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他忽然说要举兵征伐东胡人,点了阿耶同去。我与奉谦心里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不想让阿耶去。但阿耶说……”萧皎深呼吸了一下,微凉的手上忽然覆上一层温暖,她紧紧握住翁绿萼的那只手,沉声道,“军令如山,他必须去。可谁能想到,一心跟随兄长,想要收复胥朝版图、壮大平州军威的阿耶,自那一别之后,再也没能回来。”
其间还有些过于沉重的回忆,萧皎没有提,只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本是常事。假若萧熜他们没有做得那么绝情,让奉谦觉察出不对劲,或许我阿耶死于他亲兄长的算计之下这件事,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
翁绿萼知道这样的事,问得太深、太细,只会让当年经历过的人更加痛苦,她沉默着握紧了萧皎的手,低声道:“所以长房一家才会在平州销声匿迹。”
“说来你可能也不信。奉谦当年说了‘祸不及家人’,他只想萧熜付出应有的代价而已。但长房一家,呵,萧程从小就蠢,长大之后更是又蠢又毒,他以为是奉谦夺权上位,害了萧熜,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主意,划花了自己的脸,装作裘沣派来的死士刺杀奉谦。结果么,你应该也猜到了。”
“长房一家做惯了人上人,冷不丁地让长房与二房之间的地位颠倒,他们当然不好过。没多久,他们自己策划了一场火灾,死遁离开了平州。”萧皎语气平静,“你别怪奉谦不敢将事情告诉你。当年长房一家的死讯传来,我匆匆回了娘家,想要探知实情,看他们死透没有。却听见我阿娘私下责问奉谦,说他行事过于激进,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又说他这么做有伤阴骘,要带着他去寺庙里捐香油、去戾气,再给祖母、阿耶他们上香,让他们在地底下不要怪罪……这样的话,我听了都觉得心寒。遑论是奉谦。”
翁绿萼听了,眼里的酸涩之意更重。
听到瑾夫人说那些话的时候,萧持,那个曾用自己的后背替母亲挡下致命一刀的少年,凭借着数度出生入死立下的军功,让母亲再度获得荣耀,得到人人尊敬的青年将军,在想些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茶楼雅间里,萧持也在怕自己误会他,才不想让她从外人嘴里听到他从前的事……吧?
“瞧,我又多嘴了。要是奉谦回来知道我说了这些话惹你哭,定要恼我。”萧皎轻柔地替她擦去不自觉滚下的眼泪,语气变得轻松了些,“不过好在都过去了。奉谦娶了你,有了会心疼他的人,也不算太倒霉。”
谁心疼他了……
翁绿萼嘟囔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
萧皎哈哈笑了两声,这次来,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奉谦与绿萼之间相处的样子,但从她不自觉流露的神态、眼神和提及奉谦时的语气,萧皎都知道,这对小夫妻之间的感情可以说是突飞猛进。
她翻了个身,朝向翁绿萼,认真道:“你别看奉谦平时一堆毛病,但他有一点好,极重亲情。他待你是用了真心的,你应该知道。”
翁绿萼默了默,点头:“是,我知道。”
一直困惑着她的一缕疑思,现在解开了。
为何萧持对她父兄如此厌恶,大概,在他眼里,父兄以她为质交换雄州平安的行为,实质与萧熜设计谋害亲弟的行为一样,都是对亲情的亵渎与背叛。
所以他才不能容忍,不能理解她仍牵挂父兄的行为。
萧皎连着赶了几日的车,刚刚又说了那么多牵引她往日回忆的话,不由得心身疲惫,她抽回手,拍了拍翁绿萼的胳膊:“睡吧。”
翁绿萼轻声应了句好。
枕侧很快传来萧皎平稳的呼吸声,翁绿萼看着八宝攒心的帐顶,却是难以入眠。
不知道萧持现在如何了。
裘沣与高展联手举兵二十万伐他,翁绿萼不懂得用兵打仗之道,却也知道,那会是一场硬仗。
·
翁绿萼猜想的没错,这场被后世称为定焱之战的战役,打得极其艰难、漫长。
萧持给到她的回信渐渐变少,就算回了,上边儿的字迹也是飞洒潦草,信纸上也隐隐传来战场独有的硝烟之气。
翁绿萼很担心他,但她不能表现出来,不然杏香她们心里愈发不安,焦虑外漏,日子更是难熬。
眼看着庭院里那颗新植过来的桂花树已经挂上了金红的小花,整个宅子都弥漫着桂花清甜悠长的香气,杏香给翁绿萼递上一杯清茶,笑着说:“不知不觉,咱们也在这院子里住了三个月了。”
翁绿萼接过茶盏,轻轻嗯了一声。
萧皎带着人出门狩猎去了,徐愫真在房间里跟着绣娘学翻针绣法,说要用一副最满意的绣品送给小舅母做生辰礼物。
她的生辰快到了,不知道萧持能不能赶回来。
看着女君略显寂寥的背影,杏香今日不知是第几回在心里默念,求观音大士显灵,快让君侯大胜而归,回来好好陪一陪女君吧。
廊下传来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
翁绿萼现在已经能分辨出来了,是张翼来了。
只是素来沉稳的羽林郎,今日的脚步声略显急躁。
不知为何,翁绿萼的心跳声也跟着砰砰加快。
她察觉到掌心的濡湿,有些难耐地攥紧了拳。
张翼远远就看见一道丽影立在廊下,他疾步奔去,在隆隆心跳声中,张翼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女君,君侯归!”
