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正身在南启局中的人,比她看得更清楚。
容清樾倚着关了半扇的门,余光瞥见不远处墙角露出半边的身影,微微侧头示意候在另一头的梁郝过去。
“你甘心吗?”
容清樾问他。
李绪手里捏着的软糕一直不曾放近嘴里,他答道:“我是一枚棋子,可棋子不一定非得落在棋盘上。执棋人失手,棋子便会落在棋盘之外,就如前夜,殿下算好了一切,不也出现了意外么?”
容清樾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后散去,嘴角挂上一抹欣赏的笑意。
要不说他聪明呢。
“不过即使有意外,殿下仍旧将自己要办的事办了,着实让李绪佩服。”
前夜出门,她第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去气一气与她有嫌隙的蒋国公世子夫妇;第二个目的则是为了当夜当值的费义,没有刺杀他的南启刺客,她应该也准备了其他人手,同样给费义扣上一顶玩忽职守的帽子;最后一个目的,才是带他出去走走。
容清樾哑然片刻,温吞说道:“我带你出去走走的心是真。”
费义是一个突然而来的计划,邀请李绪那日,她真就只是想着去过瑜常的婚宴,就带着他去朝阳大街,刺杀是意外。
“你甘心吗?”她又问了一遍。
“不甘心,那又如何?殿下已知,我用尽一切,也不过是从南启逃出来,喘息而已。我只想活着,所以我现在攀上了殿下这棵大树。”
容清樾默了默:“罢了,你就攀着吧。”
李绪知道,这不是容清樾想听到的回答。
孔氏备好膳,容清樾拂袖离去,李绪叫住她:“但殿下之谋有危险,绪定会竭尽所能助殿下。”
***
云都城郊练兵校场。
从前云都城军担的是护卫皇城的职责,有皇帝发话,云都城军的校场极为宽广,现在虽收回分给其他军队了一些,依然还是最大的练兵地。
安让抱臂站边上,落于萧烨白的身后,主仆二人冷眼看着场地中兵士间的摩拳擦掌。
看了会儿,场地里的比试就快到尾声,胜负在谁毫无悬念。
“难怪公主殿下从那千百人的名册里挑了这费义,确实是个好苗子。”
之前安让不明白,费义同其他被家族塞进巡逻军混吃等死的人有何不同,偏偏在为世子思虑云都城军里可用的人时,第一个便挑了费义。
现今倒是看明白了其中一点东西,费义并非他表面上看的只会玩忽职守的花架子,内里实际隐藏颇多。一身功夫打遍教场几乎百分百胜出,仅略微逊色他;一张巧嘴说遍城军里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士,为世子笼络人心。
萧烨白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落地看着费义,他每一次赢下比试都要向自己望来,似一只为主人捕猎的犬,猎到食物摇尾要赏。
费义是云都九世家费家的旁支子弟,旁的不能再旁,几乎只有一个姓沾得上关系。也因为与费家本家亲缘浅淡,虽有巧嘴一张,却也只在年及二八时才谋得一官半职,还不是什么有实权的职位。
“他纵是好苗子,也是世家的走狗。”萧烨白耳旁是师姐坐于书案前,在名册上圈出费义的名字时与他说的话。
容清樾能看到,他也根长在军营里,知道这话里的东西。
即使只是世家旁支的子嗣,也会带有世家血脉里的高傲自私,何况这是个没在世家捞到好处的东西,他会想要往上爬,往后只要谁能给他想要的,他就是谁的狗。
费义是他用一夜长跪加他母亲救治的银子,以恩情笼络过来的人,不曾有过威慑,长久往后不是办法。
“安让,城军里有个青营骑兵里活下来的兵,你去给我找来。”
“是。”
安让前脚走了,后脚一个下面看门的人小跑过来,立在他面前:“督军,您府上的周管家来找了好几次,说有急事见您。”
周管家向来稳重,知他艰难,鲜少会亲自找到校场来。
萧烨白颔首以示知道,让还在比试的人散去自由习训,扭头向校场外走去。
手臂粗树桩子绑成的栅栏外,周管家悠悠来回踱步,不像守门人说的‘有急事’。
听到脚步,周管家抬头就与自家世子眼睛对上,他家世子眼里多是不满。
“什么事?”
周管家是陪他来云都的长辈,往常萧烨白不会用这么生硬的语气问周管家,唯今日他本无事,却以急事叫他,让人恼了些。
周管家赔笑道:“世子莫气,确实是有急事见您。安让不是说您入都前曾救了个姑娘,这几日这姑娘日日来门外,说有祖母给的坠子在那日落下了,想问问世子有没有捡到,顺便感谢世子救命之恩。您看今日?”
