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宁帝的后宫平静许久,也是容清樾回来这几月,才如雨滴落湖,掀了一圈又一圈波澜。
事情还要从前阵子三皇子的孩子、皇帝的第一个皇孙出生说起。
皇孙出生时肩胛处有好大一块印记,却并不影响,似一朵云,轻飘飘的。
宫里不知怎的讨论起新生儿身上是不是都有独一无二的特征来,其他的孩子都好说,渐渐风向朝容清樾涌去,流言四起。
容清樾右边腰侧有一块半侧蝴蝶翅膀的印记。
流言里说她生产时力竭,稳婆裹襁褓时看见孩子的胎记在肩侧,形似莲花。
若有似无地表明容清樾不是她的女儿。
实在是意图太过明显,皇后听后只想笑,但并未对流言做出什么解释,任由发展,暗中则查清了流言的源头。
梨央宫的曹贵嫔,户部尚书的女儿,三年前入宫,以昌宁帝后宫妃嫔的资历,她还算个‘新人’。自三年前大选过后,陛下没有再挑选嫔妃的意思,之后宫里也没进过更新的新人。
一个新人,竟能得知当年接生稳婆说了什么?
都是聪明人,昌宁帝立刻知道妻子的意思,点头应道:“依你,剩下的事你与母后商量。”
***
九月初旬。
宫里的流言被压得严严实实,只在后宫前朝贵族之间流转,还没真正流入民间。
容清樾早在永宜公主和太后嘴里得知的这些事,但不知曹贵嫔以及她身后那些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不打算把心力放在这上面。
九月十二日一早,容清樾画了面,挑了一件青绿色的衣裳,戴上帷冒就要出门去。
应酬一夜醉得不想回家的谢无呦斜躺在床榻上,迷蒙着眼,咕哝问道:“不谈一谈宫里那些东西?”
“不谈。”容清樾系好帷冒上,回身看她一眼,“今天有个重要的事,要出去一趟。我让嬷嬷给你煮了醒酒汤,喝了赶快起来,别把床熏臭了!”
“哎呀,我就乐意多躺一躺你这香香软软的床。”谢无呦无赖似的在上面滚了几圈,“你要去哪啊?”
见她真要出门,谢无呦叫住她问。
容清樾已走至门前,一手搭着门框,任由孔氏唠叨着给她披上氅衣躲风,回道:“金玉阁。”
谢无呦一下想到那日她回来后第一次碰面,她给了店家一张发冠的图纸,想来是给哪位男子定做,又甫一想到她后院住着那人,七月才不顾危险救过人家呢。
“缘是给绪公子定做的,你这主意定得倒是早。”
容清樾透过薄透的纱望过去,不觉自己的主意有什么不合理:“他是个半大的孩子,在这北晋无人看管,及冠是人生大事,总得有人为他主持。”
“照你这么说,”谢无呦才不管她的冠冕堂皇,鲤鱼打挺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到底是把他当做什么?”
“弟弟。”容清樾不曾卡顿,直说道,“他比我小五岁,正合适当弟弟。”
“哦——”尾音拖长,谢无呦已套上鞋,府里没外人,着净白里衣蹦跶到她旁边,揶揄道:“那你将他当弟弟,怎么不直接向陛下说你与他有缘,希望认他做义弟呀?”
容清樾隔着帘子睨她。
几秒过后,谢无呦自动投降,也知道她所说的‘义弟’只能是个玩笑,和敌国皇子拜把子,就算容清樾同样,朝堂上的那些不得一人喷上一口,往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
“我知道你心智坚定,可还是得小心,这李绪长的可是张能霍霍人心的脸,说不准你哪天真跨出你自己定下的范围。”
第31章 叁壹
今天一大清早, 茗生就跑不见了,李绪起来没见着人,等容清樾安排过来侍奉的人穿衣洗漱, 亲自带好眼上纱, 出门去坐在树下吹吹早晨带着潮湿气的风。
黑暗的世界里, 日复一日就这么无聊的过去了。
今日好像有所不同,本该离开的侍从们在他耳边走来走去, 言语间带着欣喜。
他似有触动。
时间不会停止流动,一分一秒过去, 近午时用膳,茗生从外面跑回来, 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长寿面,放在他面前的石桌上。
“主子, 尝尝看,我做的长寿面好不好吃?”
