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中佳人,眉黛如山,眼眸如波。
眼波流转间倒映出手执螺黛男子的样貌。
是蛾眉,算是最平常的样式,眉形如蛾触。齐珩画的算是精妙的了。
江式微莞尔一笑:“妾谢过陛下了。”
江式微想,这算,相敬如宾吧?
“我们走罢。”
齐珩放下了螺黛与铜镜,江式微还未反应过来,齐珩便已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江式微的手,带着她向殿外走去。
高季一直在殿外等候,见齐珩牵着江式微出了门,便向江式微行礼问好祝福道:
“皇后殿下安,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不落痕迹地看了眼二人牵着的手,心想:六郎算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江式微是不知高季与齐珩的渊源,只知晓高季是齐珩信任之人,便颔首回礼,并未说些什么。
路上,齐珩牵着她的手,道:“高翁是陪我长大的,是我亲近之人。”
他方才注意到了,江式微看高季时有几分茫然,便解释道。
高翁?原是如此亲近。
江式微听到齐珩对高季的称呼,心里多少有了底。
“原来如此。”
太皇太后杨氏,自先帝亲政后便退隐别宫,所居之地偏僻,少有人往。
江式微对这位外祖母极是生疏,阿娘对这位外祖母闭口不提,她亦无从得知。
一路上黄门内人叩拜,齐呼:
“愿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江式微对此有些不自然,齐珩有意无意地转移她的注意,齐珩笑着问道:“我有一事较为好奇,你为什么叫式微啊?”
原来齐珩也不知道她名字的渊源么?
她笑了笑,道:“曾听阿娘说,我还在阿娘腹中时,相卜师袁隐看了她的面相,说了四字。”
齐珩问:“哪四字?”
“弄瓦之喜。”【3】
江式微继续说了下去。
“阿娘问袁隐,可算得我命格为何?”
“袁隐答:命格虽贵,但可惜有薄命之嫌,因此名便不可为贵。”
“袁隐便取了两个字,式微。”
“阿娘起初是极为生气的,原因无他,式微这两字,有天黑倾颓之意。且二字又是与《诗经》中《式微》一篇相同,有讽君之意。”
不仅是字本身意不好,更重要的是,有讽刺君王的意思,这才是东昌公主忌讳的。
那时东昌公主与郑后关系不睦,连带着东昌公主与先帝生了嫌隙,东昌公主怕因此名招来祸事。
“袁隐数年来所算之事皆无疏漏,深得先帝信重,袁隐口口声声说,此名与我甚合,阿娘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先帝得知后笑说没什么,名字罢了,阿娘便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不过算来,袁隐说的也不错,式微式微,胡不归?
不知是该叹命运之巧,还是袁隐所算之准。
江式微确实十余年未回长安。
江式微想此,眼底有些落寞。
江式微落寞的样子落入齐珩眼中,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好像又在揭人伤疤。
齐珩匆忙转了话题,道:“我们快到了。”
二人于殿门前留步。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宫宇,建筑虽恢宏大气,但现在瞧着有些寥落。
门可罗雀。
只有一个黄门和一个女官,两个内人侍奉,这不合太皇太后的规制。
式微看了看齐珩,齐珩与她点了点头,便牵着她入殿内。
堂上端坐的妇人,面颊上有些沧桑的褶皱,鬓边半白,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华贵耀眼的冠子,神情严肃。
看面相,她的这位外祖母可能不太好相处。
“珩携新妇为祖母敬茶,望祖母长乐未央。”
齐珩行揖礼,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已端好红漆盘,上面放着茶盏。
式微接过,行至太皇太后面前,不似齐珩站着,收了裙摆,低首跪下敬茶,举止皆合礼数。
“好,好,快免礼吧。”
太皇太后冲着齐珩摆摆手道。
又拿起式微奉上的茶,浅啜了一口。太皇太后看着垂首的式微,目光落在她今日的衣着上。
江式微今日着正红色的大袖衫,霞帔坠是南窈姝曾赠与她的,杨舟蘅看了眼那霞帔坠,若有所思道:
“好孩子,你也起来吧。”
江式微听此,便起身。
太皇太后又道:“你走近些,我好细瞧瞧。”
太皇太后说话时带着许久不见的慈和。
“你是东昌的女儿。”
她说话时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叹息。
式微略不解,并未表露,应了一声:“是的,祖母。”
这声祖母算是随了齐珩。
“长的真像……”太皇太后杨舟蘅抚了抚式微的头发,喃喃道。
只可惜,不是东昌。
杨舟蘅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便又恢复了正色【4】,与方才截然相反。
“六郎,有妇如此,是你有福气。望你们能濡沫白首,多子多福。”
她又对齐珩道。
“珩谢过祖母。”
“式微谢过祖母。”
二人行礼谢道。
“式微以后多来陪陪祖母,可好?”
