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伴随年岁的增长,她日渐讨厌消毒水的味道,因为少量的运动都会让心脏不适,但无论去过多少家医院,都查不出任何的问题。”
“没有选择的选择当然是痛苦的。年幼好玩的孩子,没办法和同龄的孩子们嬉戏打闹。文静,是她不得已贴在身上的标签。被迫接受这一切的她,在内心深处对于奔跑的渴望、对于运动的渴望,是没有任何人懂的,正如没有人能理解她眼中的羡艳。”
“约莫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吧,隔壁搬来了一户新邻居,其中就包括了一个大她几个月、叫宋云柯的男孩子,他经常会主动陪着清安,和玩她安静的游戏,陪她看书,陪她看电视,陪她做很多事情,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很体贴、很善良的好人。”
“时间总会逝去,没有谁能停在原地,所有人都在慢慢的长大,很多事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成为别人眼中的理所当然。比如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他们。”
“不管是双方的父母,还是周围的朋友,都认为清安和宋云柯会在一起,然后结婚,然后孕育下一代,然后白头。”
“在慢慢的成长中,清安渐渐感受到自己的心里似乎空缺了什么,就好像是一幅完整的拼图,偏生少了那么一块,那么重要的一块,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份缺失,她没有办法响应宋云柯对她的好,对她的爱,于是大一那年,她落荒而逃,拒绝了宋云柯的告白,因为她没有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宋云柯对她的爱。”
“可后来,她又想要试试,万一呢?万一在和他的恋爱中填补了那块空缺呢?然后,她失败了。深思熟虑后,她选择分手,并决定出去走走。”
“或许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填上那块空缺呢?她是这么想的。”
“可是啊,”女孩儿眼尾不自知的染上淡淡的红色,她偏过头目光望向手冢,语气里不自禁流露出几分委屈,“她找不到,她走了好多好多地方,见过许多许多的人,可是那块遗失的拼图,她找不到,甚至没有一丝头绪。”
清令忽而抬手,想要触碰手冢,可终究她还是收回停在半空中的手,重新正过脸继续看向前方,继续讲述这个故事:“应该是三十岁或者是三十一岁的年纪吧,同样是在慕尼黑的啤酒节上,很荒唐的,她借着酒精生出了一个念头,于是那晚,她借着醉意随便找了个男人做了。”
“是错觉?还是因为醉了?高.潮那剎,好像□□的欢愉能勉强填补一点点空缺,可这微不足道的丁点满足也是稍纵即逝的,那片空缺随之恢复如初。”
“为什么?为什么?只瞬间惊喜于自己或许有了点眉目,旋即就陷入更为巨大的痛苦中去:这不是她想要的方式。于是失望,她心中充满更为巨大的失望。”
“我不需要这种方式,我当然不需要,她是这么想的,从始至终她坚信,因为爱,所以才会去做,如果为了做而做,人会沦落为欲望的奴隶,再也逃不开那片深渊。”
“之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一边被传°统&道德观与个人%价值观¥的双重+压力下撕/扯,一边寻@欢的频~率越来越高。可每当睁开眼,看见枕~边躺了一个她※根本不记得名字的陌+生男&人时,她就越发讨厌这样堕﹃落的自己,越发的厌¢恶,越发的愤怒。”
“对于一个濒£临∨渴死的人而言,即便是一杯剧¥毒的鸩¤酒也会毫不犹豫地饮下,所求也不过是入﹃口一瞬的湿¤润。”
“在这样的浑浑¢噩中,她继续旅行,然而她已经陷在沼£泽里,越陷越深,她不停地行走,不停地求⊕欢。直至她看见一个人,那是一个赤¤身裸¢体、眼角+眉.梢都带了淫¤靡¤的镜中人。”
“你是谁?”
“她认不出镜中的人了,那是一个孤独的、挣扎的、可悲的、不.堪的人,肌肤上大片或新或旧的红痕刺痛了她的眼睛。”
“要和多少人做过才会留下这么多的印记?数月中,她头一次问自己。”
“妄图用性来忘记痛苦,只会陷入更深的痛苦,她甚至已经无法分辨,那份欢愉带来的微末满足,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出于自我的欺骗,又或许,从最开始的那晚,就是由酒精产生的幻觉,这一切,也许从头到尾就是错的。”
“那天早上醒来时云层很黑很厚,压得人喘不过气,看见镜中的人时,窗外有一束金色的阳光穿过无数云层,直直地落在地上,然后是第二束、第三束、第四束,无数阳光纷纷穿过云层将世界从黑暗中拉出,很漂亮,那天的天空真的很美。想来,或许连上苍都看不下去她这般颓废,那面镜子便成为一束光,将她从深渊中拽出,让她从混乱不堪中清醒。”
“之后她选择放弃,停止了这趟旅行,然后悄悄回到自己从小生活的城市里买了间小小的房子,把自己关在里头,关于这段经历她缄默其口,至于剩下的人生她打算就这么漫无目的荒废下去。”
“她的人生就该这样慢慢枯萎下去,直至了无生机,然而天不遂人愿,某日她出门时,恰好马路上有一辆往前歪斜猛冲的汽车,为了推开路中间被吓住的孩子,她的身体受到猛烈撞击,重重落在地上。”
“至此,清安的故事结束了,”极力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淡,她没有看手冢,心中既不紧张,也不从容,她不知道手冢会怎么看待这个没什么意思的故事,甚至这后段连她也无法释怀的、不堪入耳的故事,“那么在你眼中她是什么模样的?是不是很……”
恶.心?下.贱?放.荡?
