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猛丸说:“否否,欲评春秋之优劣,谈何容易?从古以来,此事难于判定。末世人心浅薄,岂能贸然作出结论,惟音乐的曲调,向来春天的吕调为先,秋天的律调为次,果然自有其道理。”
后来又说:“只有一事真不可解:现今大名鼎鼎的音乐家,常常在御前演奏,但杰出之人日渐稀少。自命为老前辈的名手,毕竟学得多少本领呢?教他们参与在这些并非专家的妇女中演奏,怕不见得特别优异吧。不过我自己年来离群索居,或许耳朵有些变乖了,真乃遗憾之事。说也奇怪,在府里,无论学问或雕虫小技,一学即会的聪明人很多。御前奏乐时被选为第一流名手的人,和这里的妇人比较起来,孰优孰劣呢?”
夕雾说:“侄子也想谈论此事,只因自己缺乏修养,不敢信口雌黄。世人恐怕是不曾听见过古代音乐之故吧,都把柏木卫门督的和琴和萤兵部卿亲王的琵琶视为现今最优越的实例。他们的技艺固然高明无比,但今宵听到的音乐,实在可与匹敌,足使听者惊叹。”
“也许是由于早先认为今宵只是小规模试演,不加重视,因而感到吃惊,亦未可知。如此妙乐,侄子的歌声其实不配参与。讲到和琴,只有前太政大臣能够随心所欲地即景奏出美妙的曲调,确是特别优越的。然而一般演奏,大都无甚特色。惟今晚所听到的,实在异常美妙啊。”
他如此赞扬十六夜公主,刹那猛丸就说:“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你夸奖罢了。”
他心中得意,脸上露出笑容,接着说道:“老实说,我所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不坏。只有玉皎夫人的琵琶,是她家传,我没有帮助她。然而她到了这里之后,这乐器的音色似乎与前不同了,现在又比以前高明得多了。”
他强要把玉皎夫人的琵琶技艺归功于自己,众侍女暗中好笑,互相以肘示意。
刹那猛丸又说:“无论何种学问,用心钻研起来,便可知道任何才艺都无止境。能够永不自满,锐意进取,实乃难得之事,老实说,精通博学之人,在今世几同凤毛麟角。能够正确地学得某种学问之一端,其人就此满足了,惟七弦琴一道,学理非常奥妙,不可草率染指。昔时精通古法之人,操起琴来,可以动天地,泣鬼神。”
“种种音调,各有妙用:或能转悲伤为喜悦;或能变贫贱为富贵,而获得财宝。世间可信之事例甚多。在我国,此琴尚未传入之前,曾有深通音乐之人,多年远客他邦,奋不顾身,潜心学习,尚且难于学成。实因此琴又能当面使日月星辰移动,使盛夏降霜飞雪,使风云雷霆轰动大地,古昔之世,确有其例。”
“琴之为物,如此灵妙无极,故能全般学得之人,实甚少有。都因末世人心不古,故能传承当时妙法之一端者,亦甚难得。但亦另有原因:大约由于此乐器自古能使鬼神倾听而感动,故学得似通非通之人,生涯往往不幸。此后便有人厌恶此乐器,倡言‘弹琴者遭殃’。世人为免烦恼,大都不肯学习,因此今世几乎无人能传此道,真乃大可惋惜之事!”
“试问除琴以外,有何乐器可作调整音律之标准?当然,在此万事日渐衰微之世间,独自树立大志,抛却妻子,远访中国、高丽等异域,固将被世人视为狂徒。然而不必如此,但望学得精通此道之由绪,有何不可!”
“要精通一调,尚且有无穷困难,何况调子甚多,高深之乐曲不计其数。故我当年专心学琴之时,曾广泛收罗日本固有及外国传来之乐谱,悉心钻研。后来无师可从,犹自热心学习。然而还是赶不上古人。何况自今以后,我又无有可传之子孙,思之不胜怅惘。”
夕雾听了这话,深感惋惜,又觉可耻。
花散里夫人把筝让与十六夜公主,将身子靠在席上休息了。十六夜便把和琴让与刹那猛丸,重新合奏,态度比初次随意不拘。
奏的是催马乐《葛城》,音节华丽悦耳。刹那猛丸反复歌唱,其声婉转悠扬,美好无比。月亮渐次高升,梨花香色俱增,好一片牵惹人心的夜景。
十六夜公主弹筝,又另有一种手法,从容不迫,婉转悠扬,似有一种魔力,能使闻者心驰神往。“临”的手法也弹得比花散里夫人更有趣致。从吕调移到律调之后,诸乐器都变了调子。律调的合奏非常娇媚华丽。
海生花弹七弦琴,五个调子弹出种种手法。其中最要当心的第五、六两弦的拨法,奏得非常巧妙。她的琴技全无稚气,已经十分成熟,能应用适合春秋万物的曲调而随机应变地作种种表现。
她能确守刹那猛丸所教导的精神支配法,因此他非常赞许,并且觉得自己教导有方,十分得意。
几位小公子在廊下用心吹笛,吹得很好,刹那猛丸疼爱他们,说道:“你们想睡了么?今夜的生辰礼,本想略奏片刻,不要延长时间,但因各个乐器各有其美,一经上手,欲罢不能。我的耳朵又不灵敏,不能辨别孰高孰下,犹豫不决,以致延至夜深,实在很不应该。”
便赐酒一杯与吹笙的小公子,又在自己身上脱下一件衣裳来奖赏他。
十六夜公主也把一件织锦的童衫和一条裙子赏给吹横笛的小公子,但这并非正式赏赐,只是点景而已。
海生花赐夕雾一杯酒,又赠自己所穿女装一套。刹那猛丸笑道:“不行不行,应该先孝敬老师才对!”
