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式微默然。
眼睁睁么?那是养了她十五年的家族,她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
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反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若南氏被问罪,江氏离那一日也就不远了。”东昌公主转过头。
“你什么意思?”江式微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不,不会的,江家不会参与其中的。
江式微试图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她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东昌公主冷笑道:“每年的监试选送生员的名单,我都知道。”
只一句便让江式微如遭雷击,甚至忘了动作。
“不应该说知道,更准确地说便是我安排的,我、南知文、王铎、贺致我们都知道。”东昌公主一字一顿道。
她并不介意江式微知道此事,她知道就算江式微知晓了,也不至于蠢到去告诉齐珩。
江家与江式微是一体,一损俱损。
“每次的生员名单,会先送到我和王铎的手中。”
“不必以如此震惊的神情看我,我和王铎虽平时有些龃龉,但终究没什么血海深仇,既有共同利益,也不妨联手一回。”
东昌公主声音淡然,仿佛在说平常事一般。
她能有今日之权势,一部分便是因为手中掌握着生员的名额,凡家中子弟欲参省试,必会来求她。
“而后剩下的名额会由南知文与贺致自行分配。”
“历年皆如此。”
历年皆如此。
年年如此,年年无差错,只今年不同。
因为齐珩今年给生员的名额少了,所以出了纰漏。
江式微讽笑,却不知在笑人性之贪婪,还是在笑有因必有果。
“所以,南知文若被定罪,江氏,我,也逃不了,你懂么?”
她便是在逼江式微。
逼她明白,道义与私情之间,她该选的是私。
“为什么,这么做?”江式微逼视她的双眼,咬牙问道。
“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5】
东昌公主朱唇轻启,并未直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缓缓道出四句。
四句。
她奉为圭臬、当作金科玉律的四句。
与她为善,便为善人,与她为恶,那便恶人。
没有什么道义,只有私益。
世间本就如此,便该如此。
江式微垂首叹了口气,唇边带着无奈与苦涩:“我省得了。”
东昌公主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随后拂袖而去:“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你口中的公平也只是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说来可笑,那时她对齐珩说“挺公平的”。
今日,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便被她一直敬爱的母亲亲自给撕个粉碎。
漱阳为江式微拢紧了披风,低声提醒道:“殿下别受了风。”
江式微朝她摇了摇头,面容依旧惨白不堪。
她站在立政殿的风口处,身上稍冷,不知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放纵自己。
齐珩一入门便见她站在风口处,隐隐发抖,忙大步上前,将她的披风拉紧,声音温和,却带着斥责之意:
“现在还是春日,便是要入夏转暖,也需得小心,你站在风口受凉怎么办?”
“我身上有些发汗,所以想出来吹吹风。”江式微强笑。
“更在说胡话不是?发了汗还吹风,这不是有心着凉么?”说罢,齐珩拽着她的衣袂,向殿内走去。
齐珩摸了下那茶壶,指尖传来温热的感觉,随后他给江式微倒了杯茶,而后道:“喝茶暖一暖身子。”
随后坐在小榻上,整理身上的袍衫,待整理后,江式微也已将那盏茶尽数喝光。
齐珩浅笑:“以后不要站风口了。”
江式微垂眸,点了点头,随后看向齐珩,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六郎,我...”
齐珩听到这一称呼,心头稍软,轻应了一声:“嗯?”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
齐珩见她如此,已然猜出几分,他道:“是不是卢家娘子和南家的姑娘求你来劝我?”
江式微欲掩饰东昌公主之事,只好点了点头。
齐珩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不必为难劝与不劝,我意已决,谁都不会说动。”
他若不查,对不起黄晔。
他若不查,更对不起那些希冀着一丝公平的百姓。
这一次,他要杀鸡儆猴。
“南家与我有教养之恩。”江式微轻声道。
“你与南家是私,但监试关乎国政。”齐珩神情淡漠,眸中原本的柔情也已尽数散去。
“妾知道了。”
“妾可以问,南祭酒会被判处什么样的罪么?妾好...有个准备。”
“你还没明白。”齐珩看了她一眼,随后轻轻摇头。
齐珩反问道:“你知道黄晔为何会死么?”