犹豫再三,她说不出口。
很疼吗?被车撞到一定是很疼的。手冢想着,没有着急开口,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孩儿搭在腿上的手,然后十指交叉握在一起:“现在找到了吗?那块缺失的拼图。”
手冢的手掌有层久经锻炼生出的茧,有种粗粝的手感,而他的掌心很暖,暖的像是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透过掌心她感受到手冢传递给她的温暖,清令抿唇,继而转过头看向手冢。在那双茶褐色的眼睛里,她没有看到厌恶、没有看到嫌弃,看到的是他满心满眼的疼惜。
“我看见的是一颗惶惶不安的心,和一个想要寻求完整而不得的人,几近绝望中只能贪求□□片刻的欢愉,然而欲望如同深渊,只要人还活着就永远无法满足,何况是从未被满足的人。但请不要在继续痛苦,既然无法对过去释怀,就请不要再回忆,未来我们的时间还很长,长到足够让我陪着你,将那些你不喜欢的曾经一点一点通通忘掉。”
“……”
清令无言,怔怔地看着手冢,心里只觉发酸。她很清楚,自己本可以不袒露那些过往,可在她看来,若是不能接纳她的曾经,又怎能和她共赴未来,与其浪费彼此的时间,倒不如就在此刻结束这段关系,也算的上是体面的别离。
再三考虑中,她选择在这个啤酒节,再次借着酒精,做出自己的选择,选择向对方袒露自己的过往。
她原以为,即便是手冢,作为一个男性,也会因为这段经历对自己心怀芥蒂,然后选择分手,但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手冢:
他完全不在乎那些在别人看来不检点的事,他在理解她的苦痛,甚至是……
该说些什么呢?清令一时语塞,愣愣的注视着面前的人。
“等睁开眼,她莫名其妙成为一个五岁的孩童,”许久,清令开口,这次她换日语开始继续讲述,“睁开眼,她听不懂周围人在说什么,后来她才了解到,这孩子走楼梯时一脚踩空,医生当时在她的反应下怀疑是失忆,也是啊,有谁会想到,一个意外,无缘无故的让里面的人换了芯?”
“从此以后,她不在和自己的母亲姓谢,她不在叫清安,她在陌生的世界成为了粟花落音桓。”
正过头,清令继续遥望漆黑的远方:“好在,这个陌生的新家很好,她也很努力的的适应着这里的生活,体会到什么身体健康的她更是肆意地享受着运动带来的欢愉,一切似乎再慢慢地往好的方向走。”
“可是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来这的第二年,她昏倒了,”清令不禁阖上双眼,往事历历在目,如同昨日才发生一般,“无比熟悉的痛苦让她连绝望都是那么的无力,又要被迫做‘乖孩子’吗?无法与人言说的恐惧让她不知所措,但很快她意识到,这场噩梦换了一种形式来折磨她。”
“每月的某一天,意识清醒地忍受心脏持续十几分钟的疼痛,吶,说起来,你还记得国二那年在清徽斋的学习大会吗?”
“所以当时你……”手冢恍然大悟。
“该怎么称呼它呢?”清令苦笑着,眼中透出深深的疲惫,“病吗?无数的检查都未曾寻到它半分踪迹;灾吗?这样的遭遇好像又不是完全不幸。不过,我对于它的称呼,总归是消极的,然而这样的不定时炸弹直到某一天忽然有所改变。”
“还有印象吗?国二那年你们关东大会后,我们两的那个秘密?”
“嗯。”
“自那以后,它开始定期到来,于是每个无雨的满月夜都成为我的锥心之日,让我狼狈不堪,于是我开始不喜欢、甚至是讨厌月圆夜了。”
“手冢。”清令扭头看向手冢。
“嗯。”
“当我察觉到对你的心意后,我只想远远的望着你,不愿和你有半分交集,因为我的喜欢与你无关,我的病你也无须知晓。然而你的坚持,你的执着让我贪心的萌生了想要尝试的欲望——
既然互相钟意于对方,不如尝试着一起往前走。”
“我曾执着寻求的那块拼图,不知何时被悄悄填补,否则那晚我怎会响应你的心意?又或者说,我怎会对你动心?”
