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闻言,心下稍安。
想到他从蜀郡拿到的证据,先暂且压下不予齐珩。
——
江锦书悠悠转醒,见齐珩正守在她的榻前,心头如由冬入春般渐暖,她指尖轻动,齐珩惊醒,忙道:“你身上好些了吗?”
江锦书轻轻点头,道:“孩子无事吧?”
“都安好。”
齐珩让人准备了清粥,他亲自喂给她,而后江锦书用了谢晏开的药,便觉着气色还多了,齐珩便送江锦书回了紫宸殿,王含章在紫宸殿偏殿等候江锦书多时。
见江锦书懒洋洋地赖在紫宸殿内室,她气得连连发笑:“把事都堆给我,自己在六哥这儿安享快活。”
“女官的任命名册,给你。”王含章没好气地将那黄纸册子递给她。
江锦书憨笑地打开名册,讶然道:“云雁是尚宫局司言司正六品司言啊。”
王含章冷瞥江锦书一眼,道:“你上回在立政殿那席话让老师连连称赞,老师怜惜这姑娘,又见司言一职空缺,便擢拔为此职。”
顾有容初见余云雁,便有同涯沦落之意,皇后殿下与顾大家都为这姑娘开了金口,底下的人自是心中有了计量。
授官之仪在九月,那时桂花飘香,正是好时节。
在此之前,余云雁依旧于江锦书身边随侍,与往常无二。
余云雁心中亦知此事,一日未正式授仪,一日便还是皇后殿下的女史。
司衣司的长官卢司衣亲奉帝王冕服至紫宸殿,徐徐叩拜道:“妾伏见皇后殿下,皇后殿下安。”
江锦书浅笑道:“卢司衣不必多礼。”
卢司衣连连叩谢,而后回禀道:“殿下,这是陛下明日用的冕服。”
江锦书抬眼看向云雁,余云雁会意接下,妥善安置。
一举一动莫不谦恭。
卢司衣眼尖地瞧出云雁即任司言,敛声道:“有劳娘子了。”
悄然与余云雁耳语几句:“娘子不日的身份与我一样,何故自谦?”
余云雁一板一眼正色答道:“一日未授,一日未加,妾便是殿下的女史,司衣是一司之长,妾该敬服。”
卢司衣不免笑容渐凝,眸中更多了几分审视与赞赏。
不愧为皇后殿下跟前的女史、顾昭容属意之人。
倒真是进退有度。
入夜,齐珩方归,见江锦书正轻抚他的冕服,齐珩笑道:“瞧你气色是好了些,还甚有兴致看我的冕服。”
江锦书握住他的冕旒,轻声道:“明日你去昭陵,定要小心些啊。”
齐珩凑近,将她抱在怀中,他道:“初一至昭陵,初三我便回来,不多耽搁,也少让你担心。”
而后他又叮咛道:“我让萧然保护你的安全,金吾卫的一些人我也留下,陈亦我不放心,我让谢晏住在宫里,有什么事你便寻他。”
他命东昌公主与顾有容随至昭陵,又让王含章与谢晏留在宫中,将一切风险都尽数去除。
“晚晚,我好舍不得你。”齐珩轻咬她的耳边,低声埋怨道。
便是三天也是如年。
“我亦舍不得你。”
第081章 兰襟将去(二)
丑时齐珩即醒, 也不敢扰了江锦书,只自顾地离开床榻,向屏风后走去。天还未変青, 只深深的蓝色, 聚在一团的黑漆漆云中稍带红色朝霞。
他该更衣了。
内臣为他穿好冕服, 常诺刚欲拿起那玉革带, 却不料另一双手已然拿起。
齐珩侧首看去, 见江锦书垂首盯着那玉革带上的兽纹, 齐珩温声道:“你怎么起来了?才睡了多久,快回去歇着吧。”
齐珩欲拿过她手上的玉革带,却不料江锦书攥得越紧。
她道:“我帮你吧。”
她真的舍不得他离开,但也不能阻碍国朝法度,所以她想亲自帮他端正衣冠, 送他离开。
江锦书略略低首, 然齐珩还是看见她眼底的亮光。
他点了点头,江锦书垂首,双手环上他的腰际慢慢将玉革带拢紧, 摸到卡扣将其牢牢扣住,而后她从内臣的手中接过那佩剑, 别在他的身侧。
江锦书不禁轻扶腰间,如今她身子越发重,行动不便。
齐珩凑近帮她揉着, 江锦书笑了笑,而后将冠冕拿在手中, 冠上的十二旒轻轻晃动, 声音清脆且悦耳。
齐珩稍稍俯下身,让江锦书可以够得上, 江锦书理了理他的衣摆。
齐珩正衣冠后,他靠近轻轻抱住她。
“我很快就回来。”
