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锦书淡淡凝视面前跪着的女史,眸中有万丈寒冰,她稍稍撇头,看向王含章,只见王含章对她轻轻点头。
言下之意,王含章亦不信余云雁。
江锦书不言一词,只见余云雁猝然跪地叩首:“皇后殿下,妾知殿下为难,既这位女史质疑妾存假,妾愿自证,以明清白。”
江锦书默然不语,看向余云雁的目光稍带怜惜。
她轻声道:“云雁,你不必自证,亦不要自证。”
“你们怀疑余云雁存假,那便拿出确凿的实据,你们拿不出,反倒往旁人身上泼尽脏水,逼旁人自证,普天之下,焉有此理?”
江锦书冷声道,声音传到殿中角角落落:
“今日,吾便把话放在这里,谁若疑她,尽管拿出凭证,吾便即刻受理,如若不然,便是妄言,假辞蛊惑人心,决不轻饶。”
那女史面犹不甘,欲言又止,只见江锦书又道:“你们若疑心我蓄意偏私,那便尽管告至陛前。”
众人闻之心怯,告至陛前四字何其沉重,阖宫上下谁人不知今上对皇后宠爱有加,眼下皇后身怀皇嗣,恩宠优渥。
东昌公主与顾昭容更是眼不容沙子。
告至陛前,怕是嫌自己的命忒长了。
那女史不敢再言,众人更是惶恐,只叩首称“是”罢。
众人散去,余云雁含泪叩首道:“妾谢过殿下,殿下厚德。”
江锦书笑笑道:“我不是厚德,我只是看不过去她们欺负你。”
“妾出身草莽,骤然得幸有了头名,确是难令人信服,她们质疑也是理所应当。”
王含章静静地看向余云雁,神情不明。
江锦书笑了笑:“你可知她们为何不信你?”
“出身确是有一方面,但我觉着最大的问题出在了你自己的身上,连你自己都不信你自己,更遑论让旁人来信你?”
“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你先前问过我的,我答了,但你自己未懂,反而自怯、自伤,这便为因果,欲强自,必先自强。”
“如此,你可懂了?”
余云雁衣袖下的手骤然攥紧,她叩首道:“妾晓得了。”
见余云雁离去,王含章淡淡道:“你何必为她而带累自己的名声?”
“何谈带累,我只是在践行我自己的道。”
“你今日此语,我看她未必能记于心,你反倒落了个徇私之名。”王含章轻声道。
王含章不禁问道:“余氏是哪里人?你现在有着身子,手底下的人还需底细干净些。”
江锦书微笑道:“顾姨带来的,我看云雁其人是纯良的。”
王含章一听“顾姨”二字,便安心了,她的老师顾有容素来精明,想必余氏已被查得干净,她方能安心将余云雁送到江锦书身侧做女史。
王含章笑笑,大抵是她多心了。
王含章不禁伸手抚了抚江锦书的小腹,她笑道:“这小家伙在你腹中,没太闹你吧。”
江锦书道:“她很乖的,没有闹我。”
王含章从手上拿出一个锦囊,将锦囊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她轻举小鞋,笑言:“我听齐范说,六哥还给这小家伙绣了帽子,齐范给了这小家伙一个玉坠子,我也算她的姑姑,自然礼是少不得的,我女工也不是特别好,就给她做了个小鞋。”
“不许嫌弃啊。”王含章将小鞋塞至江锦书的手上。
江锦书拿起那双小鞋,鞋面是虎头的纹样,她笑笑:“做得好好看。”
“你们都给她做了这,做了那,偏就我没给她什么。”江锦书失落地喃喃道。
玉坠子是齐子仪送的,小帽是齐珩绣的,鞋子是王含章做的。
江锦书叹了口气,她什么都不会做。
“你给了她生命,这一点谁都比不过。”齐珩轻声道。
齐珩缓缓入来,江锦书心中一喜,她道:“你不是要处理公务吗?”