“因为,他是平民,如蝼蚁,上位者将他们不屑一顾,视为草芥,任人随意踩踏摧折。”
因为是平民,所以微不足惜。
哪怕他有经世之才。
齐珩停顿片刻,又道:“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3】
“轻贱百姓的人,随后也会被百姓轻贱。”
“因果只在日子的长短罢了,可我不愿让他们等。”
“我要还他们一个公平。”齐珩笃定道,眸中决绝,足以将那千里之堤所吞并。
荧荧之光,也会照亮那长夜。
就如同一道亮光,撕破那被世家长期笼罩的黑暗。
“锦书,上位者不该是荣誉,应是责任。”他一字一顿将道理与她说清。
江式微眼睫一动,无奈地笑了起来,她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
只不过当这些事真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时,才发觉道义与私情,根本就分不清。
一边是虚无缥缈的道义,一边是血浓于水的至亲。
如何选?
便是圣人,也未必分辨得清。
江式微沉默须臾,方含泪看向他,轻轻道出几字:“我明白了。”
齐珩看见她眸中的水光,心中如被针刺过般,想说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陛下若有要事,妾就不留陛下了。”江式微起身拜礼。
她已在给他脸色看了。
齐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也已动气。
是他太惯着她了么?
齐珩闭上了双眼,待情绪平复后,方睁眼徐徐道:“我回去了,你也不要再站风口。”
第052章 明火燃志(四)
白义站在紫宸殿门口与谢晏齐子仪二人闲叙家常, 三人言笑晏晏。
然见齐珩愁眉不展地大步走来,眉宇间透露着愠怒之意,三人相互对视, 似在说着暗语。
这是受了气?
齐子仪是个看戏不嫌事大的, 直言:“六哥这是怎么了?”
齐珩冷瞥了他一眼, 随后直接入了门。
齐子仪不解, 忙拽住了身后跟着的高季, 高季苦笑道:“刚从皇后殿下那儿出来, 他心里堵着气,等下说话小心点儿。”
齐子仪忙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他很少见齐珩动气,今上温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还是嫂嫂厉害, 竟能将齐珩气成这样。
白义道:“陛下, 卢桢那竖子【1】还未上刑,便已然尽数招了。”
“是么?”齐珩冷声问道。
白义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卢桢原与黄晔是同窗, 更是在国子监同一屋檐下生活的,起初黄晔由太学生升入国子学生, 为人谨慎,又是与他同屋。
卢桢对黄晔也算是好的,家中送了什么新鲜玩意也会拿来与黄晔分享。
国子监中学子多数尽出名门世家, 所穿所用皆是上乘,莫不披绮绣, 戴朱缨宝饰, 腰白玉之环。
唯黄晔一人不然。
缊袍敝衣。
卢桢怕黄晔会自卑自伤,便多次欲将自己新衣赠与他, 却不料黄晔推拒,只言一句:“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2】
那时的黄晔信誓旦旦地与卢桢说:“缉熙光明,日就月将。”【3】
他坚信夜以继日地学习,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卢桢当初是极为认同他的,也盼着他有出头之日。
可是一日日的相处,卢桢对黄晔的态度渐渐转为了厌烦,甚至憎恨。
他多次邀请黄晔与他们一同去赋诗会,骑马打猎,饮酒听曲,黄晔次次推拒,卢桢的好友笑他竟低声下气求一庶民之子,起初他不以为然。
可耐性经不住日月的消磨,他终是有些厌烦。
