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公主落座在榻沿,见江锦书转醒,欣喜道:“你总算是醒了。”
而后转头,对陈亦道:“陈奉御,殿下到底是怎么了。”
陈亦正搭着江锦书的脉搏,心里已然有数,却不敢确定,他道:“殿下的月信如何?”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了。”
而后她道:“应是没来。”
他再次探着,确认了三遍,方缓缓道:“流利雀啄,是为孕脉,臣恭贺殿下、长主。”【3】
东昌公主朗笑道:“你的意思是,殿下腹中有了皇嗣?”
陈亦颔首,道:“两月左右。”
江锦书还未缓过神来,只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颤声问道:“那我还能治好吗?”
东昌公主反笑,扯着江锦书的手腕,道:“傻孩子,什么治不治的,你这是有身子了。”
江锦书恍惚道:“我...我是有孕了吗?”
东昌公主笑道:“两个月了。”
“会不会是诊错了,陈奉御先前说过我月信紊乱,怕不是误导了陈奉御吧。”江锦书仍不敢信自己真的有了身孕。
江锦书算了算日子,两个月,那时齐珩忙于新法之事,回立政殿也是深夜,是以二人很少同房,两个月,那该是在她与王含章饮酒那日怀上的。
“我...我方才在席间饮了不少酒,会不会对孩子不好?”江锦书想起什么,忙问道。
陈亦道:“臣方才探了殿下的脉搏,这沉细微弱,为逆也,此胎怕是有险。”
“这孩子我不一定能保住,是吗?”
陈亦点了点头:“这要过了三个月才看得出。”
“殿下这几日要保重身子。”
东昌公主一听江锦书这胎有险,忙沉声道:“此乃陛下第一子,万般金贵,陈奉御,你可得小心,护着殿下与皇嗣安然无恙,你的前程方不可限量。”
“臣定然竭力护着殿下和皇嗣。”陈亦忙叩首拜礼道。
“陈奉御起来吧,你只需尽力便可,便是真的保不住,我也不会怪你的。”
“这事,就你、我、长主、漱阳四人知道便好,先不要告诉陛下了。”
毕竟胎象不稳,她怕留不住这个孩子。
还是待过了三个月,她再亲自告诉他。
“臣领旨。”陈亦道。
“你开了药便退下吧。”
东昌公主蹙眉道:“为何不告诉明之?”
“我怕留不住。”
“胡说,怎么会留不住?”
“我体寒,我知晓的。”江锦书抚上小腹,轻声道。
“阿娘,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了。”
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只好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离开后,江锦书没回宴席,而是一个人缩在榻上,用手覆上自己的小腹,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是她和齐珩的骨血。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像她,还是会像齐珩。
她会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哪怕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就如一个小石头般,她轻而易举便含在掌心。
她会冲着她甜甜一笑,口齿不清地唤着她:“阿娘。”
她小手上浅浅的纹路与她而言亦是惊喜。
她会抱着她,给她讲诗歌,她会给她戴上小小的长命锁。
盼着她健康成长。
总归,她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齐珩想必也是一样的。
“漱阳,我的饮食,你最近留心些,陈奉御的药你帮我看着些。”江锦书道。
漱阳笑应道:“妾遵命。”
江锦书睡不着,身后骤然被人抱住,齐珩身上有酒气,江锦书不禁蹙眉:“你去沐浴换身衣裳,这酒气熏着我了。”
齐珩沉声笑道:“这就不要我了?”
“你快去嘛。”
“也是。”齐珩自己也有些受不住身上的酒味,便去了后室池子。
待酒味消散,周围又是那雪中春信的香气,他抱着她,吻着她的耳畔,触上她衣衫的系带,齐珩声音沙哑:“成么?”
酒气散了,酒劲未散。
江锦书转过身,轻轻推开他,齐珩低声道:“身上不舒服?”
“嗯。”江锦书点了点头。
“要不要让陈亦过来瞧瞧?”
