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绿萼凝眼望去,碗里放着两个白馒头,在烛光暖暖的照耀下,还冒着腾腾的热气。
她今日只用过一餐早膳,到现在,已经是饥肠辘辘,但翁绿萼不敢乱吃东西,接过萧蕙递来的碗之后,低声道:“我想净手,这儿没有水。”
萧蕙记着萧珏的嘱咐,送了东西就想赶紧出去,听到翁绿萼出声,她略微有些犹豫,但看着在被一根蜡烛映照得仍有些昏暗的屋内,她肌肤如玉,盈盈动人,这样一看就是千娇万宠养出来的美人,肯定没有吃过现在这样的苦头吧?
从前的她,其实也是这样的。
“你可以帮我打些水来吗?”
萧蕙的思绪被那阵柔柔的女声打断,她对上翁绿萼仿佛含着一湖春水的眼睛,红着脸胡乱点了点头,把蜡烛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掩上门,匆匆地出去了。
有夜风顺着门缝悄悄潜入,顺便将那道门缝给吹得宽了一些,翁绿萼坐在床上,恰好能看见院子里的一些景象。
刚刚那个给她送馒头的女郎正在井边打水,翁绿萼视线轻移,却正好和白日里出言恐吓她的疤脸汉子对上了眼神。
翁绿萼扭过脸去。
萧程嗤笑一声,大步走了过去,一脚踹开那扇木门,那道木门顿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声。
“你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还惦记着你君侯夫人的派头?竟然敢指使我妹子替你做事儿?”萧程说话很不客气,他恶劣地想着,养在深闺里的小妇人听到这样的话,恐怕下一刻就要吓得直掉眼泪了吧?
她身上盖了一个萧持附属物的章子,萧程看见那张美得毫无瑕疵的脸,就忍不住恨,恨萧持、恨她,也恨为什么只有自己容颜尽毁,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想到这里,萧程身上散发着的戾气更重,看向翁绿萼的眼神里含了更多、更深的恶意。
咦,她怎么还不哭?
翁绿萼淡然地觑一眼:“说完了?”
“说完就请出去吧。你很吵。”
女郎冷淡却又实在悦耳的声音响起,萧程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有没有搞清楚现在的处境,她是一个卑贱的囚徒,他是能够决定她生死的人!
“二哥!”萧蕙端着一盆水进来,见他站在门口,一脸怒气冲冲,吓得盆里的水都晃出去几滴,她忙把水盆放到桌上,拉着萧程就要往外走,“大哥说了,不许你扰她的!要是大哥回来知道你乱来,会生气的……”
兄妹俩说话的声音被重又闩上的木门挡在了外边儿。
屋子里,翁绿萼若有所思地垂下眼,三兄妹,又恰巧是两兄一妹。
她想起瑾夫人寿宴时,无意间听到萧氏亲眷私底下说的那些话。
萧家长房,有着两子一女。只可惜,两房之间已经不往来了,自从那年萧持的叔父,平州军原先的主帅萧丛大败而归,从马上跌下伤了脊骨之后,萧持迅速上位,原本占尽风光的萧家长房却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有人说是萧丛受不了这样的落差,带着一家老小离开了平州,另寻他处生活。
也有人说,是萧持眼红叔父一家权势在握,使了脏招,迫害了叔父一家,自个儿摇身一变,成了平州军新的主帅。
众说纷纭,此事在君侯府是个忌讳,几个妇人也只敢在饮了几杯酒之后悄悄议论几句,不料正巧被翁绿萼听见。
那时候的翁绿萼也觉得有些奇怪,阿公早逝,身为他亲兄长的萧丛非但没有庇佑瑾夫人娘仨,反倒更像是在漠视着一家孤儿寡妇被族里那些觊觎家财的人欺凌。
萧持与萧皎都没有告诉她那些年具体发生了什么,萧持早早投军,却是隐姓埋名,直至在战场上崭露头角,成了赫赫有名的玉面小将,军功硕硕之时,才
在众人面前露了真名。
翁绿萼不难猜出,萧持是在防备谁。
萧丛与萧持之间曾有过什么龃龉,翁绿萼不知道,但将过去种种串联起来,她心头一冷,冒出一个猜测。
难道,掳走她的,就是萧家长房的人?
若真是如此,他们将她掳至此地,又没有在她身上泄愤,那就是有更大的谋算。
是要用她来威胁萧持,迫使他妥协?
