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灾民的救命钱满足自己的私欲。
这便是他的臣下。
一口一个为君分忧的臣下。
“那日,他们在天子驾临之前,把我们锁在了屋中,点燃了厨司,顺着油,楼阁大火,幸得姊妹为了护我,把那唯一防火的衣料披在了我的身上,她自己却被火烧身,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求您为她们主持公道。”尹意在堂上叩首。
“记好了么?”齐珩看向江锦书。
江锦书写下最后一字后置笔,道:“记好了。”
“白义,你看着点江宁刺史,别让他死了。”
“江平楼的东家,你带着金吾卫,给朕务必抓住他。”
“是。”白义慨然道。
“尹意,你还能记住有哪些官吏去过么?”齐珩问道。
尹意点了点头:“如此恶人,我永远都不会忘。”
金吾卫的每一杖都落在了江平楼东家的身上,他身后血肉模糊,忍不住求饶道:“陛下,都是江宁刺史指使我的。”
“他好女.色,所以让我寻访美人,草芥人命,都是他啊。”
“你推责任倒是推的快。”齐珩冷笑道。
“江宁刺史,你要说什么呢?”齐珩看向一旁的他,身子直颤,连站都站不稳。
“陛下,臣...”江宁刺史欲磕头求饶,然当双手交叠时,却又停下。
江宁刺史看到了齐珩身后屏风透露出的女子身影。
她头上的凤冠,金凤口衔宝珠,熠熠光芒,是屏风所掩盖不住的。
那一刻,江宁刺史认命般地叩首。
天子是如此地宠爱皇后。
他又能如何?
“罪臣万死难赎,请陛下治罪。”
“你所知道的,参与的罪臣,悉数交代,朕许你家中妻女不死。”齐珩道。
江宁刺史虽懦弱,却亦知这是自己的唯一机会。
那人是断断说不得的。
他能说的也只有那些官位比他低的人,江宁刺史面如死灰地点了点头。
齐珩捏着江宁刺史写下的名单,交给了白义,冷声道:“上面之人抓起来吧。”
江平楼的东家鞫问后已被杖毙,齐珩看向江宁刺史,讽笑道:“至于你,立斩。”
“妻女流放。”
“你冤害别人的滋味,你也该尝尝。”
齐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锦书转身离开了原位,走向内室,手轻轻搭在女子的肩上,温声道:“你听到了,该畅意了吧?”
尹意坐在月牙杌子上,看着面前的铜镜。
清水洗净面容,换上干净的衣衫。
那张倾城之貌才显露出来。
她唇角勾出苦涩而讽刺的笑:“倾城的容貌,于朱门高户间是百战不殆的武器,可于贫寒之家,却是祸及满门的催命符。”
她轻轻抚上铜镜,那里映着她身后带着凤冠的女子。
容貌端丽,雍容华仪。
她心头倒是羡慕了起来。
明明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人和人之间就这么不同命呢?
尹意的嗓子被烟毁了。
只见她声音粗哑道:“其实,我唱歌原是最好听的。”
“杨柳岸,江水上,我给他唱支清歌,他听到后也会回我。”
“东边日出西边雨...”
内室中,传来女子的低叹声。
“只可惜,我的晴早已毁在了江平楼中...”
第064章 江上清歌(七)
江宁刺史死前给了齐珩一个册子, 里面记的都是曾去过江平楼的官吏。
齐珩捏紧了手上的册子,每翻过一页,都将上面的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上面无一不是名流。
这名册不光有名字, 甚至细到谁留过宿。
不光江宁, 这上面还有长安的人。
轻飘飘的一个名字, 却是造成了多少女子噩梦的罪魁祸首。
这上面的字, 是女子的血泪。
也是他们的罪证。
幸好, 没有江谢南三家的人。
齐珩舒了口气, 听到脚步声,齐珩转首看去,见江锦书盯着他手上的名册,她目光停顿片刻,她轻声道:“这是?”
“江宁刺史留下的, 这上面的人都来过江平楼。”
江锦书有些心慌, 她道:“可以让我看看么?”
齐珩点了点头,将名册递给她。
江锦书细细瞧着,生怕错漏了一个。
直至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时, 她才松了口气。
没有江家和南家的人。
“这是要带回长安问罪么?”
齐珩应了一声,他若不严加处治, 妄为人君。
齐珩问过尹意日后的打算,尹意微微一笑,道:“已然如此, 没有什么打算。”
“苟延残喘罢了。”
原本她是想侍弄花草,游历山水的。
可如今, 声音粗哑, 空有美貌,又能如何在这混混浊世走出生路?
齐珩听后沉吟良久, 最后为尹意的去处安排得妥帖。
川蜀之地,是齐子仪待过的地方,那里还算得清明。
又是山茶花盛开之地,女孩子终日面对花草,心中迟早会生出对生活的希望。
銮驾回京定在两日后,江平楼的事已然走至尾声。
趁这两日,齐珩决意再带江锦书四处转转。
江锦书才用完手上的蛤蜊羹,便被齐明之带走了。
江锦书手上摆弄着那一小枝桂花,方才路上又遇到那卖花郎了。
只是他筐中的不再是蔷薇,而是小枝的桂花。
江锦书看着上面的点点桂花,小小的,如同蚂蚁般。
尤其在绿叶的比衬下,显得精致而小巧。
江锦书将桂花枝凑近鼻尖,她闻到了清甜香。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日子过得倒是快,转眼间就入秋了。
桂花都开了呢,要是去打桂花,做成桂花蜜,肯定很甜。
江锦书是如此想着,没得偷笑起来。
齐明之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什么?”
