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珩侧首对高季道:“高翁,帮我给谢晏传个信,让他带点杨梅和荔枝回来。”
川蜀之地的荔枝最是清甜,眼下谢晏在那,他也只得让谢晏带回来些。
——
只两天,江锦书看着面前的杨梅与荔枝,不禁绽开一笑,道:“你这是从哪整来的啊?”
齐珩笑笑道:“让伯瑾带回来的。”
饶是他也未想到前日才去信蜀郡,今日杨梅与荔枝就到了长安。
齐珩给江锦书剥了个荔枝,江锦书咬下,口中弥漫着清甜之气,江锦书道:“伯瑾何时回来啊?”
齐珩道:“快了,十几日便能到长安。”
而后他又道:“清查剩田的事忙完了,伯瑾办得很好,等他回来,办个小宴乐一乐。”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月过去,江锦书的寝殿内室被各种典籍所占满,她写完最后一字后置笔,胸口发闷,甚是难受,齐珩忙端了瓶来,江锦书呕了些,齐珩心疼地给她抚背顺气。
江锦书难受得眼中不禁含泪,她接过齐珩递来的茶水漱口后。
无力地靠在齐珩的身上,极为疲惫。
齐珩愧疚道:“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受这份罪的...”
江锦书打断了他,她弱声道:“和你无关的。”
她抬眼看向小案上的文书,她道:“诏书我写好了你看看吧。”
齐明之没去看,反倒问她:“你还难受吗?要不要吃颗杨梅?”
江锦书点了点头,齐珩将那黄釉高足盘递给她,江锦书捻了个杨梅,酸甜味漫开,那种难受渐渐被压了下去,
齐珩温声问道:“好些了吗?”
江锦书点了点头。
见她面色稍稍好转,齐珩方去看那诏书,江锦书靠在他怀里慢慢吃着杨梅,齐珩看着那文书,
瞥见诏书上的几字:“坤德既成,彤管有炜,实继太姒之遗光,昭文德之福禄。”
他不禁叹道:“还真是好文采啊。”
“在下望尘莫及。”齐珩笑道。
齐珩为陈氏选的谥号为“懿德”,是复谥,惟单谥无以道尽前人功绩时,方取复谥,自晋开国以来,君王后妃中,唯高宗贵妃崔姒得“昭元”二字为复谥,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他的阿娘也该得此尊荣。
懿,美也。
德,善也。
至美至善,他的阿娘当得起。
虽诏书在手,齐珩亦知此事难办。
便亲幸谢府宅第,数个时辰的交谈,齐珩以金宝缯锦十车相赠,望谢玄凌出面劝朝中诸臣,谢玄凌初不愿,然见齐珩拿出先帝手诏,上面字字句句,笔迹皆出先帝。
谢玄凌讶然,只道:“愿顺先帝之旨。”
毕竟,先帝遗诏在手,追尊,名正言顺。
二人极为开怀,在府中酣饮极欢。
齐珩于谢府饮了十余坛珍酒,面上绯红,回宫时,他唇边淡笑,嘱咐小黄门道:“先不去立政殿。”
他酒饮得过多,酒气太重,江锦书怀着身子害喜得厉害,他怕熏到她。
齐珩刚入紫宸殿,便去了后室池子,这一身酒气,齐珩是受不得的。
待沐浴后,齐珩清醒了些许。
看着面前的诏书,他含笑轻抚着上面的文字。
那日,她说:“我们的阿娘。”
仅此五字,不禁让他眼含泪意。
齐珩笑笑,身旁端上一盏醒酒汤,齐珩边提笔写字,边道:“辛苦了。”
搭在桌案上的手倏然被人握住,齐珩稍稍蹙眉。
“陛下,夜中劳累,您刚饮了酒,先用醒酒汤罢。”那女子穿着浅粉色的坦领,头顶珠翠,妆点得犹似海棠。
齐珩淡漠地看向她,冷意决绝。
那内人见他不作声,便更得寸进尺,抚上他的玉带,她轻声道:“陛下,皇后殿下身子不方便,妾来侍候您,可好?”
