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小生说罢,便狠狠将将女子推向另一边。转身跑向另一锦衣花冠,唇点朱丹的女子身旁,下跪叩首,唱道:“此乃吾母,儿当尽孝膝下。”
那被推倒的伶官哀声唱道:
“王兴,你这不孝子呀,生生把亲娘抛!”
“薄幸郎,无情儿,偏教我误入这宅府,年华空蹉跎,福禄迷人眼,迷人眼啊!”
曲罢,只见那女子从袖中拿出匕首做抹脖子之状。
戏唱完了,江式微有些恍惚,浅蓝色的衣衫已被身上的冷汗浸透,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场戏的了。
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齐珩脸色亦没好到哪里去,似是忍着怒气没发出来,语气清清淡淡的,他道:“看完了,你知道这戏讲的是什么了罢?”
江式微不禁打了个颤儿,面色惨白道:“知道。”
齐珩突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啜了口茶水,随后毫不留情地掷了出去。
茶盏被他掷个粉碎,发出清脆的声音,旁边侍奉的内人全颤抖着跪地叩首,不敢出一声。
江式微被声音碎地声吓了一跳,但她并未如他人一般跪地。
她一直静静地坐在原处,又静静地看着齐珩。
齐珩起了身,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划过一抹痛色,眼底尽是失望。
他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随后,他拂袖而去。
梨园戏台下,唯有江式微一人耳。
她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漱阳急匆匆地入来,在她身旁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江式微不答,漱阳急急道:“陛下方才,诏金吾卫围了吏部张尚书的府宅。”
江式微才看了她一眼,手中摸到了袖子里的那块横玉。
冰冰凉凉,沁入了她的掌心。
王兴,王行。
也是珩。
这场戏,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为的便是离间她与齐珩。
从她拿到《墨萱图》,再到用《墨萱图》试探齐珩开始,她便已经彻彻底底落入了设局之人的彀中。
她从一开始便做错了,她不该拿《墨萱图》来试他的。
齐珩想必已对她失望透顶了。
第024章 妖书案发
长安城内, 张应池宅第,金吾卫穿着甲胄,腰间佩剑, 威风凛凛倒是让路过的与围观的平民百姓有些不寒而栗。但百姓纵然有些心悸, 也还是抵不住想看热闹的想法。
人总是这样, 只要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 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看别人从神坛跌落, 狠狠落入泥淖之中, 这时他们便会不禁升起一种高贵感。
这是人的劣性,身为金吾卫之首的白义很清楚这一点。
他带着金吾卫查抄过不少官员,也见证了不少官员的跌落。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抄到了张应池的家中,张应池是有名的大儒, 素来清高, 又洁身自好,这朝中人尽皆知。
白义瞧着面前的宅第,不似他从前查抄的官员府邸那样富丽堂皇, 这里略显寒酸。
“去叩门。”白义朝着身边一卫兵道。
“将军,咱不破门而入么?”那卫兵问道。
哪回他们金吾卫围府抄家不是破门而入的, 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还要叩门?
“叫你叩门你便叩门,哪这么多话。”
“是。”卫兵叩了叩门。
良久,见一小厮开了木门, 见金吾卫围了四周,大惊失色, 忙得连跑带颠地去寻了张应池。
白义在阳光底下抬首闭着眼, 手随意地搭在了腰间剑柄上。
“不知白义将军围我府宅是何用意?”张应池出了门,见状怒道。
“张尚书稍安, 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而已,并非对尚书不敬。”
“旨意?何旨意?”
“陛下圣旨,吏部尚书张应池以作妖书罪暂羁大理寺。”
“妖书?是何妖书?我从未作过。”张应池急急反驳道。
“您的那本《贤女传》末卷涉嫌污蔑圣母,便是妖言。好了张尚书,不如您亲去大理寺,看看那本妖书,自然便得知了。”
张应池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陛下可有明旨抄家?”