“不用的,哪那么娇气了。”江锦书轻笑道。
“常乐今日没来,我有些想她了。”江锦书拽着齐珩的寝衣袖子。
眼神中落寞之意显然,齐珩搂住她,道:“哪日请清平县主入宫不久好了。”
“那也是别人家的姑娘。”江锦书撇开齐珩的手。
“你就不想有个女儿吗?”江锦书莫名生怨。
齐珩被气笑了:“我也想,但我也生不出来啊。”
“那你凭什么这么没用?”
“我...”齐珩欲言,然又说不出个什么。
齐珩将人抱到怀里,轻声哄道:“今儿怎么了,怨气这样大?”
宴席上江锦书刚离开,东昌公主便起身了。
他瞧得清楚。
莫不是东昌公主又说了什么?
谁料齐珩甫一说完,江锦书便落了泪,泣声道:“你说我...怨气大。”
齐珩面上一慌,忙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锦书哭泣不止,齐珩怎么哄都不管用:“锦书,我真的错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不要哭了好不好?夜里哭泣伤身子。”
不知是那句话说动了江锦书,江锦书拂去面上的泪水。
她气齐珩可以,但是不能伤了孩子。
江锦书现在瞧见齐珩只觉心烦,她气道:“你今夜不许睡在这里。”
齐珩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得抱着自己的被子走向软榻。
“等等。”
齐珩心中一喜,即刻转身,却不料江锦书道:“把被子留下,这是我的,你不许盖。”
齐珩无奈地笑,他连被子都没了。
齐珩摇了摇头,给江锦书盖好被子才离开床榻。
*
江锦书有了身孕后便不大爱动,饮食用得也少了,前几天王含章还玩笑说她吃得少反倒重了。
江锦书也只笑笑不说话。
王含章请命今岁二月举办女官简拔考试,江锦书欣然应下,不过这些事她多数推给了王含章与顾有容,自己偷个清闲。
王含章取了参试的名单给她,江锦书瞧过的。
余云雁在里面,这她是知道的。
余云雁出身不大好,有此机会更进一步,甚好。
除此以外,江锦书也将一应采买、分例的宫务全推给了王含章,王含章连连叫苦,但也还是接下了。
江锦书是数着日子过的,三个月再诊,便可看出这孩子保得住否。
漱阳道:“殿下,陈奉御来了。”
“快请他进来。”
陈亦含笑而来,施礼后为江锦书诊脉。
见陈亦神情严肃,江锦书忍不住攥着手下的软枕,生怕陈亦说出半分孩子不妥之语。
片刻后,陈亦喜道:“殿下可安心了,皇嗣安好。”
江锦书喜笑颜开,道:“现在是三个月了,是吗?”
陈亦点头称是,又为江锦书开了新的药方,江锦书笑意盈盈,便等齐珩回来,她亲自说与他听。
丽景门推事院内,齐珩坐在圈椅上,漠然瞧着面前之人。
那人被铁链束缚在木架上,举动不得。
齐珩冷冷瞥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威严压迫:“还不说吗?”
齐珩扬了扬手,白义会意,下手更重了些,那抹鲜红色从那囚犯的臂膊上缓缓流出,齐珩悠悠道:
“这并不会要你的命,但却是折磨人的,血会慢慢地流尽,而你只能看着自己死去,无可奈何。”
“这推事院,不止这一种刑罚,这是最轻的。”
“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臣、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2】
“你觉着你能受得住多少?”齐珩讽笑道。
那囚犯唇边带血,额间有一滴汗水悄然垂落。
齐珩骤然厉声道:“到底是谁,让你行刺谢伯瑾。”
黑衣男子咬牙不语,白义用一小刃刮下他臂肘寸肉,那男子顿时哀声怒嚎。
不及他回应,白义再次动手,那男子终是承受不住,伏地求饶:“是……是长主。”
死士承受得死,但受不得刑。
齐珩听了这话,手掌不禁攥紧成拳,骨节轻动,发出咯咯响声。
他忍齐令月很久了。
这次,他不想再忍了。
第071章 夕死可矣(七)
紫宸殿内, 齐珩在角落处那幅画前停留,他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残尘,动作间带着爱惜珍重。
上面蓑衣男子撑船高歌, 泛舟江渚。
他看得出, 那男子的身形像他。
江锦书的情意, 他也是知晓的。
只是, 有些事他不得不为。
高季躬身道:“陛下, 东昌公主已经到了。”
“让她在廊下等着, 也不要给她椅子。”齐珩淡声道。
“安逸富贵她享受数载,怕是脚底发软,早就忘了来时的路如何踏实,让她多站一会儿,好好清醒清醒。”
仲春时节, 也还是稍冷。
齐令月未带手炉, 她冷眼瞥向面前的老叟,沉声道:“陛下还不让我进么?”
