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笞刑五十下, 很疼也很难熬,没有人会愿意受刑,江式微也不例外。
何况她的手生得极为好看, 若是因此而毁,她该有多难过?
江式微掀开了帏帽上的纱幕, 看向齐珩,定定答道:“我不后悔。”
正是因为推事院直属天子,不会容情, 所以她才会来。
这刑张应池受了,柳治平受了, 静盈受了, 而她却要因为与齐珩的关系而逃避,这对别人不公。
一做错了事, 就如孩提般往齐珩身后躲,甚至让齐珩因她而破坏自己的原则徇私。
她自己也会觉得屈辱,她再也不想做齐珩和齐令月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了。
这一次,就让她尝试着承担一回。
她推门而入。
三人见齐珩与江式微进门忙打揖行礼。
白义还因那天的无礼而内心歉疚,现下见了江式微有些发怵。
“殿下,这……这五十下可非少数。”白义心中不定,于是问道。
“我知道。”
“那……殿下请?”白义抬手对江式微犹豫道。
“殿下。”王子衿不禁轻唤一声,似想阻拦,见齐珩望向她,迅速噤声。
“没事。”江式微朝她摇头,似是安抚。
丽景门推事院真不愧有例竟门之名号,一进门便是极浓郁的血腥之气,江式微忍不住想作呕,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白义见江式微此状,眼底有讽意,江式微来前,推事院已被他大肆修整一番,原一进门便是满墙的刑具。
甚至还有人皮。
连这点血腥气都受不了,待会儿怕是这刑也受不来。
估计又要和陛下撒娇求情了。
说心里话,白义委实是看不上江式微的。在他们从小陪在陛下的人心里,后位理当是华阳公主之孙,王含章的。
那才是能配得上陛下的人,豪爽大气又不会失礼,门第、样貌、教养、才华样样出挑。
齐珩的皇后便该如此,而非是江式微这般只知诗词歌赋的高门贵女。
屋内放着圈椅,江式微坐了上去后,白义有些迟疑,按常理,须得以铁链锁人犯的手脚。
既为防人犯因受刑而四肢乱动,也为对人犯的警告。
刑律的绝对威严不容轻视。
铁链一锁,管他王公贵族,亦或贩夫走卒,通通皆为他推事院的人犯。
任他们宰割。
然而面前这位可与他们不同,面前之人是天子发妻、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他虽不知江式微和齐珩发生何状,让她来此受刑,然他知天子无明旨废后,她还是地位尊贵的皇后殿下。
是以白义不敢对她无礼。
白义犹豫地请示齐珩,手中举以铁链向齐珩躬身问道:“陛下,这……”
齐珩看了眼他手中之物,眉间一蹙,深深看了江式微一眼,并未出声。
“我可以的。”江式微轻声答道。
“白义将军把我当成普通的犯人就好,我既来此,便不是皇后,只是江式微,因此白义将军掌刑时也不必容情。”
见天子未出声,且听江式微此语,白义方敢动手,江式微的双臂被铁链束缚在了圈椅上,那铁链十分沉重,江式微原本如凝脂的肌肤上留下了很多红痕。
勒得她双臂作痛。
江式微咬了咬唇。
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被废弃的一个刑具,状如花朵,以铁浇筑而成。
上面貌似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那是铁骨朵,宣懿皇后当年在这里受过刑。”(1)
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冷声开口,言语间似有恐吓。
他倒真希望能吓到她,这样也不必再继续受刑了。
“噢。”江式微垂着头,没再问下去。
手上好沉好疼,她根本动弹不得,白义倒真是未留情。
江式微垂首,瞧了眼自己的双手,倒非她自夸如何,她的手确是好看的,自幼的娇养,肤如凝脂(2),手指纤纤,又细又长,似春笋,又似葱根,指甲更如同冰玉一般晶莹剔透。
加上她又通琴棋,阿娘就夸过她这双手古今难得,举动间有别致的风流。
只可惜,此夜将毁,江式微思忖片刻,只觉眸中酸涩难忍,鼻尖似有针刺。
但她知晓这是她该受的。
为她的一己私欲。
为她的一念之差。
为她的阴险私念。
这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不该称屈。
也不该迁怒他人。
只是她还是难受,非怪齐珩,而是怪自己何故要动恶念?何故因自己的阴私想害无辜的人?
江式微怕齐珩发觉她眼中的泪,未敢抬首。
“行刑吧。”江式微轻声开口,细听去带着呜咽。
白义看向上位的齐珩,见齐珩并未出言,只以为是应允,便转向站在一旁的齐文道与王含章,他作一揖:“劳烦周王与尚宫监刑了。”
“嗯。”王子衿没出声,反倒是齐文道轻应了一声。
“殿下,臣得罪了。”他又向江式微揖礼,算是礼节做全了。
“白义将军,陛下看着呢,不要徇私。”江式微又压低声音开口。
白义闻言一顿,他原以为江式微是要他松些,却不料如此。反倒是挑了下眉,思忖几下后,这位殿下怕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笞掌之刑,取未处理过的藤条鞭来施刑,纵然这小小藤条并不起眼,一鞭下去便可皮开肉绽。且每次施刑,藤条上的倒刺便会加深伤痕,手心相连,才是极致的痛苦。
“那施刑的是右手?”
