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式微独自一人沉默良久,她在这里又少了一个朋友。
*
“殿下,要不您放下,我来做吧。”漱阳蹙眉道。
瞧着江式微这样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让她挽袖子擀面怕是不成的。
然江式微摆了摆手,一副自己可行的样子:“我可以的。”
漱阳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莲花碟中搁置着红枣,待糯米蒸熟放凉后,江式微才费力地将糯米裹了红枣和糖,捻成花状,往上洒了桂花蜜。
瞧着模样是不错的,但味道却不好说了。
江式微将糕点放入食盒,带去了紫宸殿。
然齐珩不在紫宸殿,江式微只好将食盒交予小黄门,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待齐珩与汾阳郡王步入紫宸殿,齐子仪一瞧桌案上放着一碟水晶龙凤糕,清甜的香气耸入鼻尖。
齐子仪笑道:“呦,这糕点瞧着不错。”
小黄门忙道:“皇后殿下亲自做的。”
齐珩闻言,眸中有笑意。
只见齐子仪毫不见外地坐在一旁,拿起一个糕点笑道:“那我可要尝尝嫂嫂的手艺。”
齐珩忙夺过他手上的糕点,正色道:“没听见么?你嫂嫂给我做的,你吃什么?”
齐子仪愤懑道:“六哥怎的如此小气?”
齐珩不再管他,直将糕点送入自己口中,刚咬一口,桂花蜜与糯米的清甜于口中漫开,然下一刻这样的清甜却变成了咸苦。
齐珩只觉不可思议,狐疑地瞧了瞧手上的糕点。
极致的清甜与极致的咸苦,聚在了一起。
这味道,确实让人终身难忘。
齐珩饮下一大杯茶,无奈一笑。
她这是将盐当作糖了?
齐子仪瞧齐珩这般难以言说的神色,手快地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大口,直跳起身,不顾体面地将齐珩身边的茶壶中的茶水直倒入口中。
咸味得以纾解,齐子仪哭丧着脸道:“嫂嫂这是放错了罢。”
“你不懂。”齐珩瞥了他一眼,随后直接将碟子端起拿走,置于身侧。
继而又拿起一块来,齐子仪见他如此,下意识地咽了一口,瞠目道:“六哥你还真是...”
得,他还能说什么。
瞧齐珩这样子,已然是情根深种了。
齐珩面不改色地吃尽手上的糕点,虽味道稍咸,但他还是将糕点全用尽了。
毕竟,这是她亲手做的。
第055章 银镯微光(三)
眼瞧着齐珩的生辰将至, 江式微却对生辰礼发了愁。她在库房里寻了一圈,也未找到满意的。
金银器物,太俗, 齐珩不缺。
璧珏珩璜, 便是有, 也比不上她先前送的那块了。
“殿下要不绣个荷包?”余云雁道, 眼睫弯弯, 眸中带着促狭与调侃。
“我是个捻不动针线的, 骑马击鞠还成,刺绣倒真是难为我了。”江式微有些汗颜。
针织女工,南家确是用心教了,但她就是学不会,绣出的东西每回都要被南窈姝嗤笑一番。
“要不...我给他画一幅画?”江式微眸如秋水, 泛着微光, 面含笑意。
她虽不善女工,但作的画还算能过目的。
“作画?听起来甚是不错。”余云雁喜道。
然喜不过片刻,余云雁又疑惑道:“可, 画什么呀?”
江式微看向窗外白云漫卷,蓦然垂首一笑, 只道:“我知道画什么。”
六月初四,他的生辰,她想将自己的心事全都诉与他听。
青山真颜, 也该让他见一见了。
江式微将雌黄、孔雀石、石青、辰砂、白云母等研磨成末,加了明胶制成颜料, 搁置在桌案上。
江式微将白麻纸展开, 徐徐落下色彩。
夏光稍炙,透过窗棂, 洋洋洒洒落在殿中女子的浅黄色裙襦上,远望去,女子身上蒙了一层金光。
门槛前,有桃花委地。
门槛内,有佳人作画。
女子挽着衣袖,一笔一划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落错毁了一幅画。
这不仅是一个生辰礼、一幅画,更是她的一腔情谊。
江式微接过余云雁递上的凉茶,放下手中之笔,将凉茶吃个干净,待画上色彩风干,江式微小心地交予余云雁,笑道:“帮我裱好吧。”
余云雁含笑接过,瞧了一眼,道:“欸?这怎么...”