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我看得快,处理完便过来陪你。”
王含章不禁轻咳几声,齐珩回过神笑道:“含章也在。”
王含章笑笑道:“六哥快陪嫂嫂吧,对了,齐范还约我去郊外骑马,若是迟了没得又被他埋怨一番,我便先去了。”
王含章微微施礼离去,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拿出那顶浅蓝色小帽,递给她,她笑着抱在怀里,直道:“这小帽真好看。”
“你手好巧啊。”江锦书轻笑道。
随后她缓缓起身,到那小案前将那小盒捧在手里,齐珩注目在她身上,只见她将木盒打开,拿出一叠白藤纸。
她微笑道:“这些都是我画好的纹样,内室里还有好几块柔软的布料,你多做几个,让她换着戴。”
齐珩挑眉笑道:“好。”
江锦书在榻上随意翻着书,秘书监马怀素闻听江锦书有身孕,以新印书籍为贺礼送至立政殿。
还托内臣带言:“《文馆词林》的编辑随时请皇后殿下驾幸指点。”
思及此,江锦书不禁出声:“明之,我想求你件事。”
齐珩闻言抬头,拿针的手一顿,他笑道:“怎么了?”
江锦书抚着小腹,她轻声道:“我想去秘书省多看看,顺带着也帮忙编书。”
齐珩沉吟良久,而后道:“可是你的身子...”
江锦书笑笑道:“没什么事的,陈亦也说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
齐珩放心不下,犹豫不决,江锦书轻轻捏住他的袍袖:“不成吗?”
齐珩低叹一声,道:“好吧,不过切不可太劳累,在外走动时也小心些,我将萧然留在你身边,有他保护你的安全,我才能放心。”
江锦书起身抱住齐珩,在他面容上轻吻,她环住他的脖子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呢。”
齐珩的手覆上她的脑后,他轻声道:“那是你喜欢的,而且也有意义。”
所以,我选择尊重。
她抱得愈紧,齐珩无奈笑道:“晚晚,你再这样抱我,我没法做帽子了。”
江锦书松开他,掩面偷笑。
“如果这个小家伙也是妧妧,两个‘晚晚’你能分清吗?”
“怎么不能?”
齐珩抚了抚她的头髻,一字一顿徐徐道来:
“无论哪个‘晚晚’,都是我最爱的,一个放在心尖上,一个融于血脉里。”
第075章 钟鼓清圆(二)
江锦书坐在榻上, 小案几上笔墨纸砚兼备,江锦书在黄纸上徐徐落墨,字迹潇洒, 齐珩拿着绣绷, 将针刺进布料中偷个闲, 齐珩稍稍往江锦书那边靠拢。
他瞧清江锦书写下的字, 他笑笑道:“《闲情偶寄》?”
江锦书点了点头, 道:“随意写着玩的。”
齐珩抱着她, 笑了笑:“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江锦书闻言抬头,她将锦帽捧在掌心,轻笑道:“你给我准备了礼物?不会也是个你亲手做的小帽吧。”
齐珩微笑道:“你若想要,哪日我也给你做一个。”
“只不过我今日送你的,不是锦帽, 而在外面。”
齐珩双目含笑, 他轻轻颔首:“要不要出去看看?”
江锦书闻言心念稍动,齐珩扶着她缓缓起身,齐珩牵住她的手, 他道:“高翁。”
高季笑笑道:“请殿下移步殿外。”
江锦书点点头,齐珩牵住她的手驻足于原地, 他轻笑道:“眼睛闭上。”
江锦书道:“这么神秘呀?”
江锦书听了他的话,双眼紧阖,齐珩轻轻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他的神情小心谨慎,一直留意前路, 生怕前面出现个小石子什么的。
待安稳地出了殿门, 齐珩笑道:“可以睁眼了。”
江锦书缓缓睁开眼,瞧清面前之景, 她惊诧地唤出了声。
面前有三处白玉砖垒砌的石栏,里面山茶花树繁茂,三棵山茶树,花瓣深红色如朱如火似鹤顶之珠、藕荷色如粉如脂似美人之腮、荼白色如雪如霜似明月之光。
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1】
花蕊处隐约有晶莹一片,江锦书步近细瞧。
山茶花上有露珠澄澈,花状圆润饱满,每一层的花瓣极致圆满,并无杂色。
齐珩留意着江锦书的神色,她眸底亮盈盈的,似有星辰闪烁。
江锦书回首笑道:“你从何处寻来的?”
齐珩笑笑道:“你猜猜。”
江锦书道:“开得这样好看,怕不是川蜀之地的吧?”
齐珩微笑道:“正是川蜀之地的。”
他又道:“你猜这是谁打理的。”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眼神中晦暗不明,齐珩知晓她已猜出,道:“是尹意。”
江锦书喜声问道:“她现下如何?”