他低头在她额间一吻,冰凉的玉珠划过她的眉眼、耳畔,转瞬即逝的接触让她觉着失落,她赖在他的怀抱中带着如孩童般的眷念,她悠悠道:“三天于我如三年。”
“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我和孩子都会想你的。”
齐珩眉眼带笑,他握住她那不甚安分的手,低声应了一句。
她靠在他的怀中良久,直至高季来催促,齐珩轻捏了她的脸庞,低声哄道:“我当真走了,等我回来。”
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笑了笑,随后由高季和常诺的带领下大步离开殿中,江锦书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眷眷不舍,长久未移开。
銮驾于宫门等候,东昌公主与顾有容着翟衣于驾前等候,见齐珩缓缓而至,与其他随侍之臣一同屈膝施礼,齐珩笑道:“诸位不必多礼,启程吧。”
齐珩在高季的搀扶下升辂车,东昌公主与顾有容相顾,而后各自归乘,仪仗缓缓前行。
陵祭祭告文皆由翰林学士所撰写,陵祭物品的市购、供给、陈设、进献,陵祭前的祭品筹备,检查祭祀器皿的优越,陵祭前后的宴享、等事均由太常寺与光禄寺负责。
鸿胪寺掌引导百官命妇行礼,礼部择日。
至昭陵,石碑前,旌旗烈烈,有风吹动。
金吾卫设丹陛仪卫扈行,兵部分调提督武臣把守各山口关隘。
牺牲玉帛皆陈于陵前,教坊司备大乐。
有内赞官引导齐珩至拜位,齐珩叩拜,三次上香。
有礼官唱喝祝文,拜礼、祭酒诸仪,齐珩位于前一一照做。
礼部之官唱道:“起。”
齐珩方受常诺搀扶起身,随后东昌公主以地位尊崇位列齐珩之后,复而拜礼。
忠勇王妃、岐王、周王、汾阳郡王、琅琊郡王、临淄郡王及妃、顾昭容等宗室子弟、内外命妇列次行参拜。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
江锦书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医书,满脸的愁容,漱阳倚在小榻上偷笑,还未过半晌,江锦书又问道:“圣驾什么时候回来?”
漱阳抬眼看向余云雁,不禁掩面笑道:“殿下今日已是问第三次了。”
“圣驾今晨方离,殿下便一遍又一遍地问,圣驾何时回,只是这祭礼繁琐,该持两日,哪就那么快了。”
余云雁垂眸淡笑,并不言语。
江锦书赌气地将书重重地扣在榻上,王含章听到那闷重的响声,仍是盯着面前的书卷,并未看江锦书,她笑笑道:“你若真想六哥了,可以让人给他送东西的,昭陵与长安并不远,快马加鞭数个时辰便可到。”
“可以吗?”
“你是国朝皇后,怎么不可以?”
江锦书咂了咂嘴,王含章说的她确是动心不已,原以为三日她还能忍受,却不料与他分离数个时辰便已心念不已。
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腹间,喃喃自语道:“阿娘好想你阿耶啊,你虽在我腹中不能言语,但我想,你也是思念他的,对不对?”
然无人应答她。
一内人入来通禀道:“殿下,谢郎君来为您请平安脉。”
江锦书笑道:“快请谢郎君进来。”
谢晏提着小木箱入来,倾身问礼道:“殿下安好。”
“有劳伯瑾了。”
谢晏笑笑,待余云雁拿了月牙杌子,谢晏落座后,薄绸覆于江锦书的手腕上,搭上其尺、寸脉。
江锦书的呼吸越来越轻缓,生怕谢晏诊出个什么。
王含章依旧静默地看书,漱阳耐心地等着谢晏的诊询,倒是余云雁原是在整理卷册,她垂首看着捏在手中的卷册,不再动作。
须臾,谢晏方安心道:“殿下放心,皇嗣一切安好。”
江锦书闻言舒了口气,感激道:“有劳伯瑾了,有伯瑾此话,我倒也安心了。”
王含章翻过书页,淡声笑道:“伯瑾医术可是最高超的,陈国公家的娘子难产,可多亏了他才母子平安。”
谢晏承继其父衣钵,王含章自是不吝称赞。
谢晏微笑不语。
江锦书轻声道:“伯瑾可帮我一个忙吗?”
