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因此东昌公主腿上有疾。
“那时最想让杨文蘅死的是她的骨肉血亲,而最想让她活的却是她的雠敌。”
毕竟,杨文蘅只有活着,才能牵扯到皇后的身上。
崔家在此事上尤为卖力,恨不得将杨文蘅剥皮抽筋,逼她说出皇后的名字。
江锦书有所触动,不禁问道:“那最后呢?”
“东昌求遍诸家,无人肯施援手,也只谢玄凌出言劝了高宗一句。”
一个空有宠爱而无实权的公主,又值得谁去帮呢?
“最后杨文蘅狱中自杀了。”
“高宗犹不解恨,将杨文蘅的尸首凌迟,以藁席相裹抛之荒野。”
江锦书握住衣袖,道:“是以,阿娘如此恨崔家,是吗?”
顾有容笑笑不语。
东昌公主自那之后,拉拢朝臣,结成朋党,高宗崩殂后,是东昌公主亲自将兄长扶上皇位,由此权势愈盛,以谋逆之名,借睿宗的手屠尽清河崔家的嫡支血脉。
崔知温已然算旁系,亦被东昌公主以无礼之罪打入御史台狱,磋磨数年。
当年的事也已过去,只是人心上的事从未过去。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齐令月多次懊悔,假使当初她能有如今的权势,杨文蘅还会殒命吗?
只可惜,无人能回答她。
第077章 钟鼓清圆(四)
太皇太后丧, 按律,内外命妇各于本家素服朝临三日。
这三日,独东昌公主于家中未着缟素, 是以在早朝上, 翰林学士为此而弹劾, 齐珩下斥旨至东昌公主府, 然东昌公主置若罔闻, 依旧我行我素。
廷议上, 齐珩与诸臣商讨杨舟蘅谥号之事,礼部领旨择选谥号。
事情进展极顺,然尚书右丞奏言:“帝之祖母已然追谥,帝之母亦已追谥,帝之生母奈何?”
尚书右丞字字句句说在了齐珩的心头上。
见齐珩沉默不语, 尚书右丞又道:“今皇后有娠, 皇嗣之父以为陛下,皇嗣之母以为皇后,皇嗣之大母奈何?伏惟陛下为皇嗣计, 追尊先陈氏为太后,与谢后共称皇妣。”
谢玄凌静默, 不发一言。
尚书右丞这一席话正是今上心里所想,今上心中对生母有愧,若非当初是他将那道诏书拦了下来, 陈内人怕已经称皇妣了。
此事是今上的痛处,欲言却不可言。
尚书右丞是以替齐珩说了此话。
瞧今上的神色, 怕已然动了心思。
新任礼部尚书是昌黎韩氏的子弟, 对此觉得有所不妥,便出言反对:“众所周知, 帝之母为先谢氏,陈氏出身贫家,何堪为皇妣?”
齐珩淡漠地看向礼部尚书。
何堪?
齐珩冷笑,士族之人眼中何尝有平民的存在?
齐珩并未说话,须臾,有不下十人出言反对,仅有寥寥数人赞成。
齐子仪出言厉声道:“韩尚书,生母与养母,你怕是昏了头,分不清了?”
礼部尚书淡笑道:“郡王,慎言。”
毕竟,天子与谢尚令都未曾发话,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宗室子斥责礼书。
“陛下承继神器时,以谢后之子为名,天下皆闻,此时反言,有违礼法,难不成郡王是想要陛下作不忠不孝之人吗?”
“伏以出于天性之谓亲,缘于人情之谓礼,先陈氏为陛下生母,自是为情,礼不宜忘本,情自先礼,皇妣太后之名,缘何不可?”齐子仪反道。
“郡王诡辩,臣甚钦佩,礼义廉耻,礼居于先,无礼则国必失乱,尊陈氏有违礼,郡王此意则陷陛下不义,臣等是为陛下,若陛下疑臣有私,臣愿辞礼书之职。”
礼部尚书叩首朗声道。
眼下便是在看齐珩的意思了。
众人抬首,看向高台之上的人,只见齐珩冷漠凝视着礼部尚书,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齐珩淡声道出两字:“好啊。”
礼部尚书闻言,不可置信地抬首,见齐珩唇边泛着冷笑,韩尚书双目瞪大,解下紫色衣袍,脱去官帽,恭敬稽首拜礼,道:“臣,谢天恩。”
齐珩如此言语,摆明了是定了心追尊陈氏。
早朝不欢而散,东昌公主府邸内。
齐令月砸了手中茶盏,厉声道:“尊陈氏为太后,他还真敢想啊。”
“昔日他借晚晚大婚赦天下把崔知温放了出来,我都没说什么,他扶崔知温做中书令,我亦忍了,如今还想把陈氏追为太后,他将我和士族的脸放到哪里!”