余云雁惑然问道,她有些看不懂这幅画了。
缘何画出的是两般景象?
她抬眼看向江式微,只见江式微浅笑道:“他能看懂的。”
也只有他能看懂她的心事。
*
六月初四这一日,江式微瞧了眼殿内的布置,并无阙处。
便去了司膳司看看今夜的酒水是否有不妥,
这是她第一次陪齐珩过生辰,自然不可有疏漏。
一切完备便让人去请了齐珩。
紫宸殿内,齐珩将文书放在一旁,不经意间瞧见了下一本,齐珩眉间微蹙,这《稼轩词》怎得在他的桌案上?
转念一想,他曾在立政殿处理过政事,怕是将文书搬回时,常诺不小心拿错了,这才出现在他的桌案上。
齐珩拿起稼轩词,想着今夜要去立政殿,顺手还回去。
待所有的劄子已经批好,便让常诺拿至中书门下。
紫宸殿的直棂窗未关,因木棍拄着而半开半掩,时不时有轻风入来,绿琉璃上泛着碧色荧光,殿前高树将炽热的日光遮去大半,树荫携凉。
男子单拄着手在耳边,肆意散漫。
信手翻了翻手上的书本,只是纸页辗转于指尖之上。
目光被一抹亮眼的黑色吸引了注意,齐珩翻至那页,借着和煦的日光,他瞧清了上面的墨字。
那篇词,他见过。
月圆那日,他耳畔绯红犹胜朝霞,手指蜷曲于膝上,女子柔和的面容就在他跟前,浅蓝色的坦领罗裙将那层山茶掩得一片朦胧。
她言语间的轻柔娇媚让他失神良久。
是以这篇词,他当时未懂。
齐珩看着女子的笔墨,和她素日不同,这字带着欲说还休的情意与羞赧。
原是如此。
齐珩蓦地一笑,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笔迹,带着珍重与爱惜。
她的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似能瞧见她当日书下这几字的心情。
齐珩提笔蘸墨,又在她手书的背面留下几字。
空中青白褪尽,染上一层暗蓝色,夏夜蝉鸣不绝,几个小黄门抬着烛火来往,穿梭于宫墙之内。
齐珩眼含笑意与柔和,将书本收于袍袖,大步朝外走去。
江式微已然在门口等着了,抱着卷轴,踟蹰良久。
齐珩缘何还未到?
算了,她直接带着画轴去紫宸殿罢。
齐珩稍稍蹙眉,行至半路,宫墙长廊挂的灯烛下,一个声音叫住了他:“陛下圣躬安。”
齐珩转过身,见王含章屈身施礼,手上捧着一个锦盒。
“含章?”
齐珩笑道:“你今日倒是入宫了。”
齐珩言语间,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
毕竟他曾与王含章论过婚事。
还需避嫌。
王含章自然瞧得十分明白,齐珩在与她保持分寸,她盈盈一笑,道:“陛下寿辰,妾与祖母奉薄礼为寿,望陛下莫弃,愿陛下日月永恒,福寿无疆。”
齐珩浅笑道:“劳含章来这一趟,替我多谢姑祖。”
王含章奉上锦盒,齐珩将锦盒打开来,将卷轴打开,虽是有心理准备,却还是眼前一亮。
是《宫乐图》。
然下一刻,这含笑的目光稍冷。
“《宫乐图》,姑祖好大的手笔。”
齐珩等着王含章接下来之语,他攥着画轴的手紧了些。
《宫乐图》是前朝名画,画中所绘为宫眷觥筹交错之景。
昔日拟诏礼聘王含章为中宫,后因废止,齐珩心中有疚,以此图为赠,若有难处,可以此图求助于他。
昔日许诺仍在,不可背信。
“姑祖想让妾入明宫为君分忧。”王含章无奈道。
背上的伤痕隐隐作痛,王含章皱了皱眉,祖母心中执念,只愿让她入主中宫。
然她与齐珩实无半分男女之情,适逢东昌公主做了手脚,她才脱了身,然祖母身体好转后闻她辞拒后位,气急之下,动了杖刑。
又以命相逼让她拿此画作求个名位。
王含章自然不能看着一手养大自己的祖母自伤,只好入宫。
齐珩眼神淡漠,道:“朕无他心。”
“妾不图高位,只才人之位便好,可循老师故事【1】,算作女官。”王含章拜礼。
齐珩将扳指摘下捏在掌心。
才人之位说是女官可以,但若说是嫔御亦可以。
顾有容是自先帝时便作了昭容,里外人皆知那是行女官之事,是以没什么大事。
今日他若点了这个头,明日华阳公主就能大肆宣扬王含章是天子嫔御而非女官。
届时,群臣上书,便是他不肯,江式微也会被迫给他纳妃。
“才人不行。”
王含章闻言抬首,只见齐珩垂眸,神色冷淡。
“才人是正五品,尚宫也是正五品,此职空缺,既想做女官,何不如尚宫?”