谢晏道:“臣不敢,殿下请说。”
“我想寻几味药,劳伯瑾帮我送至六郎手中。”
谢晏离去后,命小黄门将江锦书口中药材一一送至立政殿,小黄门道:“谢郎君说,殿下还有无其他要送至陛下前的,臣一并送过去。”
江锦书将那象牙盒打开,暗暗查数,见不缺什么,便温声道:“再无其他了,劳你替吾送至陛下手中。”
小黄门躬身领命。
王含章凑过身去,不禁问道:“你这送的都是什么呀?”
不过是几味药材,连书信都没有,江锦书既思念齐珩得紧,缘何不送封锦笺去。
江锦书偷笑道:“你不懂。”
王含章啧啧道:“是,我不懂。”
夏夜闷热无风,外有蝉鸣不绝,屋内油灯芯结花,齐珩唇边淡笑以银剪除去,心头涌上相思之苦。如今不是巴山,亦无风雨,也无人与他共剪西窗之烛。
今日祭仪完,齐珩除去冠冕,换上素纱白袍,按律斋戒。
齐珩将那小木箱打开,拿出其中的绣绷,将绣针取下,照着江锦书留下的纸张上的纹样缓缓绣着,高季悄声推开木门,见齐珩专注于面前的绣活,高季一脸笑意问道:“六郎这都带来了?”
而后高季为齐珩倒了杯茶,放在齐珩的身侧。
齐珩笑道:“左右我也无事。”
齐珩轻抚手上的衣料,这是他找到的最软的绸缎。
是藕荷色的,他想,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的。
那日谢晏也已告诉了他,锦书腹中的是女孩。
想到数月后,将会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抓住他的手,唤他阿耶,齐珩的心都软了,正如冰遇光而融为水般。
他会用拨浪鼓去逗阿媞笑。
也会耐心地给阿媞讲许多故事。
待她头发留长时,他会给晚晚和阿媞一同挽发,而后陪她们去荡秋千。
他会为她们母女做风筝,陪她们去放风筝。
他会抱着阿媞,牵着晚晚的手去高楼看日升日落,孤鹜晚霞。
齐珩想到此,不禁笑出了声。
不管朝政如何的枯燥与恼人,因为有她们在他身边,他可以有勇气去应对任何事。
因为她们在他的身边,他亦希望天下皆可如他般,有各自的静好与圆满。
因充爱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高季笑笑,有些惑然道:“六郎怎突然笑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晚晚和孩子了。”
高季闻此,不禁感怀落泪道:“懿德太后泉下见六郎如此,必会欣慰的。”
齐珩动作一顿,低首思量道:“是啊,阿娘的夙愿便是想见我娶妻生子。”
门外内臣的声音响起,常诺躬身于门外道:“陛下,皇后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
齐珩看了眼高季,朗声道:“拿进来吧。”
常诺俯身推门,将一小象牙盒交呈于齐珩,齐珩打开那象牙盒,见里面放了几味药材,齐珩将其中一样拾起,他疑惑道:“当归?”
随后又在盒中扒拉两下,不禁出声道:“相思子、苦参、当归、樱桃、菊花、薏苡、白芷、狼毒、远志、茴香?”
齐珩抬首看向常诺,道:“皇后殿下就没送别的么?”
常诺回道:“除此象牙盒外,当真再无其他。”
高季不禁问道:“皇后殿下这是何意?”
齐珩蹙眉不答,复而让高季拿了纸墨来,齐珩在纸上随意落笔,须臾,方豁然开朗,齐珩朗笑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高季与常诺皆懵懂不解。
齐珩攥着那当归,轻轻摇头。
面上笑意显然。
原不过三天,她竟也如此舍不得他,让人送此物是在告诉他,她思念他,想让他快些回长安。
齐珩将当归放回象牙盒中,小心地收在木箱里。
他又何尝不思念她呢?
白纸书难以诉尽她的思念,更兼笔墨留纸,相思之语羞人,她不好落笔,故寄此盒,为他二人之密语。
她的心事,只有他知。
她的愁苦,唯有他解。
齐珩含笑继续绣着手上的衣裳,希冀着日子快些过去,这样他便可快些回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