先谢贵妃与齐令月素来交好,当初谢贵妃能看重齐珩做养子,齐令月是出力牵线的。
如今齐珩欲以陈氏为太后,这置先谢贵妃的位置何处?
又置牵线的齐令月于何处?
陈氏出身贫民,若以此身都能居皇妣之位,置晋朝世家颜面何存?
这哪是什么皇妣名号之事,分明是齐珩欲对士族动手。
此事,不过是探一下士族的底线为何。
若此事顺利通过,便是主动示弱。
顾有容安抚住东昌公主,她徐徐道:“盖儿你先冷静些,此事咱们慢慢商议。”
齐令月冷哼一声,气怒地打着扇子,掀起阵阵沉风。
顾有容倒了一杯凉茶,道:“齐珩年幼丧母,自是心中有愧,追尊生母实属情理之中。”
齐令月阖上双眼,顷刻,缓缓张开双目,怒气消散,她淡声道:“我知他素来重情义,但此事委实不妥。”
“今日我若允,便是对齐珩称弱,日后风向便变了,那些朝臣个个跟鬼灵精似的,一见我弱势,便会毫不犹豫尽数投靠齐珩,那时大势将去,我岂不任他宰割?”
顾有容笑笑不语。
江锦书在黄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床榻上,小案旁搁置着一个描金纹的檀木箱,齐珩刚进内室,便看着江锦书极其认真地写着什么,他稍稍倾身。
待瞧清上面的字,他倏然一笑,早朝的那些苦闷怨怼尽数消散。
他轻笑道:“你就这么想我?”
江锦书置笔,而后道:“我好想你。”
江锦书稍稍倾身,环上他的腰腹,轻声道:“你就不能早些回来陪我吗?”
齐珩笑笑,抚上她的青丝,江锦书并未挽髻,发丝至到腰间,如墨如瀑。
齐珩稍稍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他温声道:“那我快些,不让你久等。”
江锦书抱他抱得愈紧,齐珩移开目光,看着她写过的纸张,上面全是“齐珩”“明之”四字,还有她画的,他的背影,他看向那檀木箱,笑笑道:“这么多横玉?”
江锦书从他怀中稍稍脱离开,点点头,道:“我看着这些横玉,就会想到你。”
齐珩含笑,让她靠在他的怀中,他抚上她隆起的小腹,轻声道:“她有没有在闹你?”
江锦书思及此,轻捶了他一下,满脸的愁苦,她埋怨道:“那阵觉着恶心,吃不下什么东西。”
“现在好多了,能坐得起来,还能有功夫想你。”
江锦书笑了笑。
齐珩唇边带笑,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了身子后,便总喜欢黏着我呢?”
江锦书闻言,变了脸色,正襟危坐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齐珩忙搂住她,轻声哄道:“非为不愿,反而,我很欢喜。”
江锦书动了动,却被齐珩抱住,他道:“让我抱会儿。”
江锦书安分许多,静静地被他抱着,良久,她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齐珩反常,想必是早朝出了事情。
不会又与阿娘有关吧?江锦书心中惴惴不安。
齐珩吻了吻她的耳畔,江锦书只觉得痒,齐珩道:“今日尚书右丞提议,想追尊我阿娘为太后。”
江锦书回首笑道:“这是好事呀。”
齐珩看向她,眼神中稍带落寞。
确是好事,可他们却联名反对。
见齐珩不说话,江锦书便已猜出结果,她道:“他们反对,是不是?”
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下早朝后,有意留翰林学士与中书省相关人等商议追尊之事,结果那些人纷纷以病请辞。
没有人肯接下书诏之事,这诏书何言下达?
后来他又传召顾有容,顾有容只言文采不佳。
笑话,当日为江锦书立后书诏,“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此一席话朝野皆称,顾有容自称文采不佳,那何人敢称文采?