更兼黄晔焚膏继晷、挑灯夜读,黄晔越如此,越发衬得卢桢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只知道仰仗家族荫庇过活。
所以渐渐地他带着国子学中人孤立黄晔。
最初他想只要所有人不理黄晔便好,可是后来见黄晔淡然,他竟愈发恼怒,将黄晔所有的书本撕碎。
那一次,容忍已久的黄晔终是再忍不下去了,与卢桢厮打起来。
最后是国子司业南樛木匆匆而来,要一并惩处他二人。
却不料卢桢家中派了人来,不知与国子祭酒南知文说了什么,南知文便压下此事,只惩处了黄晔一人,以停厨为罚。
后来便是监试。
卢桢家中已然安排好一切,若按照往年的名额,卢桢凭自己大抵也能考上,就算考不上,有卢桢的母舅礼部尚书在,他也会出现在生员名单中。
黄晔实属有才,且生员名额不算太少,所以礼部尚书贺致与南知文便已将黄晔算在生员之中。
毕竟若有一庶民子弟在,可证明监试之公正。
唯一的意外,便是今年选送生员的名额少了。
僧多粥少。
五个人,根本分不得。
所以他们只好将黄晔的名字移除。
因是糊名,所以南知文与贺致备了特殊的笔墨,书写后几个时辰便自然消除,在陈锡画定次序后,又按照他们已安排好的名单重新画定次序,而后南知文直接上报至礼部。
贺致再次批复,封存卷纸,将名单上至天子。
只待天子做了批复后便可瞒天过海。
却不料黄晔听见了此事,告至礼部,要求上报天子。
可礼部本就与国子监是一丘之貉,自是将事情瞒了下来。
卢桢气急之下带着人殴打黄晔,并极尽羞辱道:“平民之子,蚍蜉一般,安敢撼树?”
那一日他踩在黄晔的脸上,恶狠狠道:“记住了,你,只要是庶民一日,便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你就且看我成为生员罢!”
白义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而后道:“黄晔悲愤之下,深夜入藏书楼,欲抱书自焚。”
“卢桢去拦了,只听到黄晔一声怒骂,随后见火势随风渐大,又恐变更名次之事惊动陛下,是以让人又添了把火,装作失火。”
“贺尚书与卢家将一切打点好,南知文便是知晓此事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义将所有说了个清楚,齐珩听后,稍带惋惜道:“卢桢如今如何?”
“他吓晕了过去,现下还关着。”
齐珩又看向谢晏与齐子仪二人,问道:“御史台与大理寺呢?”
齐子仪摇了摇头:“贺致一句话都没说。”
谢晏垂眸,缓缓道:“南知文只留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铎。”
齐珩蹙眉,轻笑:“王铎?”
这是想把所有事都推到王伯仁的身上?
但王铎恐是真知晓此事而选择隐瞒下来,毕竟廷议时,王铎也是开口之人。
只见常诺捧着一劄子,从一旁缓缓至齐珩跟前,俯身说事:“陛下,中书令递上了辞呈。”
这不仅是辞呈,亦是谢罪表。
齐珩当初答允过,今后无论何事,他都会放王铎一马。
齐珩默不作声地接过文书,文书中王铎将监试所有过错全数认下。
以徇私隐而不报之罪请辞中书令之职。
齐珩做了批复,在上面留了一个“可”字。
随后置于一旁,将手上的扳指转了一圈,颁下诏令:“按律礼部尚书贺致徇私舞弊之罪、杀人灭口之罪,欺君罔上之罪,革职、抄家、流放。”
“卢桢蓄意纵火灭口,又兼扰乱监试清正,赐他自裁,父母兄弟有同谋者革职同罪。”
“南知文...”齐珩话语一顿。
谢晏、齐子仪、白义闻言面面相觑,江宁南家,毕竟与江式微情谊匪浅。
“南知文身为国子监祭酒,实属文人引领者,然有负文人风骨,故革职、放逐。”
毕竟南知文之罪主在于徇私,便是严惩也坐【5】不得死罪。
谢晏闻言,倒松了口气,只是放逐也未抄家,毕竟是咸安公主之子,身兼皇室血胤,属八议【4】之列,非大逆之罪不可严惩。
虽是放逐,但好在南知文其二子的官职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