臂、剑和流到地上的血构成一条中轴线,通过这些强烈的视觉引导,加强了刺杀的力度和行为的残暴。”
“而且为了突出朱迪斯,初版蓝裙被改为黄色,又将原先有些抢镜的红衣女仆换成蓝衣,而笼罩在将军身上的红布和两位女性袖口的红色装饰,床上鲜血,在色彩上构成一个三角形的呼应,也强调出人物之间的关联性。”
“她经常把自己当作模特,一方面是因为方便便宜,另一方面则是代表着她自己就是女英雄、是勇敢的圣人。”
顺着音桓手指的方向,手冢的目光落在了朱迪斯的手臂上。
“你看那里,为了暗示自己就是画中人,她加了一串宝石手链,上面镶嵌着希腊神话的狩猎女神阿尔特弥斯(Artemis),因为在拉丁文中,阿特米西亚(Artemisia)这个名字是由阿尔特弥斯(Artemis)延伸而来的。”
“而且阿特米西亚为了暗示手链的重要性,还特意用将军喷出的血迹与之形成一条平行的弧线。”
少年望着画,沉默不语。
在他的印象中,油画上的女性角色总是优美的、是典雅的、是温和的。
但今天,他看到了不同于男性视角的另一面——
女性视角。
在女性的笔下,人物恢复了自己本该就有的模样,恢复了她们本该就有的坚定与勇敢的力量。
“当时‘女人的名字会引起怀疑’这一观念深入人心,但决心成为‘和男性艺术家平等’的阿特米西亚坚信作品‘会为自己说话。’”
“在为一幅画的价格做辩护时,她向赞助人保证:‘与我同在,你显赫的主位必不丧失,你必在女人的灵魂中找到西泽的灵’,之后她又对这位赞助人宣言:‘我将向你展示一个女人能做什么,事实是最好的证明。’”
《扮演琵琶演奏者的自画像》《亚历山大圣加大肋纳自画像》《雅亿和西西拉》《苏珊娜和长老》《抹大拉的玛利亚的狂喜》《朱迪斯和她的女仆》《以斯帖站在亚哈随鲁前》《作为绘画寓言的自画像》《埃及艳后》……
少女如数家珍的讲述着墙上的每一幅画,手冢也听得入了迷,只是偶尔侧目看向音桓时,她双眸里散发出的炽热光亮,叫人移不开眼。
一如她跳舞时那般耀眼夺目。
这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一如他对网球的热爱。
站在最后一幅画前,音桓说:“这件1652年完成的《苏珊娜和长老》是目前所知阿特米西亚的最后一件作品。”
只见画中的苏珊娜,姿态和目光都不再回避,她直视两位长老的污言秽语,抬起的手臂不再是为了遮羞,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学会为自己辩解。
“苏珊娜与长老这一题材作为她第一幅和最后一幅画,在这40年间,无论是构图还是人物关系,并无太大变化,但在她一次次的塑造中,苏珊娜的姿态,从回避、躲闪,到最终直面反抗邪恶。”
说话间音桓叹了一声,语气中多少有些遗憾:“只可惜,这次展览只有这两幅,如果能齐全,也可以看出阿特米西亚的思想转变。”
便是现今,女性仍因性别被偏见。手冢明白,他作为男性,是完全无法体会到女性的困境,因此也绝无可能真正理解女性所背负的枷锁,更不用说那个时代了。
他若有所思:“阿特米西亚如同蔷薇,不屈服于命运,直面了时代对女性的审视,赋予画中人突破束缚的力量,她也突破重重枷锁,在枷锁之上盛放,她强大、坚韧、独立。”
音桓颇为诧异,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很是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来,顿了顿,她问:“还记得吗?我和你说阿特米西亚在庭审后嫁了个画家。”
“嗯,记得。”
“她这个丈夫既不成器,又乱花她赚的钱。以至于让她负债累累,连买颜料都只能赊账,生的五个孩子也只有一个活到成年,于是在十几年后,她决定不再维持这样的生活,带走唯一的女儿和丈夫分居。”
“果然她的生活一下子就变好了。”
“而且这也让她少了很多生育上的痛苦,在她之前,作为第一个画宗教画、裸体画,和莎士比亚同时代的女画家拉维妮娅·丰塔纳(Lavinia Fontana),她生的11个孩子只有3个活了下来……”
……
离开展馆,两人在公交车站等车时,手冢忽然开了口:“以前母亲是一名芭蕾舞者,因为生育,身体机能大不如前,于是母亲选择离开舞团,成为了一名主妇。”
“而母亲之所以能和冷泉阿姨成为好友,也是因为对舞蹈的热爱。”
“这样啊。”音桓心下了然,明白那时手冢彩菜为什么会用那种眼神看自己了。