齐珩笑了笑:“谢晏到了蜀郡,遇见尹意,尹意托他带回了信。”
随后齐珩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江锦书接过,信上所书,尹意初到蜀郡,本意不过了此残生罢了,齐珩安排她去了蜀郡花司,日日夜夜,面对盛开的山茶花,终是寻到了生活的乐趣。
现在的尹意,终日与花相伴,闲时便携花饮酒赏青山,她喜欢当下的生活。
亦对未来有所希望。
这也便是齐珩最初的想法。
闻听江锦书有了身孕,适逢谢晏初至蜀郡,尹意便托谢晏送来了她打理的山茶花。
是谢礼,亦是贺礼。
“喜欢吗?”齐珩轻声问道。
他记得,江锦书的常服上多绣山茶花的纹样。
他想,她应当是喜欢的。
江锦书巧笑倩兮,道:“喜欢。”
“山茶花也是海榴,她盛开在初冬与晚春之间,花瓣碗状,她很温和,但也不止是温和,还有悲壮,就像她不愿花瓣一片片地零落,而是选择了整朵地滚了下来,既毅然又惨烈。”
江锦书垂眸道,眼底有惋惜。
齐珩笑道:“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资,这样的花,我亦喜欢。”【2】
齐珩说的是花,亦是爱花之人。
齐珩的目光柔和,他双目含笑看着江锦书。
随后渐渐靠近江锦书,轻轻俯身在江锦书的额间留下一吻:“晚晚,生辰快乐。”
江锦书攥着齐珩的衣袖,失神片刻,她垂眸道:“生辰...我自己都忘了。”
“三月初九,我记得。”
江锦书抬首,对上他的目光,她倏然一笑。
立政殿内有春风拂过,江锦书的衣袂轻动,二人四目相对,殿内木窗未阖,一阵清凉吹散了小案几上的黄纸,黄纸之上,玄墨成字,汇聚成文:
“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是也。”
【3】
*
御史台以伪造文书罪羁押了杨唯清,数日问鞫,并牵连出数十名官吏。
齐珩以此为突破口,问罪有司。
帝王雷霆震怒,诸卿惶恐惊惧,谁都不敢去触此霉头。
原想杨唯清即将任吏部尚书,欲巴结还尚且不及,却不料竟是靠伪造文书上位之徒。
自是恨不得离这杨唯清千里地远。
今上重视此案,又命刑部与大理寺审理,三司推事,以此杀鸡儆猴。
东昌公主为此愁苦数日,杨唯清伪造文书,这她是清楚的。
原存档文书呈递于天子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谁曾想齐珩竟真的看了,还瞧出疏漏之处。
这也怪杨唯清,做个文书都能留下把柄。
委实无用。
若非看在他是姨母唯一的嫡亲兄弟,她是断断不会帮他的。
东昌公主不禁揉了揉额角,凤目冷瞥。
眼下撇清得干净,才是正道。
萧章帮她拆髻,动作小心,他在齐令月的身后,是以齐令月并未见其冷漠的凝视,萧章笑笑道:“公主缘何如此愁苦?”
言语间是试探。
齐令月在他面前,从不提政事。
“你也不肯为我分忧,我自是愁苦。”齐令月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抬起他的下巴。
齐令月双目中透着冷漠地调侃之意。
萧章笑了笑,道:“公主玩笑了。”
“都尉每次见属下,都恨不得啖属下的肉,属下实是心惧。”
“怕什么,你是我的人,他不敢动你。”齐令月懒怠地说着。
齐令月抚上他的耳垂,她笑笑,轻声道:“药用了吗?”
萧章垂首,眸底升起一股寒意,他点了点头,低声道:“用了。”
“去把门阖紧了,我怕冷。”
*
三司推事,御史台给齐珩呈递了具体案宗,齐珩将此卷宗于早朝公之于众。
齐珩冷声道:“国朝用人,文书为凭,今杨唯清以伪书扰乱纲纪,上愧君父,下负黎庶,原不过伪书一罪,幸得三司详狱,所罪昭明,明晰杨唯清共计以权谋私等五大罪项,实天地之所不容,故朕今论其死罪,所豫谋者革职放逐。”
刑部尚书阎匀持笏俯身道:“陛下,杨唯清之罪确为天不容,然杨唯清系太皇太后殿下嫡亲手足,属八议之列,死罪怕是过犹不及。”
“太皇太后春秋高矣,伏惟陛下斟酌思量。”阎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