李绪淡淡回应:“又到我的生辰了。”
“是啊!”茗生咧嘴露齿说,“主子你今天二十, 已经及冠了!”
李绪对自己及笄并没有太多感触,拿箸的手轻轻挑起一夹面放在嘴边吹了吹。
一个人的生辰是个美好又痛苦的日子, 意味着新生命的降生,也意味着母亲生产时的那无法亲自体会的痛苦。正因为是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多数母亲都会因此疼爱孩子, 可他的母亲记住了痛苦却忘了爱孩子。
往前十九年的人生, 开始只有身边照顾他的嬷嬷记得, 但月贵嫔不许为他庆生,嬷嬷违抗不了, 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给他偷偷塞几颗糖,这是他九岁前唯一的甜味。九岁后, 他眼睛陡然不见光明,嬷嬷被以谋害皇子的罪名处死,便再没有人记得。
十岁时八岁的茗生到他身边,他生辰被家里人接回去,茗生有意问过他的生辰,后来也就记得。那时茗生小,司膳局的人捧高踩低,他要提前好几日为自己求才能得一碗只有一点油水漂浮在面上的长寿面。
那时候就连长寿面也是奢侈。
后来除了每年的一碗长寿面,生辰对于李绪而言,变得并没有那么重要。
茗生得意道:“今天去厨房,找了魏大厨教我,这个长寿面可正宗,有蛋还有菜叶!”
李绪顺着热气吃了一口,咸淡适中,确实好吃,不吝夸奖:“有天赋,好吃。”
“真的吗?主子喜欢就好!”茗生高兴了一会儿,突然一朵朝阳绽开的小花如生气全无一样蔫耷下去,“可是我连给主子买个好一点发冠的钱都没有。”
他有一些攒下来的银钱,但是还不足以买一个看着符合主子的发冠。
李绪三两口把面吃完,“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仪式而已,在南启也无人为我加冠。”
“怎么会不重要?这个礼意味着你成人,往后要开始为自己的一言一行负责。”
李绪朝着声音来源侧头,容清樾走进来,身后的侍从手里是用红布盖着高高耸起的东西,她眉眼弯弯:“你说无人为你加冠,我虽不及德高望重这四个字,但年纪上长了你许多,算是姐姐。姐姐也是长辈,就由我为你加冠,你觉得如何?”
容清樾没有明说,但他知道,身在北晋是异国之人,就算她有心为自己找德高望重的长辈,但于北晋的礼制而言,没有一个长辈会为非亲非故的他国皇子加冠。
南启今是战败国,所以送质子来。即便有高官达贵愿意冒着被指责的风险为他加冠,若有一日南启卷土重来侵袭北晋,他们该如何自处?
李绪敛去复杂的情绪,笑着接受:“殿下不嫌弃为我加冠,我没有理由拒绝。”
及冠礼是青年男子最为重要的时刻,及冠礼的完成预示着这个男子成为了成人,肩上负有了忠义孝悌的责任。
礼全的及冠礼流程极长,择日、戒宾、宿宾就已用去许多时日,冠礼日的三加三拜繁琐冗长。
情境所制约,他的及冠礼可谓是简中之简,只由容清樾行了三加之礼。
容清樾将他束发的绸条解开,漆黑浓密的秀发落下。
他为男子,头发没有女子长,从侧面看去,她好似看到一张倾世的美人脸。
为其将黑发定了雏形,随后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冠,三加爵弁冠。
李绪起身朝容清樾深深拜了下去,言谢道:“谢殿下操劳,为我加冠。 ”
容清樾回了一礼。
“你的表字,此前可有长辈为你定好?”
李绪摇头:“不曾。”
“殿下为我取一个?”他似是玩笑,又带有一点期待。
容清樾愣住,她自觉没有资格为他起表字,隔了会儿才找回声音:
“我不曾替人取过表字……你可有自己希冀的志向,亦或你的绪字有何含义?”
“殿下知晓我的志向。”
李绪垂下眼睑,嘴角勾了一抹笑,他在嘲笑自己。
“晏淮如何?”容清樾看着他,脑海里便有了这两个字。
他的二十年奔波动荡,用一个晏字愿他后半生安闲,淮字带水,水不如风自在,但可在江河湖海自由穿行。
李绪真心实意地笑了:“挺好的,多谢殿下赐字。”
容清樾看了看他头顶镶了墨玉的金冠,很衬他,伸手从袖袋中拿出准备了好几日的东西:“这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里面有我找宫里邓太医开的安神香料。”
“生辰礼……”李绪敞开的手掌落入个轻巧的物件,他一时出神。
容清樾以为:“不喜欢?还是……觉得太低廉?”