“我已然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何必折腾呢?你们把日子过好,我便已然很知足了。”
杨舟蘅又与齐珩、江式微二人嘱咐许多,未让他们久留。
“那珩就携新妇回去了。”齐珩起身行揖,见杨舟蘅点了点头,便又牵着江式微的手而去。
杨舟蘅看着二人并行牵手而去的背影,未说什么。
式微临去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有些疑惑,便回首,见杨舟蘅并无其他神色,只心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齐珩察觉式微的神色不对,便侧头问道:“锦书,怎么了?”
“没什么。”
见二人彻底消失在殿内,女官问道:“殿下可是想起了旧事?”
她见方才太皇太后望着陛下和皇后的背影低叹了一声。
她也算是杨舟蘅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明白那声叹息的意思。
“旧事重演罢了。”杨舟蘅垂眸。
“陛下是有分寸的。”女官安慰道。
“是么?”
杨舟蘅问,复而又道:“我瞧见那孩子方知,盖儿还真是,用心良苦……”
女官听此,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第019章 云中白鹤
齐珩将她送回立政殿不久, 高季便入来禀报:
“陛下,中书舍人崔知温于紫宸殿请求赐对【1】。”
齐珩转头对江式微道:“朕还有事,便先走了。”
“陛下快去吧。”江式微起身行礼。
见齐珩已离开紫宸殿, 江式微思忖着高翁方才的禀报。
中书舍人, 中书省正五品, 掌制诰事。【3】阿娘说过这样的官职多数是世家出身, 高翁口中的那位崔知温显然也不例外。
姓崔么?清河崔还是博陵崔?【2】
反正无论是哪个崔, 总归和她济阳江氏关系不甚近。
士族们虽表面上同气连枝, 但暗地里还是划分为各种支派,相互倾轧罢了。
江式微想到此,便觉得一团乱麻,从桌案旁胡乱拿本书来看罢。
倒是紫宸殿内,齐珩甩了一下衣袖, 端坐于上位, 不发一言。
同时桌案前还站着一个人,亦是绯袍,年岁近而立之年, 言行举止所透露出的矜贵儒雅可与齐珩相较。
于御史台狱中蹉跎数年,昔日意气如今也已化作沉稳。
“臣, 新任中书舍人,清河崔知温前来陛见。”
崔知温缓缓行礼打揖。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4】朕少时读书总觉此言过于夸大, 今日见卿,方知此言不算虚妄。卿于囹圄多年, 竟还能一如当年, 不愧为清河崔家麒麟子,果真是好风裁【5】!”
齐珩不禁感叹道。
看来, 他用自己的婚事来换崔知温出御史台狱,当真没错。
“陛下过誉。”
崔知温不卑不亢回道,复而又作礼恭贺道:
“臣在此贺陛下新婚之喜,愿陛下与皇后殿下能琴瑟和鸣。”
崔知温深知自己是如何在东昌公主手下出得御史台狱,这还得多亏了齐珩立后而大赦天下。
他便是大赦的那个。
齐珩愿意起复他,也是因他有用,而他必须给齐珩这个回复。
“那朕便收下卿的祝福。”
齐珩谈及江式微,略带笑意。
“臣今日请陛下赐对,是有事想奏。”
“卿有何事?”