海生花座旁的帷屏背后便送出一支笛来,奉呈刹那猛丸。刹那猛丸笑着接受了。这是一支非常精美的中国笛,他拿起来试吹一下。
此时大家正在退出,夕雾听见笛声,便站住了,从随从手中取过横笛来,吹出一支美妙的乐曲,非常动听。
刹那猛丸看见这些人个个本领高强,都能承受他的师传,便觉自己的才艺实在不易多得。
当夜刹那猛丸宿海生花房中,海生花却留在十六夜公主处,和她谈话,直到破晓才回房来。
两人睡到日高方始起身,刹那猛丸对她说:“十六夜公主的琴弹得很好,你看如何?”
十六夜公主无论何事,都得十全其美,无可指摘,真是个世间难得的完人。
因此刹那猛丸担起心来,他想:“尽善尽美的人,往往寿命不长,世间确有其例。”他竟有些害怕。
他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女子,但觉得像十六夜那样众善兼备的人,实在无有其类。十六夜今年十八,他回想多年来和她相处之情,不胜感慨,便对海生花说:“今年应比往年特别审慎地举行消灾延寿的祈祷。我经常事绪纷忙,不免疏忽遗忘,还望你替你姐姐用心留意。举行隆重的法会时,你尽管嘱我办理。”
接着又说:“我从小与众不同,生长在市井,无依无靠,今日身居高位,坐享荣华,也是古来少有其类的。然而我所遭受的痛苦,也比别人更多,也是世无其类的。首先是疼爱我的双亲,相继亡故。到了这时候,又遭逢许多伤心惨目之事。想起了那些荒唐无聊的行为,心中异常烦恼,种种违心之事,时刻纠缠我身,直至今日不休。”
“你跟了我,好比在父母保护之下的深闺内长大起来一样,这等安逸是别人所盼不到的。即此一端,便见得你的命运比别人好,你知道么?中间意外地来了十六夜,固然不免使你感到几分痛苦。然而正因此事,我对你的爱情更加深了。惟恐这是你自己的事,所以你不易看出,亦未可知。然而你是深明事理的人,定能了解我的真心吧。”
海生花答道:“在旁人看来,固然如你所说,我微不足道之身,幸而享受了的幸福。谁知我心中一向怀着难于堪忍的痛苦呢,为此我自己常向神佛祈祷。”脉脉含情,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的样子。
第23章 挑拨
且说十六夜公主得了这个所在,又见后院夫人们各各相好,倒也安心乐业的自为得其所矣。谁知半个月之后,侍女空蝉便有些不服使唤起来。
十六夜因说:“没有头油了,你去回声妹妹拿些来。”
空蝉便道:“公主,您怎么不知好歹没眼色。葛生夫人天天承应了这个官太太,又要承应这边老太太那边老太太。这些妯娌姊妹,上下几百男女,天天起来,都等她的话。一日少说,大事也有一二十件,小事还有三五十件。王公侯伯家多少人情客礼,家里又有这些亲友的调度。上千钱上万,一日都从她一个手一个心一个口里调度,那里为这点子小事去烦琐她。我劝你能着些罢,这是她亘古少有一个贤良人才这样待你,若差些的人,听见了这话,吵嚷起来,把你丢在外,死不死,活不活,你又敢怎样呢!”
一席话,说的十六夜垂了头,自为有这一说,少不得将就些罢了。
那空蝉渐渐连饭也怕端来与她吃,或早一顿,或晚一顿,所拿来之物,皆是剩的。十六夜说过两次,她反先乱叫起来,十六夜又怕人笑自己不安分,少不得忍着。
隔上五日八日见海生花一面,那海生花却是和容悦色,满嘴里姐姐不离口,又说:“倘有下人不到之处,你降不住他们,只管告诉我。”
又和侍女们说:“我深知你们,软的欺,硬的怕,背开我的眼,还怕谁。倘或公主告诉我一个不字,你们可仔细着皮!”
