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是,秘书省那拨人当真渎职,连这种言辞都直接通过,怪不得陛下问罪。”甘棠道,面上表现得十分认同齐珩的做法。
“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江式微轻声道。
甘棠没意识到江式微说了什么,只点头说“是呢”,而后才发觉,一脸讶然问道:
“姑娘你说什么?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不可能啊,白义将军亲口说的,这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你看这书的版面,字距是一样的,印的字也很清晰,看着很美观是不是?”江式微将她看的这页拿给甘棠看。
甘棠一看,果真如此,她惊讶道:“确实。”随后抬头直直看向江式微。
“秘书省掌管图书典籍,每日都要印很多的书,秘书省印书的主要目的是让内容可以留下来供人阅读,而不追求精美,那么这个时候,为了节省开支,用的都会是活字印刷。”
“就连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也会是活字印刷。”江式微道。
“活字印刷虽不如雕版印刷那般精致,但也有好处,随刷随拆,非常方便,但活字印刷用的是木活字,容易受潮缩水,每块木材遇水收缩的程度不同,是以字的大小仔细看便能见端倪。”
“但民间书肆不同,他们会追求版面的精美,字大小的统一,因为版面如果不好看,便很难卖出了,所以民间的书肆会采用雕版印刷。”
“而这本版面如此精美,可见是雕版印刷,而秘书省不会用雕版印刷。”
“所以,这根本不是秘书省的书。”江式微肯定道。
突然想到什么,江式微忙嘱咐道:“甘棠,你去查查这些日子咱们殿里有谁出过大明宫。”
“是。”
“对了殿下,我们可要将这书的事汇报给陛下?”甘棠问道。
“算了罢,让他自己发觉吧,若他真的没发觉出来,那便只能看张应池的命数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只当她凉薄自私吧,她实在是不想再亲自涉水了。
——
“白义,去把你从秘书省拿来的所有书都搬到这里。”齐珩从大理寺回来,便急急向白义吩咐。
“所有书?”白义有些错愕,问道。
“对。”
随后白义急忙把锁上的书都搬了来,搬完最后一批,白义终于撑不住,不顾体面地掀了袍子坐在紫宸殿的地上。还好陛下素来待他极好,也没斥责他,任由他这么坐着。
齐珩将烛火拿近些,方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倏然笑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陛下,您是发现什么了么?”白义见齐珩笑了,便好奇道。
“我有点怀疑你这办事能力了。”齐珩笑道。
白义听此无言,有些汗颜。
“你说这书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对啊,臣确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这书有问题,这是雕版印刷,秘书省不会印这样的书。”齐珩瞥了一眼他,缓缓道出真相。
“臣是个粗人,看不太懂这些,可臣记得秘书监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他们印的啊。”白义解释道。
“你被骗了。”齐珩嗤笑一声,随后拍了拍白义的肩头。
“真相就快浮出水面了,三百多本不是少数,想必那雕版还未毁去,明日你便奉朕的令,一队人马查抄柳治平宅第,另外严查长安各书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臣遵旨。”
蓦然间,一条银蛇划破了这泼墨画卷,天空一片大亮,撕碎这黑暗。
高季身上还挂着水珠,跌跌撞撞地闯入殿中,对齐珩俯首道:“陛下,不好了,张尚书自裁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待齐珩赶到大理寺时,大理寺中人已为张应池盖上了白布。医官见他入来,忙跪地痛声道:“陛下,张尚书已然罹难了。”
齐珩掀开白布的一角,见张应池脖颈处的伤口仍渗透出血珠,瞧见他身旁的碎瓷片,便已了然。
随后,齐珩的目光落在了张应池的脸上,他注意到了张应池脸上的红印。
齐珩带着怒气厉声问道:“你们对他动刑了?”