“政事堂,乃我朝诸位相公【6】出入商讨政事之地,开国至今,政事堂公衙一直设于门下省,未尝变更,先祖设三省六部,本意为各司其职,为国朝效力,但自三省以来,相互推诿,办事不效,故设政事堂于门下。”
崔知温顿了顿,继续又说了下去。
齐珩瞧着面前之人侃侃而谈,心中对崔知温又多了几分赞赏。
“然今,中书省掌诏命,门下省掌封驳,尚书省掌施行,军国大事多过于中书省,所以臣乞请,徙政事堂于中书省。”
“徙政事堂于中书省?”齐珩讶然问道。
现而今中书省是王铎为首长,若真应了崔知温所请,岂非中书省之权愈加庞大了?
这崔知温莫非是昏头了?
“卿确定?”齐珩又问了一遍。
“臣笃定,不止徙于中书省,并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改政事堂印为中书门下印,重选入中书门下的官吏。”
名为𝔀.𝓵迁徙,实则是重洗政事堂。
政事堂在国政中地位尤殊,军国大事,均要由政事堂诸臣商讨过后才能告知天子,由天子下达诏命。天子虽掌握最高生杀大权,但大多数都是循照着政事堂诸公商讨一致后的决定。
便是贵为天子,也需受政事堂诸公的掣肘。
齐珩便是再不满政事堂,若无正当理由反驳,他也还是要照政事堂呈上来的结果下达敕书。
入政事堂的官吏多数与王铎有旧,虽然名为“诸相公议事”,由各相公商讨,但因这旧情,实则朝政多掌握在王铎手中。王铎可谓“军国大事,悉归中书令一人矣。”
齐珩对此,早已不满。
可他亦无解。
朝中高官多是士族出身,今朝虽不似伪朝【7】,士族门阀力压皇室。但余威仍在,也算不容小觑,从高宗至齐珩一朝,一直有意通过科举提拔寒门,打压士族,终究效果不显。
士族之所以为士族,终究是诗书礼教盖过那些寒门庶族的。
只看科举廷试前三,多数出自世家。
纵使齐珩有意抬高寒门学子,也还是力不从心。
皇室、士族、庶族、百姓,这四者关系向来是最难分别。
当初便是齐珩,有意放权给王铎,借机打压那些根基极深的世家。原因无他,王铎在士族与庶族之间关系极为微妙。
王铎虽出身于庶族,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才之人,这是齐珩所肯定的。
这在士族当道的大晋,算是不多见的一道风景。
他自认太原王氏之后,但在经过数百年沉淀的世家大族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那些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眼里,王铎便是太原王氏的后代。
这样的人,有才又有名望,又不会助长士族气焰,齐珩缘何不用?
但终究,易在放权,难在收权,王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已经成了可凌驾于皇权的权臣。
齐珩有意收权,但没有理由,王铎办事谨慎,齐珩找不到一丁点的错处。他便是有心,但师出无名,还是得歇了这心思。
当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可见,“名”之一字,也是能压死人。
“卿的提议甚为不错,但政事堂也不是个傻的,对吧?”
政事堂那帮老家伙要是知道崔知温刚出来就整这么一出,怕是要把他清河崔家给掀了。
触及到自己的利益,谁都不会松这个口的。
“政事堂是不是傻的,臣不知,但臣知,中书令不是傻的。”
崔知温胸有成竹,他笃定,王铎一定会赞同他的这份提议。
由王铎来促成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缘何?”齐珩问道。
崔知温复而又道:“政事堂如今的秉笔宰相是裴戎。”
入政事堂者虽都为宰辅,但却又高低之分,王铎虽为中书令,是中书省首长,但在政事堂,不居首位。
居首位者是裴戎,裴戎出身河东裴氏,根基深,名望高。
政事堂之首便是执政秉笔,即便是王铎,他也要屈于裴戎之下。
“具臣所闻,裴戎曾因家奴之事与中书令生隙,二人生怨,王铎已然生了取裴戎而代之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