那天,她比平时要早些到了冷泉家,碰巧手冢彩菜在和冷泉聊天还没走,于是音桓第一次在冷泉家上课的时候有第三个人在场。
跳舞时,音桓就留意到,手冢彩菜看她的眼神里,交织着遗憾、羡慕与怀念,当时她还不大明白,今天手冢这么一说,她恍然大悟。
正好公交车在此时驶进车站,两人纷纷上车,坐在后排。
蔚蓝的天空澄澈无云,几只鸟雀不时从空中掠过,顺道丢下几声婉转的鸟鸣,微凤卷着日光的暖肆意在大地上飞驰。六月的天,虽然已经热了不少,但和七八月的温度相比,还是要好上不少。
公交车上,两个人并肩而坐,触碰着相同的阳光,却沉默不语。
第七十六章 借物赛跑
上午运动会开幕式一结束,音桓迅速悄然离开操场,一溜烟晃到人工湖边,靠在树荫底头下安安稳稳的睡起觉来,这一觉香甜的,一直到闹铃响的前几分钟这才悠悠然抬起眼皮,恢复了清醒。
喝了口热水润润嗓子,音桓简单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回到了人声鼎沸的运动场。
下午场的拉拉队依旧是朝气蓬勃,开场舞更是活力四射,少女们在骄阳下肆意挥洒汗水,场上氛围之热烈比那烈日还要燥。
好在国三的女生们不用在参加拉拉队,对此音桓表示十分满意。
随便挑了个绿荫的位置把手上的东西放下,音桓伸了个腰,慢吞吞的走到场上,准备开始进行自己的第一个项目——拔河。
作为一个重在参与的“助兴”项目,参加拔河的队伍里,有认识的老师,又不认识的大人,有认识的同学,也有不认识的同学,音桓特意的站在了长绳偏后端的位置,抓住有些粗糙的绳子。
裁判抓着绳子正中心的红布条,大声倒数:“3!2!1!”
一声清脆的哨响,裁判松手瞬间后退了几步。
“加油!加油!加油!”
加油助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说是360度无死角立体坏绕声也不为过,加上这大天热的,让音桓只觉得耳边吵闹的紧。
和那些脖子粗红、额头爆青筋的人相比,音桓秉承着划水划到底的原则,面上尽量表现出一副很努力的样子,但实际上手头压根没用什么劲。
“1!2!拉!”两边队伍都用差不多的节奏在拼命使劲。
说不准是某个队伍里不认真参赛的人多了一点,很快的,胜利女神手中的天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对面的队伍倾斜。
“耶!”
胜者们高兴的纷纷松开手中的绳子,或笑或跳,欢呼雀跃,至于落在地面的绳子,那块鲜艳的红布条正静静的躺在对方的区域内。
回到自己放东西的树荫下,音桓热的直用手扇风。
“早知道就应该带个扇子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出门时还算凉爽的气温,会在开幕式后短时间内飞速飙升到这么高的温度。
“这大热天的。”少女瘪着嘴,心中颇为不爽。
好在拔河后面的借物赛跑项目很快就开始了。
音桓再次离开树荫,回到操场上,和其他组的选手站在起跑在线,只听得发令枪“砰”的一声,参赛者们一个个马力十足的飞速奔向物品箱前。
200米的长度对音桓而言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她手伸进箱子里,掏出一张迭的四四方方的纸片。
“额——”
展开纸片,看着白纸上的黑字,音桓皱起眉头,十分无语:
合着我借物赛跑和这玩意儿还过不去了?
颇为不满地轻哼了一声,音桓四处张望,很快她就锁定了一个离自己比较近的目标。
小跑到对方面前,音桓微喘着气,真诚注视着少年的眼睛:“手冢,可以借用下你的眼镜吗?”
说话间,音桓还特意把手中的纸条展示给面前茶褐发色的少年看。
“嗯。”望着眼前脸蛋红扑扑的女孩儿,手冢眸光温和,摘下鼻梁上的眼镜递给音桓。
“谢谢啦!”音桓十分感谢的接过少年的眼镜,小心捏住两边的铰链跑回一开始的起点处。
在确认过音桓手中的指定物品后,工作人员微笑着抬手指向终点:“现在只要带着指定物品以及物品的主人一起到达终点就完成此次比赛了。”
“注意,”工作人员又指示道,“物品要一直在你的手上。”
音桓眨眨眼,有些无语的点点头:“我知道了。”
顶着头顶的烈日,音桓有些为难地再次跑到手冢面前,顿了顿,怪不好意思的开口:“那个,手冢,能在麻烦你一下吗?”
“怎么了?”
“额,要去终点的话,得带上物品的主人一起才行,而且眼镜得一直在我手上,可以吗?”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