负责鞫问的官吏急忙跪地叩首,颤声道:“臣……臣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张尚书一直拒绝开口说出真相,臣被逼无奈,才让他们掌嘴的,就打了几下……便没敢再打了,臣求陛下宽宥……”
齐珩只觉得被面前人吵得头疼,他朝着白义扬了扬手,将人带下去后。眼前一片晕眩,他拄着桌子落座于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风眩又犯了。
良久,才缓了过来。抬首便见一青衫影入来,那人是谢晏。
谢晏见到张应池的尸身,便已知晓自己是晚来了。
谢晏伸出手将白布重新盖上,微叹一声:“张公,抱歉,是我来晚了。”
转身蹙眉对齐珩道:“我找到了张公口中的草稿,以及原来秘书省印刷的书。”他从怀中抽出两本书来,水汽氤氲了书页,有些略湿。
齐珩接过两本书,均翻到最后末卷,却是如张应池所说,写的是汉朝邓后。
“秘书省送的那些书都被替换过。”谢晏攥拳忍着怒气道。
“他是被陷害的。”齐珩心口沉甸甸的,轻声道。
“能替换那些书的,只有一个人。”谢晏沉声道。
齐珩听后,沉吟良久,对上谢晏的目光,方道出一个人名:
“柳治平。”
第027章 志欲无满
翌日一早, 云收雨霁,长安街道上还留有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出卫卒来往匆匆到处翻找的影子, 卫卒终于在汲文阁书肆后院的地窖里翻出还未销毁的雕版, 便急急忙忙地向白义禀报。
“将军, 找到了。”
白义闻言, 瞥了一眼旁边书肆的铺主, 见他手脚瘫软已跪倒在地, 白义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吩咐下去。
“带走。”
“是。”
自白义在汲文阁【1】书肆找到雕版之后,便带着柳治平回大理寺复命,柳治平一路被金吾卫左右架着不得动弹,便大声咒骂着:
“你们放肆!你们没有证据便敢带我到这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可是秘书监, 是政事堂的宰执,你们对我如此无礼,河东柳氏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给我老实点。”白义实在是听不下去旁边之人的大声吵嚷, 直接拔了刀架在柳治平的脖颈旁。
柳治平见白义拔刃,眼中浮现出恐惧, 生怕他失手伤了自己,便安分了许多。
到了大理寺堂上,见白义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放下, 柳治平得了空隙,便还是忍不住大声吵嚷:“大理寺如今竟敢在无凭据的情况下便羁押朝中三品大员, 当真是目无国法, 你看我河东柳氏会不会放过他兰陵萧氏!”
如今的大理寺卿出身兰陵萧氏,换作旁人也许会顾念萧氏势力对大理寺卿礼让三分, 但柳治平是浑然不怕的。
“是么?”堂内幽幽传来一声音。
柳治平因大声吵嚷而微颤的身体一僵,这声音他最是熟悉不过。见大理寺堂上的门被打开,柳治平方看清了堂上端坐的男子。
正是那位年轻帝王,齐珩无疑。
柳治平猝然跪倒在地,但他仍高呼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齐珩闻言反笑,见他此状眼中不屑,道:“朕还未说什么,怎么你就叫起冤来了呢?”
柳治平身子一僵,急急道:“陛下,臣......”
只是他还未说完,便被齐珩打断。“是朕让白义抓了你,你也不必再扯言让你河东柳氏弹劾什么,朕问你什么,你便给朕答什么,若有不尽不实的,朕不介意让你...”
“生不如死。”齐珩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柳治平听了此话,对这位年轻帝王又有了新的认识,原以为齐珩最是温和,却不料也有这般残忍的面目,后背不免发凉。
“白义,去把上回你从秘书省拿来的书都带过来,给他看看。”齐珩道。
“是。”
白义带着金吾卫将书都放在了堂上:“陛下,这是臣上回拿来的全部书。”
“秘书监去看看你们印的书,好好看看。”
柳治平忍着手上的颤抖,尽量不露慌张地翻过一页页,齐珩看着柳治平的动作,冷声问道:“朕问你,这是不是你们秘书省印的书?”
“这,这是我们印的书,但校审不干臣的事,求陛下明鉴啊!”
“呵。”齐珩冷笑一声,“朕竟不知,秘书省什么时候开始用雕版印刷了,你还不从实开口!”
柳治平一听雕版印刷四字,顿时慌了神,便知骗不过天子,便立刻改口道:“陛下,是臣方才眼拙,这,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想必是有人替换过的,这定然是有人在诬陷臣啊!”