陛下人极为温和,从不会刁难宫中的黄门内人,她喜欢他很久了,也见过他对皇后殿下的宠爱。
她艳羡已久。
她知晓皇后殿下有了身孕,不能与陛下同房。平日陛下多与皇后殿下同寝,她没有机会,独今夜陛下饮酒晚归,她才想借今夜为自己搏一次。
齐珩不为所动,他冷声道:“你现在放手,我固然会将你撵出去,但起码会有生路,你若再这样,我便唤高翁进来,他会如何处置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那内人楚楚可怜地抬首,然却不见齐珩有半分怜惜之意,只见他冷漠地吐出一字:“滚。”
女子落泪,以袖掩面惊惶而出。
却不料刚出门便被江锦书碰上,江锦书见女子哭泣而出,极为茫然。
江锦书望了望殿门,今日高季并不值守。
江锦书踟蹰不前。
江锦书垂首轻声道:“你看见刚才那女子了吗?”
漱阳咬唇,犹豫道:“陛下……不会吧。”
毕竟齐珩与江锦书的恩爱,他们都看在眼里。
江锦书笃定道:“对,我相信他。”
齐珩去了后室池子净手,他用力地擦拭被那人牵过的手掌,待洁净后才舒了口气。
待他出来后,便见江锦书站在桌案前,若有所思,他换上笑颜,道:“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淡笑道:“我听说你去了谢尚令的府中饮酒,怕你宿醉头疼,就给你拿了醒酒汤。”
而后她看向桌案上的那碗,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慌神,急声道:“我没碰她。”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知道。”
因为信任,所以不必去问。
江锦书打开红漆盒,道:“我没用饭,陪我吃一会儿,好不好?”
齐珩点了点头,他扶着江锦书落座,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快六个月了。
齐珩欲将漆盒中的饭菜拿出,江锦书轻声道:“第一层是醒酒汤。”
齐珩心头一暖,他笑了笑,将醒酒汤拿出,而后又打开第二层,齐珩看清里面的菜,他道:“鱼肉...你不会害喜吗?”
江锦书笑笑道:“好多了。”
齐珩将那虾羹递给江锦书,而后执箸挑剔鱼刺,确认无刺后才将一块块鱼肉夹至江锦书碗中。
江锦书咬了几口鱼肉,她微笑道:“这鱼肉好吃。”
“你尝一口。”
而后她夹了一块喂给齐珩,齐珩笑道:“果真。”
待将虾羹与鱼肉用完,江锦书也懒得再动,她抱住齐珩,道:“我不想走了。”
“我想住在紫宸殿,不想走了。”
“我很安静的,不会打扰你处理朝事,我也不会去偷看偷听。”
齐珩目中含泪,转过身,心疼地抱住了她。
他知道她有孕后,时常会有不安感,今夜那个内人他知道她看到了,所以她才如此说。
是他的罪过,让她如此受怕。
齐珩捧着她的脸,怜惜地吻住她,他温声道:“晚晚,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她的发髻稍乱,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握着她的手慢慢扶她到妆台前,齐珩用小木梳缓缓理顺她的青丝,他微笑道:“人都说夫君给妻子挽发,两人就会白首偕老的。”
“晚晚,你说呢?”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觉得会的。”
齐珩垂眸,目光柔和,他道:“等阿媞降生,我也给她挽头发。”
江锦书回首,对上他的目光,两人一笑。
——
齐珩将此旨下达至中书门下,有崔知温这个中书令从中调和,各宰执也并未做为难,皆盖了印信。
门下省见诏书拟好且中书省无议,恰礼部尚书被罢职,虽有东昌公主提前打了招呼,亦不敢做违逆,只好批复核过。
齐珩前些时日罢免了韩尚书,便让谢玄凌留意吏书、礼书之选。
瞧过了谢玄凌推举之人的文书后,便赐旨下去。
新任吏书与礼书皆出身寒门,被士族打压多年,空有一腔报国心而不得实现,见齐珩委以重任,投以区区心,望效死君前。
追封之事,随着齐珩连罢数官而进展颇顺。
借此一事,朝中官员已洞察风向,纷纷到天子跟前卖好。
东昌公主闻此事,气得将刚得的荷花盏掷于地,她怒声道:“我不是放了风声,谁给他写的诏书?”