“并未。”白义答道。
“好,我可以跟你们去大理寺,但你们不可惊扰我的夫人。”
白义笑了一下,道:“您跟我们走了,陛下亦无抄家明旨,我们自然不会为难您的夫人的,这一点,您放心。”
“张尚书,请吧。”白义扬手,示意金吾卫开道。
齐珩还算顾忌着张应池这位文学大儒的颜面,一未加镣铐,二未锁囚车,派了马车来,饶是白义也头回见陛下如此厚待人的。
张应池看着面前那本《贤女传》翻至末卷后,原本底气十足,此时却大惊失色,面色惨白道:“此书绝不是我写的,我末卷写的……写的是汉朝邓后,怎会是陈……圣母?”
“萧公,此书绝非我所作,定是有人故意害我。”他朝着堂上的大理寺卿道。
大理寺卿也算与张应池相识多年,也不信他会这样糊涂,但忍不住真相道:“此书非民间流传的刊印本,而是从秘书省拿过来的原本。”
秘书省的原本,那必然是张应池所书的最初版本,这一点自然无可辩驳。
“这不可能,我送去秘书省的绝不是这个样子。”
“但就是这个样子,张尚书,我们到秘书省彻底查过了,只有这一原本。”
“可我当真没作过这等妖言。”张应池面上茫然,不知如何能自证清白。
“张尚书,你除了送往秘书省的原本,府上可还留有手本,草稿之类?若是能找到,或许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大理寺卿抹了抹胡须道。
张应池细想了想,才想起有这么个事,便急急忙忙道:“有,我府中还有草稿,萧公可派人去取。”
“好,我这就上奏陛下,不过在此事查清之前,便委屈张尚书在我大理寺狱待上几日了。”
——
一路上一直被风吹着,再加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江式微只觉得身上很冷,忍不住轻咳两声。
甘棠见此急急忙忙为她披上了披风,面上有些焦急,她低声道:“殿下,臣问清楚了。”
“那戏,是近些日子才在长安城流传开的,起初是以戏折子流传开来,刊印与流传买卖都极为隐秘。”
“后来见此戏折子流传极广,不是什么秘密了,便有人排成了戏,一家接一家,到最后成了当今最火热的戏。”
“臣听出宫采买的内臣说,那戏折子便是改编自张尚书所修《贤女传》的最后一卷。”
“那最后一卷写的正是...”
说到此,甘棠的声音越来越低。
“陛下的生母,陈氏。”
“若是颂咏之词也便罢了,偏偏末卷是将陈氏作前面那些贤女的反例。”
“张尚书于大理寺直呼冤枉,说此书被人篡改过,草稿还在他宅中,陛下便派了金吾卫查抄张尚书宅第,但……”
甘棠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只见民间所传之本,并未有张尚书口中的草稿。”
“更糟糕的是,那本书首卷所称颂之人,正是殿下。”
“张尚书家中唯一的小厮被金吾卫带走,一番鞫问后,他说此书便是张尚书的草稿,随后他自觉背主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张尚书现在是……辩无可辩了。”
江式微虽披着披风,但只觉得身上愈发冷了起来。
最致命的在这里,她前脚才用画卷试探齐珩对生母的在意程度,后脚民间便出了攻讦他与他生母的妖书、妖曲。
且这妖书明明白白地称颂她,将她列为首位。
若说这书与她没什么联系,就连六岁孩童也不会信。
江式微想到齐珩发才动怒的样子,便知道他是信了。
信了他一向爱重的妻子用他的痛处、用他的软肋向他狠狠扎了一刀。
“你能拿到那书么?”江式微问道。
她突然想看看那本书。
“此书狂悖,殿下...”甘棠没再说下去。
“张尚书现在如何了?”江式微面带愁容,轻声问道。
“陛下圣谕,以撰修妖书为名,系张应池于大理寺狱,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为三司使,共鞫此案。”
甘棠有些忐忑,生怕此事会牵连到江式微。
“那本书,你能帮我找来么?”