翁绿萼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她知道,萧持这段时间的表现,足以证明他心里有她。
但一个女人,与他的霸业、夙仇相比,又能有几分重。
翁绿萼闭上眼,不去想还未发生的抉择。
桌上的馒头已经没了腾腾的热气,翁绿萼有些犹豫,正走到桌前,想用井水洗一洗手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露出一张小心翼翼的脸。
萧蕙飞快地闪身进来,背压着门,对着她小声道:“对不住,我二哥脾气不大好。那馒头是我做的,我在里面加了好多白面呢,不难吃的。”
她发现了那两个还没有人动过的馒头,怕翁绿萼嫌弃,这才额外补充了那么一句。
她和她那两个兄长,很不一样。
翁绿萼脸上露出一个感激的笑,轻声道:“多谢你……只是我心里惴惴,食不下咽,倒是浪费了你的一番好意。”
美若仙露明珠的大美人露出这样一副楚楚可怜、忧愁不已的模样,萧蕙看得呆了呆,想说什么,但想起大哥萧珏的嘱咐,又有些为难。
“多谢你,我不吃也没关系的。你拿出去吧。”
萧蕙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别怕,我大哥是个好人,他不会伤害你的!他只是,只是想……”
翁绿萼默默在心里帮她把话给说全了。
只是想利用她,在萧持面前换取他想要的东西。
“蕙姐儿!人呢!”
屋外传来萧程不耐烦的声音,萧蕙吓了一跳,连桌上的蜡烛也忘记拿走,急急地推开门出去了。
“二哥!”
萧程狐疑地看了看她红扑扑的脸,训斥道:“没事儿就去帮阿娘替阿耶捏一捏腿脚,乱跑什么!”紧接着又狐疑道,“你又去见那个女人了?去干什么?”
萧蕙磕磕巴巴地解释道:“我想进去拿蜡烛。”
“那蜡烛呢?”
萧蕙呆了呆:“忘记拿出来了。”
萧程看着她都快要哭出了的样子,也懒得再骂了,拎住她的衣领:“行了!以后办事儿多带个脑子,老是马马虎虎的。”
也不知那个女人有什么本领,大哥对她怜香惜玉,不许他碰她。
现在小妹也这样,巴巴儿地凑过去,给她又是蒸馒头,又是打水净手,活像是个小丫鬟!
萧蕙在三兄妹之中年纪最小,今年不过十五。二哥的脾气一直很差,她挨了训斥也不生气,点了点头,怯生生地看着萧程烦躁的背影消失在了被巍峨山影吞噬掉的山路上。
二哥一不高兴,就要去山林里祸害那些野鸡野猪。
萧蕙嘟囔着收回视线,看着还亮着烛光的西屋,有些犹豫,但想了想,二哥也没说什么,她放了心,脚步轻快地朝着东屋走去。
阿耶瘫在床上不能动弹,阿娘近日来神智好像清楚一些,给她吃些白馒头,说不定阿娘就能认出她了。
这么想着,萧蕙清秀的脸庞上露出一个笑。
·
翁绿萼吃了半个馒头,却不敢多喝水,靠着床头,迷迷糊糊地勉强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木门又发出一声吱呀的嘶哑声音。
翁绿萼立刻惊醒,看着凄冷月光下,一个黑影跌跌撞撞地朝着她扑来,她又惊又怕,下意识地往旁边一滚,躲开了那来势汹汹的一扑。
好在她入睡时长了个心眼,衣衫鞋袜都没有脱,想着靠在床头墙壁上草草敷衍过一晚也罢,没想到,半夜了,却出了这等意外。
翁绿萼心有余悸,那道黑影见她躲开,仿佛更怒了,张开手臂,手握成爪就要来抓她:“瑾氏——你还敢躲?”
翁绿萼在黑黢黢的屋子里躲闪,听到那说话的是个老妇人,愣了愣,听到她口中呼‘瑾氏’,又是一愣。
她的婆母,可不就姓瑾吗?
这老妇人与她又有什么渊源?
西屋的动静迅速引起了萧程和萧蕙的注意。
两人急急走了进来,萧蕙安抚住口中不断怒号的老妇人:“阿娘,阿娘,她不是二叔母!您又做噩梦了是不是?”
