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被女官催着去屏风后更衣,而后与式微穿着常服于榻上并行坐着。
江式微坐的十分端正,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担心有外人她会不自在,便在更衣时对高翁嘱咐将侍奉的人都撤去。
眼下,室内,仅余他与江式微二人。
外面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齐珩想,若他再不开口,怕是他二人要一言不发地在这里坐一晚。
确实有些尴尬。
江式微只低头暗暗摆弄着衣袖中的手,她从未料到,那日在大相国寺遇见的人竟然就是她要嫁的天子。
荒谬么?或许有些。
只怕早在大相国寺的那日起,一切就都被设计好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礼物,是济阳江氏和东昌公主府送给天子的一个礼物。
江式微想此,心生了几分荒凉。
却不料,眼前出现一方锦帕,锦帕上放了几块精致点心。江式微顺着举着锦帕的手臂看去,只见齐珩笑着在看她。
齐珩温声地问她:“饿了吧。”
齐珩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他想今日大婚流程繁琐,怕是江式微也没吃什么东西,便提早让高翁寻了些甜的点心,用锦帕包好藏在袖中。
女孩子,应是喜欢甜食的罢?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糕点,只觉得饥肠辘辘,她今日确是没吃什么,女官也不让她吃。
沉重的凤冠又戴了一日,她方才拜礼时便隐隐担忧她会体力不支而晕倒。这时,有人为她送上几块糕点,她说不想吃,那是假的。
但,新婚之夜吃东西怕是有些不太好看。江式微有些犹豫,齐珩举着糕点的手都有些酸了。
莫不是高翁寻的糕点她不喜欢?
齐珩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江式微拿起了其中的一块桂花糕,他方放下心来,粲然一笑。
江式微看着手中的糕点,其实她是不大喜欢桂花糕的,但是实在是有些饿,又怕其他的糕点会落渣滓,弄污了衣裙,便只得从中拿了桂花糕。
江式微低着头慢慢地吃着,齐珩就坐在她的身侧看着她。
江式微察觉到身上的目光,动作更加缓慢了,一举一动生怕不雅。
良久,她才吃完了手中的糕点,抬头便见齐珩给她递了一杯水,江式微看着他的双眼,有些惑然。
齐珩一笑,道:“糕点有些干,喝点水罢。”
江式微接过玉杯,只饮了一口,不敢再多喝。齐珩又坐在了她的身侧,他似是不愿再这样尴尬下去,便寻了个话头。
他侧头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知道她的名字,但他更想听她亲口说。
江式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礼部没有告诉他,她的姓名么?不过转念一想,天子事务繁忙,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她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妾,式微。”
她的声音与她的容貌一样,带着江南烟雨的朦胧与柔和。
齐珩表现地似是不懂,他问:“式微?是哪两个字?”
他复而又说:“不若你写给我吧。”
说罢他又伸出了手。
江式微得体一笑,纤纤素手在他的掌上挥舞着,指尖划过他有些粗粝手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于他掌上落下的一撇一捺极为潇洒,若是蘸了墨汁,便可见其字的清逸。
他合上了掌心,倏然一笑,唇角带了些苦涩,从袖中取出了那日她落下的金钗。背后的纹案与刻字清晰可见。
江式微还未缓过神来,齐珩便已将发钗正正好好地簪入了她的青丝中。
他道:“花朵当傲放于枝头,零落成泥岂不可惜?卿卿--下次要留意些。”
江式微看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大相国寺,翠微院。
江式微莞尔一笑,面颊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微红。
“妾没想到,竟是陛下。”
齐珩脱口一句:“那你欢喜吗?”
江式微有些惊讶,她没想过齐珩会这么说。齐珩也没料到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江式微低首不语。
齐珩也并未迫她给他这个答复。
他岔开话题,问道:“卿卿,我可以唤你锦书么?”
他听说,忠勇王妃给她取的字便是锦书。
确是很美的字。
很配她。
“妾听陛下的。”江式微的声音很轻,眼睫轻盈挥动。
“日后只你我二人时,你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我行六,你可以唤我六郎,或是六哥。”
“你也可以唤我明之,那是我的字。”
说罢,他轻轻拉过江式微的手,如方才她在他掌上那般,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这两个字。
她的手心很软。
“明之……”江式微贝齿轻启,念着这两个字。
“锦书,你既嫁予了我,便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是亲人。”齐珩话说的很慢。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我会对你好的。”
尽我所能的,对你好。
灯火下,齐珩的目光十分柔和,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晃动。
少年郎的承诺在这一刻显得犹为赤诚。
江锦书笑了笑,她说:
“妾信陛……”想到他方才说的,江锦书换了称呼。
“妾信明之。”
齐明之看着她如秋水般的眼眸,喉间一动,他牵住了江锦书的手。
他想和她近一些,却不料江式微向里躲了躲,动作细微,但他还是看见了。
罢了,他没有强迫人的爱好,何况还是他的结发妻。
算上今日,他与她也不过才见三回,情谊尚浅,做那些事怕会有些尴尬。倒不如日后生出多些情谊来,才是水到渠成。
