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怎么还在这儿?”江锦书声音轻颤。
“我怕你有什么事,我就没走。”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
江锦书低下头, 她并不言语。
她默然良久, 隆起的腹部遮住了她的锦履, 鞋尖上的珍珠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珍珠, 轻声道:“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地不见你的。”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见你。
剩下的话,江锦书并未说出口。
“对不起...”江锦书一直垂首喃喃道,泪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儿,面有惭色。
齐珩看着她低着头, 蓦然, 一滴泪水掉落,于砖上绽开大片水渍,齐珩只觉心头有一阵疼痛传来, 他心疼地牵着她的手,顺势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别说对不起, 你不欠我的,我知道是我昨日吓到你了。”
江锦书慢慢挣脱开他的怀抱,她静静落泪, 并未哭喊,双目落下两行清泪, 她抬眸轻声道:“我很懦弱, 对不对?”
明明江山图是她的,罪名也该是她的, 她却不敢承认,选择让顾有容尽数抗下这件事。
“没有。”
“那画,我也有一幅,我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图》。”
“我知道。”
“我不知道这幅画害了文鸿一家。”
“我也知道。”
江锦书缄口不言。
须臾,她自嘲地笑笑:“在你心里,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对吗?”
她的母亲,老师,都想杀他,他为了她已再三.退让,此江山图一事,她虽不知情,可又何尝不算涉水,又怎可让他再信她?
“不是。”
“我从未这样认为。”
齐珩认真地说道。
江锦书兀自笑笑,随后抬首道:“我知道我说这句话,你或许存了疑,但是我还是想解释一句,那幅画,我当真不知道上面沾了人命,我也没想过昭陵刺杀之事。”
“我...我心里...真的有你,我永远...不会害你。”话至一半,江锦书不由得哽咽起来。
她本不想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落泪的,可情至此处,她竟再也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的。”齐珩没得慌乱起来,他伸出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晚晚,我从不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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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事院内一宽敞的牢房内,顾有容端坐在圈椅上,手臂上未加枷锁,白义坐在另一头儿,顾有容面带淡笑,不言不语。
白义随意掸着铁骨朵上面的灰尘,他轻蔑地笑道:“既到此处,顾昭容也甭摆什么架子了不是?”
顾有容笑了笑,拂去衣衫上的残尘,她垂眸看着身上的白色山水纹样的襦裙,淡声道:“君子爱重衣冠,尤甚于爱过自己。”
白义轻呵一声,道:“顾昭容是才女,说的这些话,我一个粗人,可听不明白。”
“可今上听得明白,说起来,这还是今上当年的原话呢。”
白义冷笑道:“希望待会儿,顾昭容不要这般口齿伶俐得好。”
顾有容笑笑,道:“今上连枷锁都未让你加,这刑怕也是白义将军在唬我呢。”
白义动作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顾昭容,人还不是要太聪明为好,太聪明,反倒误了性命。”【1】
推事院的另一廊道内,有内臣为东昌公主引路,至一小室,内臣拿出钥匙来,解开石窗上的锁,缓缓推开,东昌公主依稀可见那坐在圈椅上的瘦弱身影。
东昌公主不由得上前一步,那内臣不禁轻声提醒道:“今上让公主来见昭容,已属开恩,公主不可越雷池。”
东昌公主闻言将蔻丹狠狠嵌入掌心,她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那吾还要谢谢他了。”
那内臣笑了笑,道:“今上已猜测公主有此言语,故托臣转告公主,不必谢。”
白义随意把玩那铁骨朵,他朗声问道:“昭陵之事,可有人指使?”
一旁有官吏提笔记字,将白义与顾有容之种种言语皆记录下来。
顾有容摇了摇头:“无人。”
“为何?”
“今上不孝,戕害先帝,此事不孝不义,人人皆可诛之,我且为先帝昭容,此为报君之意,为君而死,值得。”
“不曾想顾有容对先帝是如此情深义重。”
顾有容闻言轻轻一笑,道:“先帝的贤名,你如何能懂,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2】若非先帝超擢我为昭容,我又如何在这浊浊世间与你们男子同一朝堂?”