李绪手指飞快蜷起,将香囊裹在手中,背到身后去,活像是害怕她将东西收回去似的:“不,殿下的香囊值千金,我……很喜欢。”
这是他收的第一个生辰礼。
东西送出去,容清樾从西厢房出去时已过傍晚,明亮里透了黑,秋日的夜一日比一日黑得早,或许再过几刻便全黑了。
李绪捏了捏香囊,里面装的鼓鼓囊囊,像个可爱的小圆鸟,摸着纹路倒像绣了一条龙,他呢喃道:“真是个矛盾的人呢,矛盾又可爱。”
一开始允了承诺,却只想保证他活着而不是让他轻松的活着,救出他带回府里也只是因为失信。讨厌他的伪装,背后却时刻关照他,带他出门透气。看透他的所有,知道他的怯懦、不甘,不干涉他的无能为力。记得他的生辰,为他加冠,知晓他夜里常常不能安睡送来安神香。
可他也知道,容清樾如今对他的所有,只是为了透过他以慰藉己心。
她对他并无情爱。
还需努力呀。
***
十月秋猎之前,丞相府嫡女宋时雨恨嫁,非要嫁玄关侯世子萧烨白之事与承安寺起火,被关押在承安寺的六公主未能逃出一齐传进了宫里,送到在雍华楼吃酒的容清樾等人耳朵里。
刚巧能捏在掌心的螺纹杯子装了热酒,嗡嗡的散发热气,烘得人暖意十足,只想闭上眼睛坠入仙境。
容清樾想着就闭上眼,冷不丁手上挨了一下打。
雍华楼的掌柜樊娘显露于人前皆是妖娆风情,今日却大不一样,总是上翘勾人的眼尾垂下,莫名给人一股压力。
她睁开眼,眼巴巴的,撇了撇嘴:“樊娘……”
樊娘恼道:“人都骑到头上来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喝热酒,一点都不知道心急!”
“有什么好急的?现在只是风起,还没到起浪的时候。”容清樾看了眼被拍后有一点点泛红的手背,浑不在意地捧起杯子喝了一口热酒,热酒的烈自舌尖一路向下抵达胃里,舒服得让人喟叹,“不愧是樊娘的手艺,好酒!”
容清樾来此至今热酒已入肚四五杯,酒意上头,有些许醉意,双颊粉红眼睛微眯。
樊娘见此情状,转头去找守在门外的菡萏,垂落身旁的手蓦然一重,撇过头去,就见容清樾拉着她,说:“我没醉。坐下来,随便说说话吧。”
樊娘站了会儿,最终妥协坐了下来。
“说什么?”
“嗯——”鼻音绵长,似一只小猫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容清樾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杯壁,说,“樊娘,我阿兄离开多久了?”
悯宣太子,那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子,耀眼夺目,终至凄惨。
樊娘其实已经不大记得他的容颜,只记得那年雪落,他长得太高,抬头时碰落白雪,凉意自脖颈蔓延,她就在那时转头,此生仅有一次的惊鸿一瞥。
世人只感叹他的命运多舛,唯她从始至终都在心疼。
那是被世人寄予的期望压弯了脊背的人啊。
樊娘眨眨眼,许久后呼出一口气,如在缓释心情:“你都二十又五了,他走了十五年,算上离开北晋的三年,已有十八年之久。”
她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这些年她操持雍华楼,在忙碌中刻意忘了许多事,只在每日天穹挂星时,总归寂寥加身,十八年无人为她批衣。
她与他已然分隔十八年。
“已有十八年之久……”容清樾复述一遍,趁着酒意,她问出这些年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樊娘,当初拒绝阿兄,你后悔过吗?”
“不后悔。”樊娘从她手里抢过杯子,倒了酒壶里最后一口酒,入喉太急被呛住,缓和一会儿才说:“当时的他,即便力排众议娶我为妃,往后依然会扛不住,为了稳固朝堂为了达成他的目的,他会有很多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