翁绿萼远远地靠在墙角,却没有放过二叔母这个称呼。
看来……她们真的是萧家长房的人。
老妇人被萧蕙抱着,仍然在不断地怒号、发狂,萧程看得眼一闭,出去拿了绳子进来,丢给萧蕙:“绑着吧。”
萧蕙咬着唇点了点头,俩兄妹合力将老妇人手脚捆绑起来,奇怪的是,刚刚还一脸狂态的老妇人随着手脚被缚,竟然慢慢安静下来。
夜色里,她扭过头,看见翁绿萼,愣了愣,伸出手指了指她,仿佛想问什么,却被萧程不耐烦地推了推:“行了,回屋去吧。”
明日还有正事要做。大哥不在,萧程耐心越发少,丢下这句话,径直出了门。
萧蕙有些吃力地背起母亲,脚步一深一浅地出了西屋,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忘记要关上门。
但或许是萧蕙太急了,又或许是那扇木门今日被萧程狠狠踹过一脚,门外的木闩忽然掉下,在夜色中发出一声咚的闷响。
翁绿萼的心,也跟着狠狠跳了跳。
但谢天谢地,屋子外没有再传来其他的脚步动静。
从那兄妹俩的反应中,翁绿萼猜到,劫她回来的那个男人,似乎有事出去了。
门开着,桌上放着的那支蜡烛灯芯还有着些微火光。
黄泥砌成的墙,并不高,若是她能翻过去……
翁绿萼眼神一凌。
后半夜,夜深人静,有什么簌簌燃烧的动静,悄然腾起。
直到将身后那场熊熊烈火远远地抛在身后,翁绿萼心里仍紧紧绷着。
随着她粗重的呼吸声,鼻腔中的铁锈味越来越浓郁,山间夜路可怖难行,翁绿萼艰难前行,心神一直紧紧提着,害怕萧程追上来。
她没有想到那支蜡烛能燃起那样大的火,但她逃出来之后,又生出一种期待来,若是萧持能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的话,是不是就能顺着痕迹找到她?
翁绿萼艰难地往前走,夜色之中,有什么东西拂过草丛树叶的声音就分外明显。
翁绿萼脚步微顿。
响起的,分明是男人的脚步声。
她呼吸一窒,心神紧绷。
会是谁?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树叶簌簌拂动, 其中夹杂着一些翁绿萼分辨不出来的古怪嘎吱声,她屏住呼吸,竭力保持着身子平稳不动, 生怕惊慌动作之下踩到哪里发出声音,暴露了自己的踪迹。
那道脚步声越来越近, 随之而来的,还有阵阵轻灵的铃铛声,莫名的, 给翁绿萼一阵熟悉感。
“咦?”
翁绿萼抬起头, 伴随着被葱郁树林遮挡而暗下的月晖倾斜而下, 她看见一张笑眯眯的娃娃脸。
“郁记舟……?”
恩公!
郁记舟点了点头, 他仍然是一身巫族风格强烈的打扮,在周遭凄清灰暗的夜色中, 翁绿萼看见他耳垂上戴着一个月牙状的银饰, 耳垂圆润,月牙弯弯。
“奇怪, 好像我每次遇到你,你都不怎么开心。”郁记舟一脸好奇,“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 我这种体质, 是不是扫把星?”
饶是还处在危险的境地之中, 听到郁记舟这样带着意趣的话,翁绿萼也忍不住莞尔。
她这时候看着有些狼狈,鬓发散乱, 美若芙蓉的脸庞上也因为山路夜行间慌不择路, 被刮蹭出几处淡淡的红痕。
但此时她露齿一笑,便如明月拨开夜雾, 皓玉凝肌,让人眼前一亮。
“自然不是。你是我的恩公。”几次三番救助于她,翁绿萼想起给他备下的谢礼,现在两人好不容易又遇见,礼物却不在她身边,还是不能给他,她眉尖微颦,“反倒是我,每次都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将谢礼给你,但每次都
没能成行。那我算不算大话精?”
扫把星和大话精。
郁记舟那张漂亮精致得过分的娃娃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个轻快的笑:“不算,我们都不是。”
这阵轻松的氛围并没能持续多久,火油的味道远远地随着风的轨迹飘来,郁记舟眉头微皱,对着她低声道:“有人过来了。”
翁绿萼面色跟着一紧,下一瞬,她的手腕就被人轻轻握住,随着一声‘抱歉’,翁绿萼下意识顺着他的力道踏进茫茫夜色之中。
郁记舟夜视能力极好,又兼之他胆子大,夜深赶路这样的事儿是常态,很快就找到了一处可以容纳两个人暂避的石洞,两人躲进去后,又齐力将石洞门口恢复原状,捋了捋杂乱的草丛,又用一块大石头挡着,只留寸许空隙,给他们留下呼吸的空间。
空气中那阵火油的气味越发近了,伴随着男人粗重的呼吸声,翁绿萼下意识屏住呼吸。
这样愤怒地追上来的,除了那个疤脸男人,还会有谁?
郁记舟见她神情有异,听着外边儿的脚步声沉重又凌乱,渐渐远去,他有些好奇,低声道:“你怎么招惹他了?你夫君呢?”
上一次在平州遇见时,她身边的女使说,她就要成亲了。
“难道,外边儿那个就是你的夫君?”
翁绿萼连忙摇头:“我放火烧了他们家的屋子。”
这样的事情被她用一种十分平静的口吻说出来,郁记舟侧目,笑了起来:“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