“左手吧。”江式微还未说话,齐珩便已替她答了。
“那臣,就真的失礼了。”紧接着在这充满血腥之气的屋子里响起一击打声。
手心与藤条鞭激烈一碰撞,藤条划过空中,发出沉闷又厚重的声音。
江式微顿时身上一颤,如同受惊之鹿,手心出现一道血痕,鲜红又刺目。
好疼,好疼。
疼到她恨不得即刻自裁。
这尚且是一鞭,后面还有四十九鞭要受,江式微想到此,心中荒凉又绝望。
人走进荒凉的沙漠中,总是抱有着期待,哪怕身无他物,然而正是这种期待才最痛苦最难熬。
她希望这五十鞭快些过去。
江式微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哀嚎声。
齐珩看到江式微已然变红的眼角,女子咬唇强忍着痛苦,带着细碎的呜咽。
他只觉心中某处隐隐作痛,他忍住想起身过去的冲动,攥紧了拳头,原本修长的手掌此时爆出青筋,他只得闭着眼去数藤条鞭落下的次数。
他懂江式微心中的骄傲,他尊重她,所以他不能去拦。
白义又落下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疼到江式微终是忍不住落下一泪。
十鞭落下,江式微双唇轻颤,小心又害怕地喘着气。
眼中泛泪,唇色半浅半深,浅是她疼得已失去血色,深则因她咬破了唇被溢出的血所晕染。
她的面容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于地。
十鞭的每一鞭都在加深她的伤口,那种血肉炸裂之痛,让她眼前所见之景都变得模糊,耳边似有悠长而又无法追寻的声音。
她看不清,也听不清。
她忍不住低语呢喃,声音带着委屈如小兽濒死的呜咽声,让人心疼。
王子衿见江式微此状心中已然不忍,她深吸了口气,看向身旁的宗正卿,心知自己没有身份去求这个情,便忍痛闭上了眼。
白义见江式微似失去清醒便又请示问道:“陛下这?”
齐珩怔怔看着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手指紧紧抓着圈椅的把手。
那心底早已干涸的枯井,此刻确是有了源头,水面上涌一路蔓延,直到他的眼角。
齐珩现下方是明白有些锥心之痛不必在身,而是在心。
虽然那些鞭痕没有落在他的掌心,却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房处。
齐珩亦是不好受,身下的圈椅传来轻轻的响声,他定了定心神,又抓紧了圈椅,指甲被他抓得发白。
他若是此刻过去,江式微事后定会怨他,她要他给她一个公平,也要给她一个尊重。
白义这才看到齐珩的眼眶已然变红,犹豫片刻。
“是我...失神了,白义将军可...继续。”江式微回过神,轻轻说着,仿佛下一口气她便再也呼不出了。
齐珩让她左手受刑,已然是为她留了情面,这里不光有他与她二人,更有他的臣下,她不能再让他为难。
“那臣便真的继续了。”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
随之而来又是几鞭,倒刺勾起鲜血四溅,江式微的手心已然血肉模糊,原本如柔荑的手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终于到了第二十五下,一半之数终于过去了,江式微似是又瞧见了曙光。
手上的撕痛也在提醒她,她还要重头再来一次。
甚至比方才更痛。
江式微轻吐出一口气,便被下一鞭带来的疼痛给撕裂。
到了第四十下,江式微已然是彻底地神志不清,头悬悬而欲垂,她低声哭泣。
江式微浑身发颤,被贝齿咬破的唇不断有血珠溢出。
王子衿终是忍不住了,她跪伏于江式微的椅旁阻拦,狠狠瞪了白义一眼,朝齐珩饮泣道:“陛下,求您了,真的不能再打了,殿下真的已经受不住了。”
齐珩重重呼出一口气,指尖似有什么东西断了。
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莹片折裂,困住猛兽的丝弦也随之而断。那凉液从指甲一路蜿蜒向下,很少,少到尚且聚不成滴状。
也很多,多到冲垮了他一直压制自己的关键堤坝。
江式微抬眼见白义举手即将又落下一下,已是心如死灰闭上了眼,准备接受剩下的鞭数。
然而想象中的锥心之痛没有到来,藤条刺入手掌的声音依旧。
江式微方抬眼,便见齐珩已站到了她的身前,手上滴着血珠。
“不···这是我的过错,你···你不要替我···”江式微见到面前的血珠清醒了许多,慌忙想扯住他,然而铁链束缚着她的双肘,她无法动弹,反而因举动牵动着伤口作痛。
“陛下,臣···”
“你继续。”齐珩仍说着,左手直接强硬地摆在了白义的面前。
“剩下的我替她。”
齐珩终是不忍。
他尊重她的想法,但他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便是江式微清醒后怪他也好,他也必须要拦。
他不想让自己后悔。
他怕这十鞭一旦落下,江式微便彻底毁了。
“不···”江式微含泪看他。
“我的妻子做错了事,是我这个做夫君没能及时规劝她,这是我的一错。”
齐珩朝她欣然一笑,面上平静无波,仿佛不将这点疼痛放在眼中。
但江式微知道那有多疼,何况错的本就是她。
齐珩的话语与伤痕让江式微落下一泪。
齐珩用右手背轻轻拭去她的泪珠。动作细致又温柔。
他又继续道:“作为夫君,没有给她足够的关心与照顾,让她没有安全感,这是我的二错。”
江式微鼻尖微红,她有些哭得喘不上气,双唇颤抖:“不是的……我……”
齐珩又道:“让我的妻子受伤,这是我的三错。”
“我既有过失,也该受罚。”
齐珩扶住了江式微,看向白义道:“动手吧。”
白义正色看向齐珩,见他眼中决绝,便已知再无转圜的余地,朝齐珩肃然揖礼。
十鞭一下下落入皮肉,饶是齐珩也忍不住闷哼一声,看向江式微的眼神更加怜惜。十下他尚且觉得难熬,那四十下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五十下,这算是结束了吧?”齐珩唇色也隐隐泛白,但他仍忍痛站直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