看着翁绿萼倏然之间绽放的惊喜笑靥,杏香也跟着热泪盈眶。
观音大士显灵了!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她像是一阵风, 雀跃着从他身边飞快地吹过,等张翼回过神时,只剩下一阵馥郁的幽幽香气萦绕在他周围。
张翼下意识地弯了弯手指, 似乎想要留下什么。
他愣神的时间不过瞬息之间,他很快又恢复成了不苟言笑的羽林郎, 转身大步朝着翁绿萼奔出去的方向追赶而去。
但张翼很快发现,女君此时并不需要他的守护。
君侯独身一人,放弃民众的欢呼与恭迎, 纵马疾驰, 来到了他的妻面前。
膘肥体壮的赤黑骏马此时大汗淋漓, 淌着汗水的马身在天光照耀下黑得发亮, 折射出来的光刺眼极了。
翁绿萼怔怔地想,一定是这样, 要不然, 她的眼睛为什么会酸酸胀胀,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和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
人四目相对。
三个月不见, 先前的亲昵与依恋都被一阵陌生的尴尬取代,她有些迟疑,下一瞬, 就被翻身下马、大步奔向她的男人给抱了个满怀。
他的怀抱里充斥着尘土与铁锈的味道, 说实话, 并不好闻,翁绿萼轻轻靠在他冰冷而坚硬的盔甲前,却仍能听见他一声又一声, 重若春雷阵阵的心跳声。
“……你怎么不说话?”
虽然宅院位于巷子深处, 外边儿没有人路过,但青天白日的, 和他抱在一起,翁绿萼仍觉得有些赧然。
萧持深深嗅闻了一口来自她身上的幽幽香气,只觉芳香袭人,让他有些醺然欲醉。
“不知道说什么。”只想抱着她。
男人懒洋洋的腔调听着很有几分气人,翁绿萼从他怀里抬起头,微愠地拍他的胳膊:“没话说?没话说你还抱那么紧!”
她那点儿力道不过是毛毛雨,萧持却蹙起眉头,发出一声嘶哑的痛呼。
翁绿萼听了,紧张兮兮地从他怀里退出去,又扶着他的胳膊焦急地问:“你受伤了?我拍到你的伤口了吗?是伤口裂开了吗?”
萧持原本只是想逗逗她,看她为自己心疼焦急的样子。
但看着她眼里浮着水光,盈盈看向他的时候,萧持觉得既快意,又心疼。
他拂落她眼睫尾处坠着的泪珠,又点了点她微红的鼻尖,笑她:“几月不见,怎么变得这么爱哭鼻子?要是被别人看到往日高情逸态的女君这副模样,该笑话你了。”
“你休要转移话题。”翁绿萼又戳了戳他的胳膊,抬眼看他,“怎么伤的?我看你脸都白了,要不要紧?”
萧持不愿把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带到这里来,弄皱她的眉。
只简单说了句‘不小心被抹了毒的刀刃砍到了,无碍’之后,转身看见张翼正站在不远处,眉眼微扬,叫他过来。
“君侯。”
“挟翼累坏了,你带着它下去安置。”萧持拍了拍他的肩膀,冷峻面容上带出几分笑,“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张翼连忙欠身:“属下不敢。”
萧持又拍了拍他的肩,让他到时候随他一同参加庆功宴,转身牵过翁绿萼的手往西院走。
“手怎么这么冷,为了迎我,贪漂亮才穿这么少?”