“尚宫朕可许,才人绝无可能。”齐珩定定道。
“妾谢陛下抬举。”王含章施礼道。
“也先别谢,待我问过皇后,皇后若允,诏书会至姑祖府上。”齐珩淡声道。
王含章见齐珩提及皇后时目光柔和,反倒有笑意,于是笑道:“陛下与殿下恩典妾感念万分,愿陛下殿下琴瑟和鸣,长乐无极。”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走出长廊。
见江式微正站在不远处,齐珩忙上前几步,然近在咫尺,却有些局促不安。
齐珩轻问,带着小心与爱重,他道:“不是在立政殿等我吗?”
江式微抚上他的臂肘,方才齐珩与王含章说话时,她便已然站在此处了。
江式微又望了望齐珩方才所在的亭子,齐珩见状忙解释道:“含章是奉姑祖的令入宫给我送贺礼的。”
“我们就说了一会儿的话。”
齐珩的语气有些急促,他怕江式微会误会。
江式微见齐珩如此着急的模样,反倒是笑了,她知道齐珩有分寸,倒也没误会什么。
“我知道。”
“我也没多想什么,我是想送你生辰礼的。”江式微垂眸,温声道。
“不过我倒是与含章的生辰礼撞了。”言语间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毕竟她画的东西断然比不得王含章送的名画。
齐珩看了看手上王含章方才送来的画轴,欲言又止。
“我...”齐珩刚欲解释什么,便被江式微打断:“你不看看我送你的生辰礼么?”
江式微将怀中的画轴放在石桌上。
齐珩想起稼轩词上的墨字,指尖微颤,缓缓拿起那幅卷轴,将丝带解开,展开了画卷。
借着皎洁的月光与微微泛黄的烛火,齐珩看清了那幅画卷。
齐珩垂首哑笑,这幅画与那墨字一样,一样地蕴藏了女子的真挚情意。
画卷之上,色彩交错。
画卷之下,情意缱绻。
一边是旭日刚升,洒下金黄色的光芒,一边是丝丝细雨,簌簌落于柳枝之上。
一人披蓑衣泛舟于江渚之上。
齐珩呼吸稍滞,眸中晦暗不明地看向她。
江式微知道,他看懂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2】
是晴也是情。
江式微捏着掌心,眼睫轻颤,缓缓道:“我想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喜欢、爱慕。”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将我的心事告诉你。”
“我喜欢齐明之,很喜欢很喜欢。”
“我想和齐明之白首偕老。”江式微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诉说自己的心意。
言语间的颤抖,是紧张,也是害怕。
她想听齐珩的回应。
谁料齐珩闻言反笑,道:“我早已知晓了。”
江式微惑然看向他,齐珩将袖中的书本拿出,江式微接过,看清“稼轩词”三字时便已一切明了。
原来她隐藏于诗词中的秘密,他早已发现。
江式微无奈一笑,颤声道:“那,你的心意呢?”
“我的心意,也已写在后面了。”齐珩含笑道。
江式微颤抖地翻开书本,同样的位置,翻至背面,她看清了上面的墨字。
“锦书者,亦吾心悦之人也。”江式微照着墨字,一字一字地读出声。
江式微懵然抬首,只见齐珩笑看她。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书本,有些不知所措。
当日击鞠赛后她写下的九字墨迹未褪:“明之者,吾心悦之人也。”
原以为是流水无情,不曾想是心意相通。
“我亦想与江锦书,携手一生。”齐珩诚挚道。
江式微低头牵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还有一个礼物想送给你。”
“你俯身好么?”江式微羞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