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刹那猛丸在花散里夫人房中歇了,海生花过来瞧她,又悄悄劝她:“好生养病,不要理那个人。”
十六夜拉她哭道:“妹妹,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妹妹照应。为我,妹妹也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的出命来,我必答报妹妹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生罢。”
海生花也不禁滴泪:“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接回来的,谁知生出这些事端来。”
十六夜忙道:“这话错了,若你不接我过来,日久天长,也不是个体统,与你何干。”
二人哭过一回,海生花又嘱咐了几句,夜已深了,方去安息。
第24章 柚木泽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十六夜公主怀的,竟然是妖怪的孩子。
刹那猛丸知道自己不过是庇护十六夜的一个幌子,不过在怎样也想不到,与公主私通的竟然连人类都不是!得知此事后,他满目通红,恍若地狱里的罗刹,那阴毒与怨恨的眼神让人胆战心惊。
“怎么会有人恶心到与妖怪私通?”他一字一句的愤怒地咆哮着,“这座城里最尊贵的公主,竟然下贱到去给一个妖怪生孩子!”
刹那猛丸虽然一向喜怒形于色,但海生花从没见过他如此暴躁凶戾的一面。后来才得知,他的父母就是被饥肠辘辘的狼妖吃掉丧命的,所以他自幼便对妖怪有一种疯魔偏执的恨之入骨,对于亲近妖怪的人类也抱有仇视。后来成为将军,他变得格外嗜血凶残,几乎不眠不休地寻找妖怪的踪迹。
此后,他每每看向十六夜的目光恨不得要把她拆吞入腹,将其碎尸万段。吓得十六夜躲在海生花身后,看着昔日护她于水火的将军今日血海深仇的模样,泪水涟涟如雨。
海生花的直觉告诉她,刹那猛丸会做出什么惊天骇人的事情来,自己却又无计可施。
真不敢想象刹那猛丸要是知道她和犬大将也偷情过以后会有什么反应,那时,她可能会同时被他们两个千刀万剐吧。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三月初十过后,海生花分娩,母女平安。在这以前,大家认为一大难关,纷纷愁叹。岂知临盆并无多大痛苦,真是无限欢欣。
刹那猛丸也安心了,产后各处纷纷前来祝贺,排场异常盛大,礼品十分隆重。
他到海生花的房里来看视,但见她身穿白衣,抱着婴孩,俨然是个母亲,那模样真是可爱。他没有见过女人生育,此次看到了,觉得非常稀罕可爱。
海生花紧紧把孩子抱在怀中,她那样小,脸上通红,肌肤都有些皱皱的,像只小小的柔软的动物,眼睛微微张开,真是像极了她自己。她那样轻,那样温暖,海生花喜极而泣。她的女儿,这是她的女儿啊。
藕官指着乳母道:“这是小姐的乳母。”
那是一个健康端正的妇人,皮肤白净,身体也壮硕。
海生花终究是产后无力,抱了片刻就有些吃力,却仍是舍不得放下。
刹那猛丸给孩子起了名字,叫“柚木泽”,从海生花手中抱过女儿,目光疼惜,紧紧搂在怀中,微笑如一个十足的慈父,逗了她柔声唤:“柚木泽,柚木泽——”
他对女儿的样子,的确是异常疼爱的。
柚木泽不是男儿身,自然不会卷进官场之争,有了父亲的一点疼爱,足以让她不致沦落被人轻视。
刹那猛丸一味看个不够,玉皎夫人亦近前端详良久,凑趣道:“将军请看小姐那额头和下巴,女继父貌,简直和将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真真像极了。”
这是海生花第一次感受一个母亲看着新生儿的喜悦。这个孩子,她千难万苦才保住了她,生下了她。
刹那猛丸连连笑道:“今日葛生夫人院中上下侍从各赏半年月的月例,绸缎十匹,也算赏你们尽心服侍主子的功劳。”