随后她冷冷一瞥,道:“我为先帝草诏之时,你白义,不...今上怕都还不知在何处呢,尔等安敢在我面前挑衅羞辱?”
白义闻言咬牙自认输般笑笑,谁让面前这位是天下第一才女顾大家呢?
谁让今上不让对她施棍棒羞辱呢?
“那幅江山图是谁的?缘何要送到大长公主府?”
“我的,不是我送的,是那女史盗窃的,且她胡乱攀扯,你们不就地处决她,反而轻信此话,当真蠢笨。”
“你从哪来的那画?公主送的?”
顾有容连连冷笑:“我素爱画,来往赠画者无数,我怎会记得?白义将军,公主还算是皇后生母,你这般言语攀诬,已属重罪。”
“顾昭容,您自身都已自顾不暇,何必再管他人?”
“为何不管?”
白义讽笑道:“为何要管?看来您是选了继续与东昌公主同流合污。”
她敛眸轻笑,随后朗笑,东昌公主在小室内手攥得愈紧,白义蹙眉看着面前的女子,顾有容从容道:“同流合污...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堂堂的镇国公主评头论足?”
“看来您是当真不肯开口了。”
顾有容讽笑不语。
白义挑眉,将手上的铁骨朵轻放至桌面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顾有容,随后对一旁的狱卒冷声吩咐道:“既然顾昭容不肯开口,那便不必给她吃食了。”
“水也不必给。”
他倒想看看顾有容能撑得住几时。
顾有容只泰然自若地笑笑,垂首继续理着身上的衣衫。
第090章 兰襟将去(十一)
暗室内, 顾有容端坐在圈椅上,她环视四周,四周已然被蒲团一块一块地拼接铺满, 圈椅上也裹了层绸布, 房内四个角落均有内臣守候, 他们从不开口说话。
整个暗室寂寂无音。
白义不给她吃喝, 亦不许她暂寐。
一旦她有倦意, 便即刻有内臣来搅扰。
暗室外, 有医侍在侧,一旦她有何事,医侍即入。
顾有容苦涩一笑,齐珩不让她自伤,也不伤她, 虽未加棍杖, 却远甚于棍杖。
身体上的折磨摧残尚可捱过,可心志上的如何能捱?
齐珩心思缜密,做事如此滴水不漏, 看来当真是她小觑他了,昔日那个在上阳宫皑皑大雪中跪地俯首的小男孩终归还是成了真正的君王。
倒是值得慨叹。
良久, 暗室的门被骤然打开,一丝光亮得以透入,顾有容感受到光线的刺眼, 她伸手挡了挡,随后即见数名内臣端了铜器皿来, 其中放置着冰块, 铜器皿外依旧裹着绸布。
冰块上有白雾袅袅,顾有容微微蹙眉。
白义入来, 挑眉笑道:“顾昭容,夏日暑热,我担心您沾了暑气,特拿了冰块来,您甭谢我。”
顾有容嘲讽一笑,虽是夏日不错,可此处为暗室,连光都不得见,已然阴冷,哪里有什么暑热?偏白义搬了这些冰块来,怕是存心折磨她罢了。
顾有容不禁打个寒颤儿,她抱臂想取些暖。
却不料手被白义用折扇打了下去,白义笑笑道:“顾昭容,您的手可得安分些。”
随后白义看向角落处的四个内臣,他朗声吩咐道:“几位先生,劳你们多守着些,好好看着咱们这位顾大家,昭容方才的举动,可是不成的。”
顾有容愤恨地瞪着面前之人,白义只作未见,笑着转身,留下一句:“顾昭容,您好好思虑,是否要开口。”
暗室门被阖上,顾有容那唯一的希冀也已消失不见。
她在此处,实是生不如死。
***
立政殿外有蝉鸣响起,江锦书望向窗外,依稀可见院中那三棵山茶花树,江锦书不由得攥拳,随后又隐藏与衣袖下。
立政殿的内人已尽数退去,只江锦书与齐珩。
齐珩手触及水面,待那抹温和感传来后,他才对江锦书笑笑道:“刚刚好。”
他轻轻褪去江锦书的鞋袜,让她的双足浸入水中。
江锦书轻声阻止,道:“你别...让人见了不好。”
齐珩朝她笑了笑:“有什么不好的?”