萧烨白花名在外,及冠礼都过了身边还没个定下的人,周管家也算他半个老父亲,得知有姑娘找他,心里头那个激动啊!谁知这混小子,手里头捏着城军督军这个空架子,整日整日不着家,急得他亲自找了过来。
祖母给的坠子落下了?这么贵重的东西,隔了两三月才发现不见了。
鬼话连篇,只有周管家会听信。
宋时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时隔这么久,终于想起来展示给他看了?
萧烨白招呼人给自己牵马来,抬腿上马时才与周管家说:“周叔,那是宋致的嫡女。”
“啊?”周管家一时接受无能,两匹马载着人跑出去几里地,才讪讪说:“可惜了。”
丞相与玄关侯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他始终是让世子被拘在这云都的始作俑者,周管家再怎么欣喜有姑娘看上自家世子,也不会这么不清醒,让有恩怨的世家女与世子结亲,那是孽缘。
驱马赶回城里,玄关侯在都城里的府邸门衙恢弘,门前不见佳人等候。
萧烨白下马,小厮上前牵过马绳,周管家在身后解释:“暑后烈日照人,宋家小姐娇嫩,我便请人去大堂等候了。”
对娇人,皆有怜爱心,萧烨白不多说什么,点头颔首。
进了大堂,堂内佳人起身向他望来,珠钗叮咛,一身浅紫色衣裙,衬得人如一块美玉一般。
可萧烨白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伸手从怀里掏出找安让拿来的玉佩,嗓音冷淡:“这是宋小姐遗落在我近卫身上的东西,宋小姐收好,下一次再找不着可就与我萧某无关了。”
一句话把宋时雨主仆的礼数噎在喉咙里,她身后的侍女气不过就要指责,被她压了回去。
宋时雨自当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顺手接过她故意放在萧烨白这里的玉佩,莞尔一笑说:“多谢萧世子替我收着,时雨还以为不见了,急得找了好些天。”
“那可更得收好,毕竟是宋小姐祖母留给你的东西,你说是吧?”萧烨白皮笑肉不笑的,“玉佩宋小姐已拿到,若没什么事,就请回吧。”
他侧身朝门外伸手,倒是有礼得很。
“不急,不急,我与兮冉一路走过来,可否在侯府讨一杯水喝?”
萧烨白不曾想到,这个女人脸皮会这么厚,皱着眉正要说:“丞相府与侯府不过……”
周管家冷不丁出声:“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宋小姐喝茶还是冰饮?”
萧烨白扭头瞪他,这人先前还说‘可惜了’,现在又献殷勤。
“一杯淡茶就好,麻烦了。”宋时雨温和有礼的朝周管家应道,随后对萧烨白说:“萧世子,我今日来,除了要回玉佩,更重要的是为了报答你那日的救命之恩。”
萧烨白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要怎么报答?”
宋时雨脸不红心不跳,坦坦荡荡的说:“以身相许。”
别说,整个大堂除了她自己,所有人的脸都呈现空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她。
第30章 叁拾
八月夏末, 狂风吹散树枝摇摇欲坠的枯叶,叶落尽雨水至。阴雨连绵的天,带走夏的狂热, 送来初秋的凉意。
上山的行人多加了衣, 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泥坑里, 伞过头顶遮不住倾盆大雨, 行至寺庙前已是衣衫尽湿。
许是大雨的缘故寺门紧闭。
门外立了好些前来上香的人, 些许几个离家近,久不开门便举着伞折返离去,有些人则是家中出事实在别无他法, 只能求神佛保佑, 听闻都城的承安寺最为灵验,不辞万离赶来,怎敢就此打道回府?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 午时过后,大雨暂歇,‘吱呀’一声, 寺门向里打开,里头走出个撑伞黑衣银冠的年轻男子, 他伞压得极低,等候在外的人看不清他的脸, 只看得出是个贵气逼人的贵族公子。
“寺门未开, 这人怎么进去的?”
有人小声询问同行。
旁人摇摇头:“这人一看便是惹不起的,兴许就是他在, 寺门才不开。别说了别说了, 快进去。”
容铃儿自来人走后便双腿发软,若不是扶着桌子, 就跌坐在地了。
这些人简直疯了!
一旦被揭穿,就是砍头大罪!
