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断冲刷着青石地板,刚刚坠下的泥色很快就被冲走,翁绿萼看着被雨珠溅湿的裙摆,轻声道:“其实我早做好了准备的。”
但当瑾夫人用那种鄙夷的语气提起她父兄时,翁绿萼还是忍不住起了火。
母子俩面对她的父兄时几乎如出一辙的态度,让翁绿萼感到愤怒又憋闷。
萧持,她尚且还能用些小手段,让他装模作样地忍一忍。
但瑾夫人,是她的长辈,她能左右瑾夫人如何想,如何做么?
天下大乱,但礼法未崩,孝乃正道,她唯有忍耐。
翁绿萼回了中衡院,拒绝了杏香她们陪着她说说话散散心的提议,换下被雨水溅得微湿的衣裳,她蜷缩罗汉床上,静静发呆。
大概雨天过得总是格外快些,翁绿萼觉得自己还没躺下多久,天已经黑了。
萧持也回来了。
她已经听到了那阵重而急的脚步声踏过石板的声音。
但那阵脚步声戛然而止。
萧持望向拦下他的杏香:“何事?”
杏香看着身高九尺,雄武非常的君侯,下意识有些胆寒,但想到翁绿萼白日里受的委屈,她一咬牙,抖着声音将白日里万合堂发生的事儿都转述给萧持听。
末了,见萧持脸色比外边儿的夜幕还要沉,杏香小小声地又补充了一句:“女君很是伤心,午膳晚膳也没怎么用,人都憔悴了……”
话音未落,她就见君侯铁青着脸,转身闯入雨幕之中。
杏香瞠目结舌,她是想替女君在君侯面前告点小状,让君侯多多怜惜女君,但也没想到,君侯的脾气火爆至此,竟是伞也不持,只身淋着雨就去找瑾夫人了!
“杏香?”
屋内隐隐传来女君的呼唤,杏香连忙应了一声,走进去,翁绿萼有些疑惑:“我刚刚仿佛听见君侯回来的动静,怎么不见他人?”
杏香支支吾吾的,一时不敢说实话。
在翁绿萼的再三逼问下,她才将刚刚的事说了出来,见翁绿萼脸色一变,她忙道:“女君,老夫人是君侯的母亲,君侯定然也有分寸的!婢只是不忿,您已经是府上的女君了,老夫人还这样慢待您,您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翁绿萼眼眶微热,自她随着父兄入了萧持大帐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和亲的吉祥物。但阴差阳错,萧持需要她这个吉祥物做挡箭牌,慢慢的,似乎也对她这幅身子生出些迷恋。
连带着她的气性也变大了,明明她在来到平州之前,已经做过更坏的假设,但今日面对瑾夫人的怒火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委屈。
“杏香,你对我真好。”
女君含着泪对她说出这样轻柔诚挚的话,杏香也抹了抹泪,有女君这句话,她真是立刻一头碰死也无憾了!
心绪稍微平静下来之后,翁绿萼又免不了担忧,萧持会和瑾夫人说什么?母子俩吵起来,把瑾夫人气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在她种种胡思乱想之下,萧持回来了。
翁绿萼见他浑身都湿透了,猿背蜂腰,宽肩长腿,显露无疑,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还在往下滴着水,望着她的眼神也有些意味难辨。
她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想要触碰他,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只能咬了咬唇:“夫君……”
她其实是有些感动的。萧持为了她,肯与瑾夫人分辨,已经叫她觉得受宠若惊。
毕竟这世上更多的是只会让妻子一味忍耐、孝顺婆母的男人。
萧持却没有安慰她,只道:“你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
他语气严肃,比他身上的触感更冷,翁绿萼一时愣住:“夫君?”
萧持看着面前尚且懵懂的小妇人,闭了闭眼,厉声道:“我说过,这府上,没有人能叫你自退一步。你是我的妻,却不懂得借我的势立威。今日我在家,倘若我不在呢?你是不是就要眼里包着泪睡一晚?”