他想,或许是他有些吓到她了,但他亦不知该如何,便起身要离开此地。
就在他起身时,有一双手轻轻拽着他宽大的衣袖。
他看去。
方看见江锦书似恳求有似不愿地看着他,眼底亮亮的,仿佛他若真走了,她便顷刻落了泪。
“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所以你便急不可耐地想走。
江锦书心里是矛盾的,方她才闪躲,是不想与齐珩现在便行周公之礼,但见齐珩真的要走,她也真的是害怕。
害怕齐珩会嫌弃她。
大婚当日,天子一走了之,外界一定会诋毁她,也会诋毁江氏,诋毁阿娘,那时她怕是真没脸见人了。
便是心里再不愿,她也不能让齐珩走。
齐珩心知她是误会了,便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没有,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着我们不是特别熟悉,我怕……”
齐珩又觉得有些口不择言,便只道:
“你嫁给我,我是欢喜的,我没有讨厌你。”
“我知你现在是不愿的,我不想强迫你。”
齐珩也不知说些什么,他今日也是昏头了,说出的话不成条理。
只希望她能消气。
江锦书看着齐珩的样子,哪里还有天子威严的半分模样?就如同毛头小子一般。
她没忍住地“噗嗤”一下笑了,齐珩见她展开笑颜,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别怕,我不走。”
“我去软榻上睡,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一起去谒见祖母。”
齐明之才理清了条理,将话说明白。他等着她的回应。
听到江式微低声回了一句:“好。”
他才走向下面的软榻,床榻上留江式微一人,她伸手抚了抚齐珩方才给她戴上的那只金钗。
随后拔了下来,拆了发髻,躺在床榻上入眠。
软榻上的齐珩困意全无,只是瞧着床榻的方向,见那边没了动静,齐珩锤了锤自己头,惩罚他方才说话的没章法,又不敢动作大些,怕惊了那边的人。
他暗自叹了口气。
外面,月圆,与星辰低语缠绵。
--第一卷·记得画屏初会遇·完--
第018章 画眉深浅
第二卷·画眉深浅入时无
晨光透过纱帐总是有些刺目的。
江式微醒时, 齐珩已经穿戴好了衣服坐在桌案前看书,倒是江式微想起昨晚便不禁红了红脸。
昨夜便已如此尴尬,眼下甘棠还不早早唤她起, 偏叫齐珩看了笑话。
她见甘棠带着调笑的神情入内, 忍不住和她咬起了耳朵, 式微窥了窥桌案那边的动静, 见并无反应, 便低声嗔怪道:
“你为何不早些叫我?”
今日是要谒见太皇太后的, 若是迟了可坏了事。
甘棠一脸无辜,咬着唇道:“姑娘,这可怪不得我,我本想唤你的,可是陛下不让。”
天可怜见, 她当真是无辜的, 齐珩免了礼,而且还嘱咐他们,皇后还在睡着, 不许她们去吵。
甘棠又笑了笑,道:“姑娘和陛下感情真好。”
江式微正欲说些什么, 只听男子带着淡淡含笑的声音入来。
“醒了?”
齐珩穿着绯色衣袍,为殿内增添了几分鲜亮。
年轻人笑得意气且风流,江式微想别开眼, 忽视眼前的春意盎然。
江式微垂着头低声说了句:“妾失礼了。”
“没有,昨日礼节繁琐, 想你必定是累了, 是我没让他们叫醒你的。”齐珩落座在榻沿,也就是她的身旁。
“那妾, 先去更衣梳妆。”
江式微脸颊有些微红,自觉再无法呆下去,便起身而走。
江式微洗漱更衣后坐在梳妆台前,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微拽着甘棠的袖子,嘱咐道:“以后一定要早些叫我。”
宫中如履薄冰,她作为皇后,更要以身作则,若还如家中一般随性,怕是会落人话柄。
甘棠道:“是”,后又抬头瞧见江式微的脸,低笑道:“我瞧姑娘这脸,倒也不必上胭脂了。”
江式微听了她这调笑,用手背贴着脸,想用手上的温度冷一冷面上的潮红。
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确是胭脂未施而赤,不必再施粉,描眉便可。
江式微正欲拿起螺黛,却不料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式微转过头。
拿着螺黛的,可不就是齐珩么?
难不成他要给她描眉?
“陛下是要学张敞【1】么?”江式微丹唇轻启,笑问。
前朝张敞,怜惜妻子眉间有疤,便日日为妻描眉,后来引为美谈,以描眉为夫妇琴瑟和谐的象征。
只是当初群臣弹劾,张敞回以:“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2】
想到此,江式微有些心惊。
她与齐珩,虽名为夫妻,但委实不算太熟。这三句话,说不羞人那都是假的。
何况,若是齐珩画的不好,她还要擦去又是一番周折,怕是会误了时辰。
江式微拢着宽大的袖子,想接过齐珩手中的螺黛,但齐珩并未给她。
“你信我,我会画的。”
江式微无言,齐珩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天色清明,日光透过窗棂,增了许多亮色,铜镜中两人相对而坐。
绯袍男子轻托着女子的下巴,用螺黛在女子的眉间缓缓勾勒出形。
远望去,柔情于岁月静好中缱绻。
虽未言语,却寄眉语。
齐珩描眉的动作十分熟稔,仿佛研习过一般。江式微的下巴被他轻捻着,他十分地认真,仿佛在完成一幅绝美的画作,她亦不好直视他的双眼,只好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她想,若是没有身份之别,有这么一个男子,愿每日为自己描眉,天长日久,怕也是会动心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
齐珩是君,她可以敬畏,但唯独,不可动心。
齐珩描完眉,停下了动作。
他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5】
“陛下在说什么?”齐珩念得很快,江式微还没缓过神,齐珩便已念完,江式微疑惑地问道。
什么有情郎,好时光?
“没什么。”
“好了。”齐珩展开一笑,道。
齐珩拿起台上的铜镜,对着式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