这天天色阴沉的厉害,乌云蔽月压顶,一道闪电划过搅如浑沌的长空,打得屋顶噼啪作响,雷声滚滚,仿佛要劈碎天幕,将大地撕裂成碎块,天昏地暗得令人窒息。
海生花睡的很不安稳,梦见孩子不断挣扎哭闹,向前面的阴影里跑。她拼命地喊,求她停止,可是她就是不听,越叫越跑得快,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她想追过去,可是身体就像灌了铅一般,根本挪动不了分毫。
她在冷汗淋漓中惊醒,一颗心仍跳得飞快,好像随时都会蹦出喉咙,忙翻身去找床边摇篮里的孩子。
暗夜里,榻边站着那人的身影模糊不清,即便闪电偶然穿过云层照耀出了他疲惫的轮廓和凌乱的银白发丝,却依然照不清他被阴影笼罩的脸庞。
“犬……犬大将?”海生花惊愕地望着他,下意识护住怀里小小的女儿。
他没有应声,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一双太阳一般辉煌明澈的眼睛中充斥着难以言状的悲恸,喉结动了动,呼吸声渐渐从刚出现时略微的急促转而平静。
“做噩梦了?”犬大将轻声询问,声音有些嘶哑,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她点点头,他便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默默地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子,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眼中闪烁着喜悦、感慨与心痛。
“你的身子怎么样?”犬大将把手中拿的一个包裹放到矮几上,“这是雪山颠的雪莲花和灵芝草,排恶露的效果最好,你叫他们用桂枝熟水煮烂,每日浓浓地煎了喝下去,恢复就快了。”
海生花有些拘谨地点点头,想到自己这些日子纵容桃姬磋磨十六夜的事,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来找她算账的。
犬大将附身去看那孩子,小小的身子,纤细的手指,通体红润。额上稀疏几根柔软的毛发,眼睛尚未睁开,本能地避着光线。
“快回去吧,这会儿雨点很大,仔细着凉。”她说,声音都在微微发抖。
“我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他不理会,轻轻从她手中接过孩子,仔细端详。
“柚木泽。”海生花强装镇定,生怕他瞧出端倪,那孩子完完全全是人类的模样,没有半分妖怪的特征。
犬大将脉脉道:“柚木泽,好名字,别的也就罢了,她的眉眼和你很相似。”
好在孩子还小,眼睛尚未睁开,海生花倒不觉踌躇起来,脸上依旧笑着道:“孩子还小,哪里能看出什么地方像我来。”
犬大将凝神望她,眼中有丝缕不绝的情意缠绕:“若是将来女儿像你,自然是一位美人,倾倒天下男子。”
“那自然是虎父无犬女。”海生花没什么心思说笑,勉强道。
他轩然扬眉,展颜道:“父亲看女儿,自然是越看越爱。”他慨然握住她潮湿而蜷曲的手指,“海生花,谢谢你,谢谢你给我这样做父亲的喜悦,你知道我有多高兴么?”
见她只是不语,犬大将就拿出亲手替孩子制造的“天儿”,即放在枕边可以驱邪避凶的人像,放在摇篮里。又转身在榻沿坐下,隔着锦被抚上她的小腹,垂眸看她。
海生花轻咬下唇,缓缓支起上身,双臂环绕在犬大将颈间,在他脸颊一侧那痕紫色妖纹处落下虔诚的一吻。
犬大将身上的坚硬的铠甲还泛着寒气,发丝与雪白的绒毛间还零星挟着凉凉的雨珠,她却觉得无比温暖。
他回抱住她:“海生花,对不起。”
她眨眨眼: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犬大将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搂住她,仿佛一松手就会消失一般。
窗外轰隆嘶鸣,有惊雷在天际炸响。
海生花突然问:“你们在天上生活,能不能看到云中是怎么劈出闪电、怎么打雷的?”