他的话太严厉,翁绿萼没有料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心里砰砰直跳。
“我并非愚孝之人,你大可以放心。”回想起母亲的眼泪和哭闹声,萧持眼中并无动容之色,上前一步,用那双还在淌着冰冷雨水的手轻轻碰了碰她柔软的面颊,见她被自己冰得一激灵,也没有移开手,“我已经同阿娘说清楚,让她不要再为难你。”
他说得言简意赅,但若是翁绿萼在场,就知道,萧持那张刻薄嘴,并不是只针对她一人。
瑾夫人被气得连夜请了大夫,切了参片含在口中吊着气。
翁绿萼此时尚不知瑾夫人那边儿的动静,听萧持这样说,轻轻噢了一声,露出一个笑:“多谢夫君。”
萧持说不定哪日又要外出征战,翁绿萼也知道,依着瑾夫人的性子,今后她们俩之间更难有平静日子过。但翁绿萼默默回想着萧持刚刚质问她的话,也觉得自己有些傻。
干嘛傻站着等人骂?
见他的妻面色微白,一张莹玉肌香的脸庞上隐隐带了几分失落,冷静下来的萧持心里略略迟疑。
他刚刚,语气是不是太凶了?
她年纪尚小,头一回遇到婆媳之间的难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也是情理中事。
但他事务繁杂,不可能回回都护得住她。唯有她自立,他才放心。
看她这样怏怏不乐的样子,萧持不再犹豫,做下决定。
“绿萼。”
他鲜少这样唤自己。
翁绿萼感觉自己的心又开始砰砰直跳,她抬起脸,看向他。
萧持仍是一身狼狈,但他仿佛与生俱来一种巍然气势,说话时有一种让人不自觉臣服的力量。
他问她:“后日,开宗祠、为孩子们易姓之后。我会启程前往东莱。”
“你可愿意与我同去?”
翁绿萼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三日后,她与杏香她们坐在布置柔软精致的马车里时,除了马车咕噜噜前行的声音,还有阵阵齐整的马蹄声传来时,翁绿萼终于有了些实感。
她要离开平州,随萧持去到一个新的地方——东莱。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老皇帝昏庸, 胥朝皇室摇摇欲坠,天下英杰纷纷募兵自雄。而占据了南方十州的萧持,自然也不例外。
虎之跃也, 必伏乃厉。
平州作为他发迹之地,可为后方。但东莱地处长河以南, 交通便利,鱼米丰饶,峡谷多, 内里又多平原, 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兵家必争之地。
因着有先前一路坐马车到平州的经验, 这次跟着大军日夜前行赶路, 翁绿萼觉得尚能接受。
唯有杏香望着她瘦得来只剩薄薄一片的腰肢,一脸苦大仇深。
不成, 等到了东莱, 她得盯着让女君长些肉回来。
疾行半月之后,她们终于到了东莱。
萧持事务繁杂, 想起张翼是个行事稳当的,仍旧指了他随侍女君左右,护其周全。
在安排住所一事上, 萧持提前去信否了东莱郡守腾出自家宅邸的建议, 而是让人将山野之中的一处庄子仔细打扫过, 又重新布置了一遍,以供翁绿萼暂居。
既然已经出了平州的君侯府,日日关在深宅大院里有什么意思?山里的宅子虽不比郡守府邸处处精细, 但萧持就是莫名觉得, 她会喜欢。
想到他的妻会露出的盈盈笑靥,他也跟着嘴角微扬。
只是, 连她头一回到东莱的第一日,他也不能得空专程回去陪她。
进入东莱之后,他身上累积的军务更多,萧持只能嘱咐张翼多上心些,不得叫她觉得被疏忽怠慢。
翁绿萼知道萧持的安排之后,默默想,人家好好一个羽林郎,年轻气盛,前途正好,却被派来替她做事,这算不算是阻人前程?
张翼年轻俊秀的脸上一片恭敬,看不出有丝毫不满之色,见马车停在山庄前,他翻身下马,在马车旁恭声道:“女君,蓬莱庄到了。”
翁绿萼下了马车,仰头,看着牌匾上三个飘逸超迈的字——蓬莱庄。
山中景致幽静,从庄子外望去,可见重峦叠嶂,浮岚暖翠,翁绿萼喜欢这样的地方,笑着对张翼颔首:“这一路劳烦你了。”
张翼连忙侧身:“不敢。女君请。”
·
翁绿萼知道萧持会很忙,但没想到,到了蓬莱庄,她却仍像是待在平州与他遥隔两地一般,竟是一连十天都没能见到他人。
这日用过晚膳,杏香和丹榴陪着翁绿萼出门散步。
蓬莱庄占地极广,屋舍建造得没有半分匠气,自然古朴之意尽现。
翁绿萼这几日闲来无事就领着杏香她们在庄子上闲逛,还意外发现了庄子上有一处温泉泉眼。
虽然夏天泡温泉这件事听起来有些违和,但翁绿萼第一次见到天然温泉——从前父兄疼她,特地从山上引了温泉水过了地下管道送到她的浴房里,那样泡着虽然也很舒服,但终究不比直接沐浴在温泉里来得自在天然。
翁绿萼忽地一怔,她发现自己想起在雄州的事时,心头的难过之色越来越少,鲜少再有心酸到想要流泪的冲动了。
这是好事吧?