“目前大部分都被金吾卫搜罗了去,但臣尽力一试。”甘棠道。
江式微点点头,闭着眼揉着太阳穴。
夜晚,江式微坐在窗边,双目空洞地看着面前的红烛,还在出神地想着今日之事。
那时他眼底的失望全然落入江式微的眼中。
江式微想,其实齐珩对她还是很好的,大婚时,他会顾念着她没吃东西为她送来糕点,知她不愿圆房也不强迫于她。
晨起会为她描眉,闲时与她赌书泼茶。
他知道她脸皮薄,不会存心调笑她,时时顾念着她的感受,他将分寸拿捏的极好,纵然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也生怕举止轻佻冒犯了她。
便是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事,他也终究没对她做什么,反而时时顾全她的面子。
就连撞破那晚,她误以为的“毒药”,事后她悄悄找人验了残渣后,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是世间难得的补品。
人服之,能顺畅经络,身体愈加康健。
他只是在吓唬她。
他从来没想过害她。
反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她该告诉他实情么?江式微犹豫不决。
听到灯芯爆花声她才缓过神来,随后侧首看向窗外。
孤月高悬,冷冷清清的。
转眼间,已经入秋了。
月亮还是那么孤独,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的影子来。
与此同时的紫宸殿内,齐珩听了白义的汇报后,便让他出了宫。
齐珩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爱护。
随后将镯子放在了他的心口处,他闭着眼回想着娘亲生前的模样。
回想着她的一颦一笑。
回想着她对他的疼爱与保护。
她总是会将为数不多的吃食全都留给他。
冬日里,她自己穿着那带有破洞的、单薄的衣衫,反而将完好的衣服都留给他,哪怕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合身。
他穿着总是松松垮垮的。
他每次都会蹙眉埋怨:“阿娘,这衣衫阿“横”总是穿不合身,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新的衣服穿啊?”
陈氏会笑着跟他说:“快了,阿横再忍一忍,咱们会有新衣服穿的。”
“阿娘,我瞧着你身上这件衣服我更合身,不若我穿你身上这件吧。”
齐珩拐着弯地想要换上她那件破洞衣衫。
“阿横是在心疼娘亲嘛?娘亲不冷的。”陈氏揉了揉他的头,笑道。
那时候,冬日很冷,夜里也很难捱。
他们总觉得寒夜无穷无尽。
上阳宫管事得了郑后的命令,总会克扣他们应有的份例。
炭火是没有的,衣裳也是别人穿了许久不要的。
饭食是折半的,如若不是高翁和陈氏有旧,时时用自己的份例接济他们,他们很难在上阳宫活下来。
所以他才会对高季如此信重,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家人。
那日,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在他人眼里也许是瑞雪兆丰年,但在齐珩眼中却是陈氏的催命符。
陈氏生了很重的一场病。
她就靠在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很轻也很冷,冷到他抱紧都捂不暖她。
她牙间还因寒冷微微打颤,她说:“阿横,阿娘好冷啊,阿娘是不是快要走了?阿娘可能要看不到你娶妻了。”
齐珩紧紧抱着她,想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的身体。他忍泪轻道:“不会的,阿娘会永远陪着阿横的。”
随后陈氏颤抖地胡乱摸索着袖中她珍视已久的素银镯子。她眼中含泪道:
“这镯子是阿娘唯一带进宫的东西了,是阿娘的母亲、你的外祖母给阿娘的,阿娘想着这要留给咱们阿横……留给咱们阿横作聘媳妇的聘礼的……”
齐珩抱着她的手愈发紧了。
陈氏温柔地抚上齐珩的脸,她柔声轻道:
“阿娘好想看到你娶妻的那一天啊……想看着你能和心爱的女子圆圆满满的,想看着你们恩爱生子……”
陈氏说出的话断断续续,身子还不停地在发抖,她想到自己时辰无多,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阿娘真的太冷了,阿娘撑不住了,日后你要和高季好好活着,若是……”
陈氏又咳了几下,声音渐渐变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