高季弯唇,笑笑道:“陛下有要事, 烦劳长主稍等片刻。”
“既有要事,那吾改日再来。”齐令月语调稍扬, 随即转身。
“大长公主。”高季语气加重。
齐令月脚步一顿。
“陛下诏您,这是圣谕,烦劳您稍等。”
“圣谕, 这是要拿律法压我?”齐令月轻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谨听陛下的旨意。”高季拱手弯腰道。
“公主就算不考虑考虑自己, 也得为皇后殿下和郡王多加思量不是?”高季笑道。
“皇后殿下?”齐令月丹唇轻启, 缓缓道。
“他让你拿皇后来威胁我?”
高季一怔,而后笑着解释道:“陛下爱重殿下, 自然不会对殿下做什么,可殿下贤德,事事以陛下为先,公主此举不是让殿下为难么?”
齐令月没再说话,袖中手掌却攥得很紧。
若不是因为顾虑皇后在宫里的处境,她才懒得与面前之人多舌。
齐珩批完最后一本劄子,抬眼看着桌案上的香炉,紫烟已消,香已燃尽。
他淡漠道:“请东昌公主进来罢。”
闻听那阵沉重的脚步声,齐珩并未抬首,他清楚,东昌公主动气了。
“妾齐,拜见陛下,愿陛下,寿。”道出最后一字时,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无论是高宗,还是先帝睿宗,都没给她下过如此绊子。
她齐令月生来便是被父兄疼爱大的,何尝受如此屈辱?
从来唯有别人等她的份,何来她等旁人的份?
偏还是一个小辈。
偏这小辈还是她的女婿。
她焉能不怨,不怒?
等晚晚产子,齐珩便不该再活了。
“姑母请起,赐座罢。”齐珩弯唇轻笑道。
东昌公主脚步一顿,看向齐珩,讽刺道:“赐座,我还以为陛下有意让我站着。”
齐珩听出言语的讽刺之意,笑道:“姑母玩笑了,只廊下等候陛见是规矩,珩亦不敢毁方。”
东昌公主勉强挤出一笑,“陛下说得是。”
齐珩扬扬手,常诺会意,将琉璃茶盏奉上,齐令月稍稍低头,看向身侧的茶盏,轻嗅其香,眸中冷意如淬冰。
齐珩笑了笑:“这是剑南道来的茶,姑母请尝。”
齐令月皮笑肉不笑,将茶杯举起,以袖掩面,茶水点唇,齐令月将杯身重新放于盏托上,而后道:“果真好茶,谢陛下。”
齐珩冷笑,他看得真切,东昌公主分明是一口没喝,只用茶水沾了沾唇罢了。
“姑母喜欢便好,回去时让常诺给姑母带回去些,好与姑丈分享。”齐珩讽道。
齐令月因萧章的事与江益闹得很僵,这早已不是秘密。
齐珩是故意这么说的,然齐令月神色未变,反倒气定神闲地坐于原位。
“说到这茶,还是伯瑾托人带回的呢。”齐珩握住杯身笑道。
见东昌公主并不接这话茬,齐珩又道:“伯瑾有心,朕让他清查剩田,然而竟一到那里便经历了五次刺杀。”
齐珩边说边小心地留意着东昌公主的神色,齐令月惊讶道:“伯瑾竟遇着了刺杀?”
“那他可有事?”
“无事。”
齐珩瞧她如此,心中冷笑,明明是背后翻云覆雨之人却在此作无辜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