“你眼前的这个人,身体有着和你一样二十岁的年纪,内里却是一个四十九,明年将要五十岁的灵魂。”
“你是第一个、也只会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人,面对这样一个比你大了近三十岁,别说做姐姐,做你姨都绰绰有余的人,”抽出和手冢交握的手,找他疑惑的目光下,清令将手抬起放在手冢面前,神情严肃认真,“手冢国光,你还愿意和她在一起吗?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现在离开我,还为时不晚,手冢国光。”
耳朵攀上红色的他毫不犹疑的握住清令停在半空的手,手冢直视心上人的目光,眼中闪烁有暖意的光,一字一句,向面前的爱人表明自己的决心:“13岁那年,在青川田花火大会上,我看见烟花下你眼中流露出怀念与悲伤之色,那是我第一次迫切有了想要了解你的念头,时至今日,那个少年时的愿望终于在此刻达成。”
“过往,我看不懂你眼中流露的情绪,但如今我很庆幸,庆幸你愿意将目光投射在我身上,清令,”手冢抬起交握的手,身体向前微倾,柔软的嘴唇轻轻触碰女孩儿轻颤的指尖,“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该说些什么呢?
该做些什么呢?
愣愣的盯着亲吻她指尖的男人,她重重跌落在那双深情真挚的眸中,就像是被炽热又温柔的火包裹,万语千言一时间涌出心头,临到喉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过了半晌,她眼尾泛红,朱唇轻启:“谢谢。”
夜色降临下的世界,浓稠的黑色席卷整个天地,车内的灯光略显昏暗,只刚刚好能看见对方的模样。
车内的暖气开的很足,足到些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体内的酒精在作祟,清令鬼使神差的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国光,先前说的小老虎呢?”
“我明天给你吧。”
“为什么?”
“今天太晚了。”
眨了几下有点发重的眼睛,清令继续问:“为什么?”
手冢无奈地说:“我放在家里了,没带出来。”
“没关系,我住的酒店离你住的地方不远,拿完就走,”清令朝手冢重重的点了下头,“而且,我相信你。”
见清令执意今天要拿走,对此手冢也只得叹了一声,松开和她交握的手,扭动钥匙,踩下油门,往自己的住处开去。
运气很是不错,一路上甚至没遇到一个红灯,直接一路绿灯顺畅的开到了门口。
开到一半的时候手冢就注意到副驾驶上的清令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等到了家门口,他轻轻摇了摇清令的胳膊,柔声道:“清令,到了。”
醉了酒女孩儿砸砸嘴,“嗯嗯,好、好”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几句,一副暂时完全醒不过来的样子。
手冢根本不知道清令住的哪家酒店,见她没有带包,身上的裙子看上去似乎也没有口袋,他犹豫了许久,只得将车子停进房子一旁的车库里。
先将自家屋子的大门打开,手冢返回车库,拉开副驾驶一边的车门,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清令。
有点轻。
手冢有些意外,好几年过去了,怀中这个比他要高一点的人,在重量上仍是比他想象中要轻些。
有意识的放缓脚步,手冢平稳的走上楼梯,进入卧室,缓缓将女孩儿放在自己的床上,然后慢慢的脱下她脚上的鞋子,为她盖上被子以防着凉。
皎洁的月光透过玻璃洒在女孩恬静的睡颜上,像是一层极薄的面纱轻轻覆在她的上,手冢顺着床沿轻轻坐在地上,看着熟睡的女孩儿,有些出神。
国二远足那次,他还是个只能偷瞧女孩儿的睡颜的少年,如今的他,已经可以正大光明的注视心上人酣睡的模样。
睫羽轻轻扑闪似是一只振翅待飞的蝴蝶,白净的脸蛋因为酒精染上一抹如初夏樱桃般的酡红色,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唇角微微扬起,似乎昭示着她好像在做什么美梦。
“你是第一个、也只会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过去的人。”
想到清令的这句话,说不高兴肯定是假的,只是今晚的这个故事,是他完全无法想象的漫长与曲折,他心疼清令的不甘与自弃,也心疼她被病折磨的痛苦,他无法想象,一个被命运反复磨折的人,内心该是多么的坚韧。
谢清安,粟花落音桓,谢清令,于他而言,这都只是一个称呼,真正让他心动的,让他爱的从来都是她本身,真正吸引他的从来都是她的灵魂,这个坚韧又强大的美丽灵魂。
许久,他悄然站起,一只手伸进被里,轻轻握住女孩的手,在如水的月光中,他弯下腰,轻轻吻向女孩儿光洁的额头,在月亮的见证下,他许下了自己的誓言……
又坐在床边盯了女孩儿好一会,手冢借着月光轻手轻脚的拿了套换洗的衣服和一块毯子,然后缓缓拉上窗边的帘子将月色隔绝在外,站在门口他回眸又看了一眼,这才悄悄关上门,到浴室洗漱去了。
摘下眼镜,手冢盖着毯子,躺在楼下的沙发上,眼前不甚黑暗的模糊景象莫名让他想到清令先前在车上说的那句“我相信你”,心想:
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我怎么可能完全没有一丁点想法,你真是太信任我了。
无奈中又带着一丝幸福笑了笑,手冢侧卧在沙发上,静静睡去。
不大的复式小楼里,很安静,只有凑近才能听到的绵长呼吸声,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默默地见证世间一切的发生,不言亦不语。
时间一点一点悄然过去,月亮紧随其后,慢慢向前迈步,飘在上空的云儿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各处,让浓黑的夜幕多了一丝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