“想吃桂花糕了。”江锦书有些许失落。
然下一刻,便见齐明之递过来一包油纸,里面不知包的是什么。
江锦书借着月光,打开了那包油纸。
里面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桂花糕。
“你怎么...”江锦书喜道。
“就猜到你想吃,刚才趁你不注意,偷偷买的。”齐明之笑了笑。
江锦书捻了一块放入口中,随后又放下了。
齐明之自是注意到这一动作,他道:“不好吃?”
江锦书摇了摇头,她其实没那么喜欢桂花糕,但有时兴致来了,也口中念叨着想吃。
齐明之想到什么,轻声开口:“我记得大婚那日,你拿的糕点也是桂花糕,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江锦书摇了摇头,笑道:“那天身上穿着袆衣,我怕别的糕点弄脏了衣裳,所以拿了桂花糕。”
齐明之垂眸一笑。
大婚那日他们确是不熟。
江锦书眸光流转间留意到了乌篷船上的两坛酒。
“怎么还有酒?”江锦书稍稍蹙眉。
“不是你上回说,泛舟饮酒的?”
“这酒不烈,也不醉人。”齐明之又道。
清酒虽不醉人,但齐明之也没敢多带,毕竟江锦书若是喝上瘾,他可是拦不住的。
江锦书打开了塞子,浅尝了一口,确是不烈。
“明之,你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吧。”
“从前?”
“洛阳。”
齐明之才饮了口酒,听到此话,拿着酒坛的手一顿。
他低头苦笑:“怎么提起这个?”
那段时光,是他最难忘最想回去的。
但也是他最不想对她提起的。
因为那时他谁都保护不了。
齐明之对上江锦书目光,看到她眼中的期待与好奇,齐明之再次问道:“真想知道?”
江锦书点了点头,抱着他的臂肘,想听他说尽在洛阳的一切。
“先帝在位的第十九年,我的阿娘在上阳宫生下了我。”
齐明之提到陈氏,目光极为柔和。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湖水上。
那里有一轮圆月。
“先帝是知道这件事的,但因郑氏的缘故,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郑后是先帝结发妻,于先帝而言自是情深义重。
可他的情深便要用齐珩的阿娘做祭奠。
陈氏是郑后宫中的内人,先帝与郑后争吵后拂袖而去,一气之下幸了陈氏。
“有了皇嗣,却没有名分,甚至我的阿娘因此而被郑后记恨。”
“何止是上阳宫啊...”齐珩轻叹。
“郑后嘱咐过上阳宫的管事,渡冬的炭火是不足数的,衣衫是单薄而残破的。”
“她总会将完好的衣衫留给我,哪怕我穿着,不是那么的合身。”齐珩苦笑道。
江锦书环上齐珩的肩膀,让自己靠在他的身上。
她抱他抱得很紧。
为什么,他知道。
江锦书将自己眼中的泪光忍下。
她有些后悔了,她原不该问的。
“幸好,高翁在洛阳。”齐明之抚了抚她的发髻,轻声道。
“有他的接济,我和阿娘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所以你这么信任高翁。”江锦书靠在他的怀中,浅饮了口酒。
“嗯,他是我和阿娘的恩人。”
“他与我阿娘是同乡。”
“他喜欢我阿娘。”齐明之淡声道。
“高翁么?”江锦书有些惊讶。
不过想来也是,何等情谊,才能让陈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放心地托付给他。
也唯有如此了。
“后来的冬天,越来越冷。”
“那日漫天大雪,她就躺在我的怀里,她身上越来越冷,冷到我一直抱她都捂不暖她。”齐明之眼中已有泪光。
“她临终前嘱咐我,要做个坦荡的人。”
“这只镯子,是她临终前交给我的,这是她唯一带入宫的东西,是要留给我作娶妇的聘礼的。”
齐明之轻轻牵起她的左腕,那里的银镯在月光下有微微清光。
“她让我好好待我的妻子,不要辜负了她。”齐珩轻声道。
他抱着江锦书的手愈发紧了。
“对不起,我不该,不该写下那篇文的...”江锦书在他的怀中轻声哭泣。
她用齐珩的痛处来攻击他。
她是真的该死。
“没事,都过去了。”齐明之抚上她的后背,又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早就放下了,现在他也只是想和她好好过日子。
“你恨郑后吗?”江锦书被他抱着,停止了哭泣,她轻声问道。
齐明之摇了摇头,道:“我虽怨她,但不恨她。”
“我恨的只有先帝。”
“男人的错,不该怪到女人的身上。”
先帝既已明知自己碰不得,护不住,便不该去招惹。
最后将一切责任与过错都推到郑后的身上,自己销声匿迹。
“于上位者而言,只不过是股掌间的嬉戏,但对下位的小民来说,却是灭顶之灾。”齐明之长叹了口气。
他恨先帝。
一直都恨,所以最后也做了报复。
他算不上坦荡。
也愧对了阿娘的嘱托。
“她若见到现在的我,怕会失望吧。”齐珩轻声道。
江锦书有些心疼起齐珩,她紧紧地环住齐珩的脖子,道:“不会的,她会骄傲的,你不愧于你的名字,珩,从头到尾,你都很好。”
“满怀冰雪。”
江锦书捧着齐珩的脸,认真道。
齐明之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想到了阿娘的话语。
妻子。
是他的妻子。
他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明之,我被你抱得有点疼。”身上感到勒得疼,江锦书忍不住说着。
齐明之放开了她,凑身在她额前一吻。
他很喜欢江锦书。
真的很喜欢。
是夫妻,也是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