先前的陌生感在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十分熟悉的自恋语气中慢慢消弭。
翁绿萼嗔他一眼,看见他锋锐轮廓上浮着的一圈青色胡茬,知道他披星戴月地赶回来,必定又累又乏,也没和他斗嘴,呵呵笑道:“夫君你开心就好。”
萧持志满意得地搂住她的腰:“还害羞了?面皮怎么那么薄。”
“这是自然,世间少有人能及夫君,脸皮这般厚。”
萧持就爱她这副鲜活灵动的模样,被她怼回来也不生气,哈哈笑着继续逗她。
萧瑟秋风中,爱侣低低的说话声传过来,依稀有馥郁香气逸散,驱散了风里的含意。
挟翼在原地歇够了,见还没有人带着它下去喝水吃草梳毛,有些不耐地咴咴两声,过来拱了拱张翼。
张翼这才如梦初醒般,看着挟翼那双神气的大眼睛,牵着缰绳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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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香她们去准备沐浴要用的热水并澡豆、香胰子等物,翁绿萼拉过萧持到屏风后,替他卸下沉重的盔甲和腰间佩着的长剑。
萧持大剌剌地站着,享受着她体贴的服侍,自上而下望去,看见她浓密的睫和挺翘的鼻,露出一线红唇,看起来就很好亲。
翁绿萼及时伸出手,挡住他亲下来的嘴,鼻子一皱,嫌弃道:“夫君,你伤是在胳膊上,不是在鼻子上吧?”
脱下盔甲之后,那股尘土混合着干涸汗液的味道扑面而来,翁绿萼忍了又忍,见他还要凑过来亲她,实在是受不住,瞪他:“快去沐浴。”
被嫌弃了,萧持悻悻然地站直了身子:“你陪我去。”
“不要。”翁绿萼被他酝酿着欲的眼神看得面上发烫,如何不知道这只轻浮的野蜂子背地里在打什么主意,只伸手轻轻推他,“阿姐待会儿就要回来了,愫真知道舅舅回来,定然也期待着要见你。不能耽搁。”
也不怪翁绿萼担心,萧持每回入了水,总要格外激动,容易闹得满地水渍狼藉不说,顶、磨的时间也要漫长些。她可不想出去得晚了,被萧皎用揶揄的眼神扫来扫去,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翁绿萼一脸正经,萧持绷紧了脸,看起来比她更严肃。
“我胳膊上有伤,不能碰水,想叫你帮个忙而已。”萧持好整以暇看着她,唇角微微勾起,话里却一派正气,“绿萼,你在想什么?”
这人!
翁绿萼瞪他一眼,正好此时杏香她们隔着屏风回禀热水、巾帕等已经备好了。
她顺势绕过屏风往外走,裙袂微扬,上面用捻金彩线绣成的萱草花泫然欲飞,泄露出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萧持看着她的背影,并没有急着追上去,目光柔和而平静,是他鲜少露出的安宁姿态。
回家了,真好。
浴房那边儿传来翁绿萼唤他的声音,萧持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就来了。”
她到底有多怕阿姐她们知道她们在偷偷干坏事?
虽然帮着帮着,翁绿萼最终也没能防住野蜂子的蜇人行为,但好歹守住了底线,她拍开他水涔涔的手,冷着脸道:“衣裳在那儿,自己穿。”说完,她径直出了浴房。
托萧持的福,她也得再换一身衣裳!
萧持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半是餍足半是好笑地微微眯起眼。
这女人,脾气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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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愫真终于见到她思念已久的舅舅,看着萧持瘦削得来越发显得深邃锋利的轮廓,又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草药味道,眼里含了两泡泪。
萧持笑着揉了揉小娘子乌黑柔软的发,故意逗她:“我们家里不缺银钱,可不用你特地掉金豆子来补贴家用。”
翁绿萼莞尔,徐愫真也跟着笑,结果笑出了一个鼻涕泡儿。
小娘子大窘,在舅舅的笑声中连忙扭过身,整理好仪容之后又比划着问他好不好、痛不痛、短期内应该都不会再走了吧?
萧持耐心地一一答了,在回答最后一个问题时,那双深邃的眼看向翁绿萼,眼尾上扬:“是,暂不走了,多陪陪你们。”
裘沣与高展联手举二十万大军,看着唬人,但裘沣横征暴敛惯了,肯分发给底下士兵头上的银子何其少。没有人愿意主动入伍参军,裘沣麾下那些属官怕他发怒,只能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碰上有合适年纪的男丁,直接绑了拉去军营。
二十万大军中,有小一半都是这样稀稀拉拉凑出来的。但裘沣此人能盘踞西水六州多年,自然是有些真本事的,排兵布阵自有奇招不说,裘沣麾下的能人异士皆来助阵,让萧持受伤最重的那道刀伤上淬的毒就是出自其中一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