“是么?这书自你秘书省拿来后,便一直锁在朕的私库中,连大理寺都未见到,你倒是说说谁在诬陷你?”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朕?”齐珩反问。
柳治平闭口不答,想着如何辩解,但齐珩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便让白义将汲文阁铺主带了上来,除此以外,还带了那些搜查出来的雕版。
那汲文阁铺主早已伤痕累累,血丝透过布衣,在白义金吾卫的鞫问下,已然吐出了实情。
“此人,你可识得?”齐珩看向下面已瘫软在地的柳治平。
柳治平颤声回着:“不...我不认识他。”
那铺主唇上皲裂发白,有气无力地指着柳治平向齐珩道:“就是这位郎官,是他,给了我一筹重金,说让我按照他给的稿子来印一批书,且还带来了秘书省官用的墨和纸张,我便猜出了他的身份,秘书监,他许诺我,事成之后,便许我入他秘书省。”
“我...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便答应了他。”
“既已成事,你为何不毁去那些雕版?”齐珩唯一疑惑点便是在这里。
“秘书监让我毁了那些雕版,但我没有,我想着,留着这些雕版,秘书监便有了把柄在我手上,我若要什么,便不怕他不应的。”那铺主说了这些后,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白义将铺主带了出去。
一旁的柳治平早已心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留了一手。
彻底毁了,他这算是彻底毁了。
“柳治平,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齐珩厉声问道。
柳治平环顾四周,见唯他和齐珩两人,便哀叹一声:“臣无话可说了。”
“你可知道,张尚书已然自裁了?”
“知道。”柳治平认命般自嘲一笑。
“你害死了他。”
柳治平闻言,没说什么,反而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堂外。
今日云收雨霁,阳光格外和煦,投入大理寺堂上,落在了他的身上,阳光有些刺目,仍然瘫在地上的柳治平伸手挡了挡,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记得他当年初入仕时,刚十九岁。
柳治平是他这一房的独子,但不幸的是他出生时,他的父亲便已早亡,因此他从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母亲为他取名“治平”【2】,字清明,是望他继承先父衣钵,辅弼【3】君王开创清平世界。
那时的他,年纪轻轻便入仕为官,何等意气风光。
母亲也极为欣慰,将他叫到跟前,她拊掌【6】而笑,又嘱咐道:“吾儿不愧为我河东柳氏子,当真有出息。”
他从小听的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你是河东柳氏子,必然是前程无量。”
渐渐地,他也十分认同此话,也会为“河东柳氏子”这个身份而骄矜【7】,因此常常看不起同仕为官的寒门子弟,他性格执拗,凡是认定了什么,便不会更改。
也因为时常以“河东柳氏子”自居而得罪了上位者。
按他的门第、他的经历,本该升迁,然则他迟迟未得。他方慌了,其实他大可以用他柳氏势力谋求晋升,但他不屑。
他是河东柳氏子,自然满身骄傲,能靠自己的,绝不仰仗家族荫庇。
但他之才在同辈中属实不算出挑,加上性格刻薄,被别人一挑拨便生怒,得罪了不少人,他还是未得到晋升。
原本母亲对他满怀期望,可期望越大,她的落寞也便更多。
最后,她恼他不进取,孤傲得不肯开口求人,气恼之下,她生了一场大病。
柳治平跪在母亲榻前,母亲重病,却还在用尽气力拿木柱拐打他,柳治平默默受着,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见他如此,一时气急,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他终是后悔了,他打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向上位者卑躬屈膝,借助叔伯权势,一路扶摇直上,为此,他也做了不少坏事。
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污秽不堪。
满腔桂华,化作淤泥。
他应该恨这样的自己,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觉得理之自然。
河东柳氏子,世家之后,做什么都会是对的。
河东柳氏,士庶不同,已然成了他这一生不可更改的执念,也是他最后能用以安慰自己的骄傲了。
想到如此,他猝然笑了,十分沧桑,他看着齐珩,准备将他坚持已久的,又不可与人言说的全部告诉齐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