停云见东昌公主的神色,怯生生地答了话:“听说是...是皇后殿下。”
齐令月一听其后的四字,反倒气笑了。
她欲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气怒地阖上双眼。
待怒气消散后,她方睁眼,讽笑道:“年轻人,性子就是急了些,追封了又如何,因此毁了自己的名声,太不值当。”
第079章 钟鼓清圆(六)
齐珩在紫宸殿里与朝臣商议国事, 江锦书就在内室静静地看书,她靠在软枕上,手上捧着高足盘, 其中放着杨梅, 用锦帕擦了擦手上淡紫色的汁水, 江锦书翻到下一页。
内室外渐渐没了动静, 江锦书将书本放下, 欲起身去瞧瞧, 然只见屏风后也有一白色身影匆匆入来,齐珩忙扶住她,他温声斥责道:“别起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住在紫宸殿确是有一大好处,他随时随刻都可以见到她。
江锦书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亦喜欢与她在一起。
她会赖在他的身上, 要他给她剥橘子剥荔枝给她吃。
他下了早朝,待在紫宸殿,她会靠在他的怀里静默地看书, 而他会慢慢地给他们的孩子做小衣裳。
齐珩想到此,面上不禁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你要不要吃杨梅?”江锦书递给他一颗, 齐珩一口咬下,浅紫色的汁水带着酸甜气在口中蔓延开。
齐珩眨眨眼,笑道:“这杨梅倒是酸甜可口。”
正是因为酸甜可口, 才帮着她让她的胃口多了些。
齐珩注意到她身侧的书籍,他笑了笑, 道:“医书?”
江锦书咬了颗杨梅, 点了点头,道:“左右我无事, 看看医书,多学些,总是无碍的。”
“说不定,我学成了,还能如伯瑾般治病救人呢。”
江锦书笑笑道。
齐珩赞同地颔首道:“也是。”
江锦书青丝半披于身后,齐珩拨了拨她鬓角的碎发,他的动作轻柔,带着爱惜与宠溺,他轻声道:“刚才和他们商议,过些时日去祭拜昭陵。”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昭陵乃先帝之陵寝,此番齐珩为陈氏追尊又拿出先帝手诏,确是该至先帝灵前祭拜的,将此告知先帝的。
江锦书轻声问道:“我也要去吗?”
作为皇后,是帝之妻,陪同祭拜,理所应当。
齐珩摇了摇头,道:“此去昭陵,路途不算近,一路颠簸,你身子承受不住的,我去就好。”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那你小心些。”
齐珩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他轻吻住,而后微笑道:“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小心些的。”
江锦书笑笑,眼神柔和,她兀自抚上肚子,笑道:“她还有四个月,就要和我们见面了。”
“是啊,还有四个月。”齐珩看着她,浅笑道。
——
天子借先帝手诏追尊陈氏为懿德太后之事传遍天下。
进奏院以此为新闻刊印邸报发至各郡各州,由此天下皆闻。
然长安内今上伪造先帝手书,实属不孝,且为此放逐耿介之臣,堵塞言路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同时,将陈氏的先事添油加醋一并传了出来,一时间,长安的茶肆与酒楼皆在言论此事。
汾阳郡王齐子仪愤愤道:“六哥,他们太过分了。”
齐珩冷笑道:“猜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招。”
蓦然,那茶盏被他掷之于地,紫宸殿中男人的呼吸声格外沉重,内臣齐齐跪地,不敢抬首。
齐子仪虽未如旁人般跪地,但亦不禁打个冷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六哥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
六哥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懿德太后陈氏是六哥的软肋,恰如龙之逆鳞,谁都不可去碰。
齐珩将手撑在桌案上,极为头疼,面前有些晕眩,齐子仪忙搀住他,齐范急声道:“六哥,要不要传医官?”
齐珩摆了摆手,待缓和些才站直了身子。
他的风眩很久没有发作了。
今日他情绪起伏过大,有些压制不住了。
幸好,江锦书去了秘书省查看《文馆词林》的编辑情况,不在紫宸殿,否则他不知该如何了。
他真的不愿让她看到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
齐珩重新坐回原位,近些日的事他知道是谁做的。
她也就会用舆情来攻讦他。
立后之前是,如今亦是。
齐珩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晚晚和孩子,他怎会容忍齐令月如此之久?
“六哥,祭拜昭陵还去吗?”齐子仪试探地问道。
齐珩垂眸,道:“去。”
她越是攻讦他,他越是要与她唱反调。
——
马怀素一脸笑意护送着江锦书出了秘书省衙门,马怀素笑道:“殿下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