犬大将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一时竟然答不上来。
“你也没注意过?也是,你是统领一方的妖王,自然不会关心这个。”
犬大将假装没听出她话中带的刺,微笑道: “我确实没注意过,不过听说是有雷兽会使用排云布雨的法术。”
他缠着海生花讲了一宿的妖怪,从施云布雨的雷兽族讲到他们自己犬妖族。
看着阴云逐渐散去,雨点声渐渐小了,天际也重新恢复一片清朗,海生花的困意袭来,毫不顾忌打了个哈欠。
“瞧我,都忘了你该好好休息了。”犬大将低低笑起来,拍着她的后背,钻进她的被子,在她身侧躺下。
她没有力气理会,闭上眼睛假寐,耳畔很快也传来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
与犬大将亲近的女子并不多,只有三个,然据他所见,虽然各人姿色各有优点,并非全无可取,但熟悉之后,便会相信真正性情稳重、态度安详的人,实在不易多得。
譬如天上的凌月仙姬,是他年轻时候最初相逢的仙子,出身于高贵之家,与他有结发之缘。然而他和她的感情始终不洽,两心疏远隔膜,今日思之,不胜愧悔。”
犬大将回想当时情状,自心觉得不仅是他一人的罪过。此人态度庄重严肃,这原不能说是缺陷,只是全无亲昵之趣,终日一本正经,可说是个过分规矩的女子。照理推想,此人十分可靠;但对面相处,只觉沉闷难堪。
而人间的公主十六夜,活脱脱娇花一般,品貌与众不同,欲求情趣丰富、姿态艳雅的范例,则首先想起此人。倘欲彼此无所顾忌、朝夕相亲,似乎颇有不便之处。如果对她开诚解怀,深恐被她看轻,过分谨慎小心,结果遂成疏隔。她流传了不贞的罪名,遭受了轻薄的讥评,常常悲叹懊恼,是最无辜的。
犬大将痛感自己罪无可逭,为了赎罪,便竭力照顾她。在现今,在往昔,他都由于放荡不羁,做下了许多教别人受苦、使自己后悔的事。
第25章 受戒
第二天,海生花就对刹那猛丸说:“今年倘再因循过去,将来后悔莫及。我早就立下誓愿,务请你允许我出家吧。”
刹那猛丸说:“此事千万不可!你遁入空门,把我抛弃在世间,我还有什么生趣呢?你我共处,虽然只是度送平凡的岁月,然而朝夕相对,心心相印,正是莫大的乐趣。还望你详察我对你特别怜爱的真心。”
每次要求,他总是阻止,海生花心绪怏怏,流下泪来。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女儿小柚木泽。
每逢犬大将不在的日子,海生花总是深夜不眠,和众侍女读小说,讲故事,就寝后她想:“这种描写种种世态的小说故事中,有浮薄男子、好色者,以及爱上了二心男子的女人,记述着他们的种种情节。但结果每个女子总是归附一个男子,生活遂得安定。只有我的境遇奇怪,一直是沉浮飘荡,不得安宁。固如刹那猛丸所说,我的命运比别人幸福。然而,难道叫我终身怀抱了人所难堪的忧愁苦闷而死去么?啊,太乏味了!”
她左思右想,直到夜深方才睡着,破晓醒来,觉得胸中难过。众侍女着了急,都说:“快去通报将军!”