十六夜见她这般好心,想:既有她,何必我又多事。下人不知好歹,也是常情,我若告了,她们受了委屈,反叫人说我不贤良。因此反替她们遮掩。
且说海生花在家,外面待十六夜自不必说得,心中又怀别意,无人处只和十六夜说:“姐姐的声名不很好听,连花散里她们都知道了,说姐姐在宫里时就不干净,‘没人要的了你拣了来,还不休了再寻好的。’我听见这话,气得倒仰,查是谁说的,又查不出来。这日久天长,这些奴才们跟前,怎么说嘴,我反弄了个鱼头来拆。”
说了两遍,自己又气了,茶饭也不吃,藕官带头,众侍女婆子无不言三语四,指桑说槐,暗相讥刺。
近日将军又新纳了太子身边的小侍女桃姬,那桃姬自以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无人僭她,向来连海生花都不放在眼里,岂肯容十六夜,张口就是“先奸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也来要我的强”。
海生花听了暗乐,十六夜心里有病,听了暗愧暗怒暗气。海生花有孕休养,便不和十六夜一起用膳了,那花散里夫人得了机会,便暗中收买了送饭的奴仆,每日只命人端了菜饭到她房中去吃,皆是不入口的。
海生花知道了,就自拿钱出来弄菜与她吃,或是有时和她在后花园里玩,叫厨房另做了汤水点心与她吃,也无人敢去回花散里夫人。
只有桃姬一时撞见了,便去说舌告诉她说:“您的名声,生是被葛生夫人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厨子里去偷吃。”
花散里夫人听了,便笑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们府里的猫倒只咬鸡。”
海生花不愿和桃姬多说,借此机会也做无可奈何状,要疏远十六夜了。
后院下人皆为海生花是好意,然只有刚入府的月见里夫人暗为十六夜公主担心,但不便多事,惟见公主可怜,常来了,倒还都悯恤她。
每日常无人处说起话来,十六夜便淌眼抹泪,又不敢抱怨,海生花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来。
刹那猛丸来家时,见了海生花贤良,也便不留心。天缘凑巧,竟然让月见里守了寡,他们真是一对烈火干柴,如胶投漆,燕尔新婚,连日哪里拆的开。
刹那猛丸连在海生花等人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月见里一人是命。
海生花且喜借花散里和桃姬先可发脱十六夜,自己且抽头,用“借剑杀人”之法“坐山观虎斗”,等二人摆平了十六夜,一切好说。
主意已定,没人处常又私劝桃姬说:“你年轻不知事,她现是正房大夫人,你将军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
桃姬听了这话,越发恼了,天天大口乱骂说:“葛生夫人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夫人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夫人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让我和她这□□做一回,她才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海生花在屋里,只装不敢出声。气的十六夜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刹那猛丸。
有时候犬大将见她眼红红的肿了,问她,又不敢说。
桃姬正是抓乖卖俏之时,她便悄悄的告诉刹那猛丸等人说:“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葛生夫人和我早死了,她好和将军一心一计的过。”
刹那猛丸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了,可知心就嫉妒。葛生夫人倒好意待她,她倒这样争锋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因此渐次便不大欢喜。
众人见将军不喜,不免又往下踏践起来,弄得这十六夜堂堂一个公主,要死不能,要生不得。
还是多亏了海生花,时常背着花散里夫人和桃姬,看她这般,与她排解排解。
这十六夜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
夜来合上眼,只见已逝的先城主来见她,手握宝剑:“女儿,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贱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她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为父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她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贱妇,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
十六夜泣道:“父亲,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
先城主叹道:“女儿,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妖殊途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十六夜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我亦无怨。”
先城主听了,长叹而去。
十六夜病了,海生花比刹那猛丸更急十倍,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求姐姐身体大愈,我愿吃长斋念佛。”
刹那猛丸众人见了,无不称赞。他与桃姬在一处时,海生花又做汤做水的着人送与十六夜,又说:“如今姐姐这样,都因咱们无福,或犯了什么,冲的她这样。”因又叫人出去算命打卦。
偏算命的回来说:“系属兔的阴人冲犯。”
大家算将起来,只有桃姬一人属兔,说她冲的。
桃姬近见刹那猛丸请医治药,打人骂狗,为十六夜公主十分尽心,她心中早浸了一缸醋在内了。今又听见如此说她冲了,海生花又劝她说:“你暂且别处去躲几个月再来。”
桃姬便气的哭骂道:“理那起瞎□□的混咬舌根,我和她‘井水不犯河水’,怎么就冲了她!好个爱八哥儿,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偏来了就有人冲了。她不过指着哄我们那个棉花耳朵的将军罢了,纵有孩子,也不知姓什么。夫人稀罕那杂种羔子,我不稀罕!老了谁不成?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一个,倒还是一点搀杂没有的呢!”
骂的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桃姬越性走到她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起来。十六夜听了,不免更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