她隔着屏风与来人相见,那人自称是救她出承安寺的人,可她没想到救她出去后让她做的事那么疯狂。
来人操着一口干净清爽的声音,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恐惧:“六公主,只要你想出去,这件事没得选。而且不要只看这件事里的危险,要看事成之后,你又可以做回金尊玉贵的公主。”
是啊,只要她想逃离这个囚禁着她的地方,她别无选择。
这是个疯狂的选择,可只要想到,以后她又可以过上想怎样就怎样的生活,容清樾还能被她压上一头,她就无比的兴奋。
一连几日的雨,驱散了长达一月的干,为忧愁地里庄稼的百姓带来可见的希望。
昌宁帝为解决干旱大事久居前朝,一场大雨,让他得了些许空闲,有了进后宫的想法。
为此沉寂的后宫终于躁动起来,上了年纪的嫔妃早早在宫里备好吃食期待皇帝来自己宫里坐上一坐,有子嗣的则多了一层在皇帝面前提一提孩子的意思,年纪尚轻新进宫的嫔妃则穿得明艳脱俗,见到皇帝是让其耳目一新,让他记住。
只是昌宁帝已过知命之年将近花甲之年,前朝政事繁重,实在无意那丁点男女之事,进后宫真就只是踏进后宫,去皇后的凤仪宫召见诸宫嫔妃,见见她们安好,也就这样了。
除了重要的宫宴、家宴,皇后很久未与昌宁帝同座高台,不适应地动了动腰,昌宁帝敏感地察觉,偏头朝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看去:“皇后今日不舒服?”
掌事宫女葛林福身答道:“禀皇上,近日雨多湿潮,娘娘向来不受,夜里总不安稳。”
皇后对上昌宁帝的目光,勉强露出笑容:“有些困倦罢了,陛下不必担心。”
“嗯。”
底下十来位妃嫔对帝后的谈话插不上嘴,一个个似雕塑般坐着。
帝后之间很快无话,昌宁帝才将目光投向下方,例行公事般一起询问宫妃们的身体康健,膝下孩子可还好。
相较于前朝政事、皇位的波谲云诡,昌宁帝的后宫可称一片祥和。
昌宁帝二十三岁时被立储,与当今皇后北鞍柯氏长女喜结连理,婚后头一年便有了嫡长子,长子三岁时当时作为太子的昌宁帝才纳了侧妃,直到太子妃生下嫡长女,太子妃嫡女嫡子都有后,太子才许底下的侧妃、孺人等有身孕。
登帝之前,太子夫妇二人一直堪称典范,相敬相慕。只可惜,后来啊——
不过帝后虽离心,但昌宁帝的重心依然放在中宫,他最后一个孩子依然出自中宫就可以看出。
正因为昌宁帝对中宫的这一份偏心,加之后宫嫔妃能有孩子的都有了,不能有的也没了希望,大家都沉下心来各宫过好各宫的生活,每那么多你死我活的暗涌。
昌宁帝对许多妃嫔其实都没什么印象,见个个康健没给皇后和协理六宫的珍淑妃添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东西,抬手在双龙椅的扶手上敲了敲,宁海和察觉到皇帝的意思,咳嗽一声:“各位娘娘若无他事,可先行回宫了。”
精明的妃嫔看昌宁帝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就知他是要与皇后单独说说话,识趣起身准备给帝后腾出空间。
莺莺燕燕全都出去,昌宁帝摆了摆手,底下的侍从低腰垂眉退了出去。
没了他人,皇后起身离了皇帝的身边,得以喘息一口:“陛下还有何事要商议?”
昌宁帝观她淡漠疏离的神色,默默苦笑,顺着她的话答道:“近来后宫不太平,都传到前头去了。”
他甫一提,皇后就知他说的是何事,但免不了还是顺着性子呛他一呛:“陛下这是在嫌我没有管ῳ*Ɩ 理好后宫?”
“皇后贤能,又有珍淑妃帮衬,朕怎会有话可说?”昌宁帝撑着扶手起身,站在皇后身后,低眼时正好能看到她依旧白皙的脖颈,发髻间却已与年纪相仿带了银丝,他们都已经步入老年了,“只是风言风语传久了,对小啾总归是有影响。”
还是为了孩子。
皇后尖锐的手指掐进手掌软肉中,刺痛让她从那份滋生的情绪里抽了出来,提出对最近出的事的见解:“曹贵嫔乃户部尚书曹明之女,曹明与丞相的关系无人不知,她有意无意都是家里的意思。既然有了动作,还不如就放出声去,同太后与珍淑妃说上一声,让他们自以为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