杏香见她唇角微翘,一双漂亮杏眼里浮着盈盈光彩,心里也高兴:“女君若喜欢,婢这会儿就去给您准备泡温泉要用的东西。”
翁绿萼思忖片刻,点头说好。
左右这庄子上除了她们,只剩下张翼安排前来侍奉的奴仆,个个都很能干妥帖,知道女君喜静,完成自己的分内之事后,她们基本都不会过来打扰她。
没有瑾夫人压着,更没有萧持在一旁虎视眈眈,翁绿萼难得豪迈地想,她也要风风火火说干就干一回!
于是,在暮色四垂,天上星子依稀闪烁的时候,萧持裹着一身尘土,风尘仆仆地进了门时,却没有看见
那道叫他日思夜想,挂念非常的窈窕身影。
萧持脸一沉,将腰间佩剑‘砰’地一下掷在桌上:“女君何在?”
丹榴这些时日在山里采了不少草药,杏香陪着翁绿萼去泡温泉,她就留在屋子里搓她的药丸子,冷不防看见君侯大步进了屋,她一惊,连忙回道:“回君侯,女君正在泡温泉呢。”
泡温泉?
萧持心念一动,某个地方也跟着开始蠢蠢欲动。
他轻咳一声,佯装正经道:“晚上山庄里多有蛇虫出没,她胆子那么小,要是被咬了怎么办?”
听了这话,丹榴想让君侯不必忧心,她早早就给女君身上佩了数个驱虫避蚊的药囊,但下一瞬,萧持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罢了,我去接她!你且去给我收拾一身衣裳过来。”
丹榴原本还有些纳闷,去接女君,为何还要准备衣裳?
她转身去往衣柜的路上,眼前忽然闪过中衡院的浴房里,满地狼藉的水迹,顿时明白过来了。
君侯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女君也!
此时的翁绿萼,尚不知危险正在逼近的路上。
蓬莱庄上的温泉并不大,约莫能容纳三至四人,这里不似建在屋子里的温泉浴池那样处处精致,露天下的温泉却能抬头就能看到星月满天。
翁绿萼趴在温泉池边的大石头上,被池水冲刷了千百万遍的石面光滑又干净,她趴在上面,感受着微凉的夜风吹拂过她嫩白浑圆的肩膀,但很快温热的水流又再度覆上,她舒服地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忽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以为是杏香,没有回头,只懒懒地让‘杏香’帮她捏一捏后背。
殊不知,她被温热水流掩盖下的一片雪背,乃至蜿蜒而下的笔直长腿,都被萧持居高临下地尽收眼底。
月华如练,夜凉如洗,不远处的木排围墙上挂了几盏用作照明的灯笼,烛火在夏夜山风的吹拂中摇摇晃晃,一片暖色朦胧中,唯有那一片雪白,白得晃眼。
萧持喉咙里那种干涩的感觉愈发强烈。
直到那只带着磨人茧意的手落在她圆润白皙的肩头时,翁绿萼才惊觉不对劲,愕然之下,她没有注意到脖颈上有什么东西悄然滑落,还没等她尖叫出声,就被另一只温热大手捂住了嘴。
“闹什么。是我。”
懒洋洋的声调,带着些隐隐上扬的笑意。
翁绿萼先前因为惊愕而紧绷的肩背慢慢放松下来,她转过身去,周身温热的水流随着她的动作骤然汹涌散开,骨肉匀亭的肩颈在月色中愈发显出一种羊脂美玉般温润的质感,惹得人很想伸手过去探一探。
不知是什么造物,这样动人心魄。
“夫君何时来的?”许久没有见到萧持,翁绿萼下意识去看他的脸,嗯,又黑了些,面部轮廓愈发显得锋芒毕露,看着更凶了。
等等,他的眼睛在往哪儿看?
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翁绿萼疑惑地低下眼,看见原本拢得好好的兜衣不知何时松了开来,两团樱顶雪酥随着温热水淌过,俏生生地立了起来。
翁绿萼又想尖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