海生花拦阻道:“不可去通报!”便忍着痛苦,直到天明,此时身体发烧,心地异常恶劣。
她心中只想着一个人,但那人还不归来,无法使他知道。恰好冥加爷爷送封信来,听见侍女们说:“今晨夫人忽然患病了。”
冥加吃了一惊,忙去禀报犬大将。犬大将闻讯,心如刀割,急忙又下凡来,捻诀叫侍女们睡熟了,但见海生花病得非常痛苦,便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同时伸手摸她身体,觉得热度甚高。
家臣们把早粥送进房间里来,他看也不看一眼,这一天他整日在房中看护,调度一切,愁眉不展。
海生花迷迷糊糊的,忽然像是抱上了一块极舒服的大冰块,丝丝地清凉着,安慰她身体里的焦热和痛楚。那冰热得融化了,过了须臾又凉凉地抱上来。
那种凉意,像夏天最热的时候,喝上一碗凉凉的冰镇梅子汤,那种酸凉,连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是舒坦的。
是在昏寐之中,有一个冰冷的身子怀抱着她,那么冷的身体,仿佛冰雪寒霜一般,叫她在燥热的昏聩中获取一丝清凉与舒适。
原来是敷了多少冷毛巾也不中用,犬大将就只穿中衣,卧冰雪之上,自己身子冷透了之后再抱着她,如此反复多次,让她的高热渐渐退下来。
刹那猛丸后来也得知了此事,正好此时樱花已开,便想着让海生花出门散心,专门在将军府开设了蹴鞠比赛。
太政大臣家诸公子,如头弁、兵卫佐、大夫等,有的年事已长,有的尚未成年,个个都是出人头地的蹴鞠好手。
日色渐暮,头弁说道:“今天没有风,正是蹴鞠的好日子!”他忍耐不住,也就下去参加蹴鞠了。
刹那猛丸看了,说道:“你们看,连头弁官也忍耐不住,下去参加了。这里几个身居高位的,都是青年武官,怎么不去参加呢?像我只能漠然地袖手旁观,真乃遗憾之至。不过蹴鞠这种游戏,实在太粗暴了。”
夕雾和柏木卫门督听了这话,都下去参加了,许多公子映着夕阳,在美不可言的花阴下来往奔走,这景象煞是好看。
蹴鞠原是一种不甚文雅而近于粗暴的游戏,但也因地点和人物而异。这将军府的优美的庭园中,嘉木葱茏,春云叆叇,樱花处处吐艳、柳梢略带鹅黄之际,即使这种游戏鄙不足道,诸人也都力争胜负,竞夸才能,各不相让。
柏木卫门督率然地参与竞赛,竟无人能战胜他。此人相貌清丽,姿态秀美,举止行动,十分矜重,虽然奔走追逐,态度亦甚优雅。诸人争球,奔集阶前樱花阴下,热衷于竞赛,把樱花都忘记了。
刹那猛丸与萤兵部卿亲王都走到栏杆角上来观看,诸人竞献绝技,节目逐渐增多,几位高官大员也顾不得仪容,额上的官帽都歪斜了。
海生花坐在垣窗前,身穿红面紫里的层层重叠的礼服,有浓有淡,好像用彩色纸订成的册子的横断面外面披的是白面红里的常礼服。头发光艳可鉴,冉冉下垂,直达衣裾,好像一绺青丝。裙子的裾有点膨胀,略微拉起些,却并无轻率之相。
樱花像雪一般飘下来,落在她的发间、身上。她仰望樱花,把枯枝略微折断些,说:“这花零落得好厉害啊,但愿春风‘回避樱花枝’才好。”
海生花的房间一向关闭不甚严密,侍女们各色各样的襟袖露出在帘子底下,帘内显出参差人影,好比暮春旅途上供献路神的币袋。室内帷屏等胡乱地拉在一边,似觉内外无间,声气相通。
这时候有一只可爱的中国产小狸花猫,被较大的猫所追逐,突然从帘子底下逃出来。
侍女们慌张了,喧哗扰攘,东奔西走,衣声足音,历历可闻。那小猫大约还没有养驯,所以身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绳子,这绳子被东西绊住,缠得很紧。
小猫想逃,拼命拖这绳子,便把帘子的一端高高地掀起,并没有人立刻来整理。这里柱子旁边的侍女们一时心慌意乱,只觉得手足无措。
一旁的夕雾望见帷屏旁边稍进深的地方,站着一个贵妇人打扮的女子,这地方是台阶西面第二间屋子的东隅,所以从夕雾所在之处望去,毫无阻隔,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只是日色已暮,室中幽暗,不曾看得分明,颇有未能餍足之憾。此时许多青年公子正在热衷于蹴鞠,连撞落樱花也顾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