她分明是不想接此事。
齐珩心思郁结,闷闷自嘲道:“无人肯接此事。”
江锦书默然,而后她轻声道:“我接,成吗?”
她的手抚上齐珩的面容,齐珩讶然,他面色凝重,忙道:“不成,你还有着身子,太累了,身体承受不住的。”
立诏不是容易之事,需查阅诸多典籍,便是翰林院与中书省草诏,都要耗费一月左右,才能写出。
且立诏之事是翰林院与中书省众人共同完成。
能一人完成的,独顾有容一人。
并非他不信江锦书的才华,只是她还怀着身孕,怕是格外劳累。
江锦书抱住他,低声道:“我有分寸的,你相信我,好吗?”
齐珩犹豫道:“你还怀着孩子...”
江锦书笑笑道:“总归我也没什么事做,闲着发闷,倒不如给我们的阿娘尽一份心。”
她看向他的目光格外坚定。
犹如磐石。
不可迁移。
齐珩双目含泪,其中水光闪烁,他忍住泪意,轻声道:“我们的阿娘?”
他从未想过江锦书会叫陈氏为阿娘。
毕竟,士庶不同。
江锦书定定道:“她是你的阿娘,我是你的妻子,我亦该叫她阿娘的。”
“除非,你不要我...”
江锦书还未说完,便被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银装素裹中,有梅花绽放,犹如琼枝。
那枝梅花,是为报春。
那在漫天大雪的冷冽中带了一丝暖意。
齐珩便是那丝暖意。
他是温和的美玉,对她一直很好。
她素来知晓的。
就像,他大婚时给她带了桂花糕,见她欲坠马时不顾一切地跑来,瞧她失落时亲手为她折了花环,她倦倦欲睡时他会小心地为她盖上被子。
无论何事,他总会问过她的意见。
便是她惹他动气,他也不忍说一句重话,反而叮嘱她莫再吹冷风。
齐珩是最温和的人。
他将他的耐心与温和藏于细枝末节中,最易被人忽视,也最易让人察觉。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江锦书兀自笑笑,齐珩紧紧抱住她,颤声道:“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
“她是我们共同的阿娘。”
齐珩终是点头同意让江锦书接手立诏之事,江锦书笑笑,随后指使着齐珩,她娇嗔道:“我也是要润笔之资的,给我剥橘子。”
齐珩含笑,无奈地摇摇头。
江锦书装作愠怒之状,道:“怎么还不愿意?”𝔀.𝓵
齐珩忙谄媚笑道:“没有,绝对没有,这就给皇后殿下剥橘子。”
江锦书与齐珩四目相视,如对上密语般,二人笑得格外开怀。
齐珩笑问:“和素日一样,还是两个橘子?”
江锦书点了点头。
只片刻,齐珩的手心上便出现两个浅黄色的果瓣,江锦书翻着典籍,稍稍张了张口,齐珩笑着将橘瓣递至她唇边。
他不禁笑问道:“晚晚,橘子甜吗?”
第078章 钟鼓清圆(五)
入了夜, 榻旁只一盏灯火,在浅粉色的帷帐下,显得极为昏暗, 江锦书辗转反侧, 根本睡不着, 见身侧齐珩阖着双眼, 安安静静地睡着, 江锦书愈发觉得气闷。
她不禁推了推齐珩, 齐珩惊醒,侧首看向她,慌张道:“身子哪不舒服?”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我想吃杨梅和荔枝。”
齐珩懵然,因是刚醒, 还未反应过来。
齐珩道:“现在吃?”
可, 宫里哪有杨梅和荔枝?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还要冷的。”
她觉着身子难受,但又感到恶心, 便想吃些杨梅压一压。
齐珩惑然道:“这时节,哪有杨梅和荔枝啊?”
江锦书赌气道:“没有, 你去找啊。”
“总归我不管,这几日我必须吃到杨梅和荔枝。”
齐珩被江锦书撵了出来,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 见高季守在外面没睡,齐珩笑笑道:“高翁。”
见齐珩出来, 高季抹开一笑道:“六郎还不睡啊?”
齐珩无奈笑笑:“被赶出来了。”
高季偷笑, 道:“皇后殿下现在怀着皇嗣,总是有些小脾气的, 六郎多体谅体谅殿下。”
齐珩垂眸,微笑道:“我知道她怀着孩子很辛苦,我能帮她多做一点,便多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