“于礼不合。”
“这没什么于礼不合的,你是我的妻子,腹中又怀着我的孩子,我为你做什么都是理当如此。”
江锦书低下头,轻声说着:“不是理当如此,是我欠你的,我欠你良多。”
齐珩为她一再宽恕东昌公主。
便是他不说,她也明白的。
齐珩垂眸,看着她发肿的双脚。
他听说,有娠之人到了月份后,双脚会发肿,这是她为他受的苦,亦是她爱他的证明。他心怜地双手覆上,轻轻按着,照着谢晏教他的去做,他摇了摇头:“晚晚,以后不要再说你欠我什么,你不欠我的。”
“可昭陵之事...”江锦书欲言又止。
齐珩道:“昭陵之事,谁做的,我一清二楚。”
“晚晚,这些事都不需要你去管,把一切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齐珩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先前答应你的,我也会做到。”
他会将一切事处理好,也不让她去为难什么。
齐珩拿起一旁干净的巾帕,拭去江锦书脚上的水珠。
江锦书默然,良久,她才道:“明之,我相信你。”
齐珩闻言,抬首朝她笑了笑。
齐珩去后池净手,高季见缝插针道:“陛下,大长公主在紫宸殿廊下等着见您。”
齐珩扬眉,笑道:“知道了。”
齐珩进内室,见江锦书静静地躺在榻上,齐珩凑近,将她身上的薄被盖紧,他俯身在她额心处轻吻,他目光移下,隔着锦被,他轻抚她的腹部,他笑了笑:“我一会儿还有事,先回去,我处理完就过来陪你,好不好?”
江锦书捏着他的白色衣袍,听他这么说,倒也没问什么,只叮嘱他要早些回来等等几句。
齐珩又将锦被向上拉了拉,温声哄着:“快睡吧。”
江锦书点了点头。
直至紫宸殿,齐珩还未入廊下,只瞧见那紫色的裙角,便已了然,他笑道:“让姑母好等,是朕的不是。”
东昌公主垂眸道:“不敢。”
见今上回来,那守着的内臣忙将门推开,齐珩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随后转身道:“姑母请进。”
东昌公主深深看了齐珩一眼,随后大步入内,齐珩紧随其后,东昌公主步至殿中间后停步,齐珩并未止步,朝着书案后大步迈进。
齐珩坐在案后椅上,他问道:“姑母找朕何事?”
东昌公主捏了下掌心,随后淡声道:“顾昭容蒙不白之狱,妾心怜之,故来求陛下一个恩典。”
齐珩闻言,毫不避讳地笑了笑:“恩典,可不是这么好求的。”
“来朕这求恩典的人很多,可朕为何要许姑母呢?”
齐珩嘲讽地笑着。
东昌公主知这是羞辱,可事关顾有容,她不得不折节弯腰一回。
东昌公主依旧面不改色,低声下气继续道:“陛下能否看在皇后的面上...”
“停。”齐珩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了。
“皇后,姑母认为,自己还配提皇后这两字么?”
“朕昏迷的那些日,姑母对皇后做了什么,朕还未与姑母计较,姑母竟还敢提皇后二字,难道就不怕朕新仇旧恨一起算么?”
东昌公主面若赭色,紧咬双唇,不再言语。
若非为了阿容,她又如何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受齐珩折辱?
待心头那火气渐渐散去,东昌公主方道:“那陛下如何才能宽宥顾昭容的罪过?”
“很简单。”
“你认罪,顾氏的罪朕便不计较了。”齐珩淡笑道。
东昌公主听了此话抬眸,她蹙眉琢磨这两字:“认罪?”
“陛下想让妾认什么样的罪?”
“这些年来,姑母阴结朋党,卖官鬻爵,谋害君上,这些罪名姑母当得,不算屈了你,说出与你结为朋党之人,将先帝所赐公主府所有逾制之物尽数还回,上请罪劄,归乡放手,朕便放了顾氏。”
东昌公主连连冷笑道:“上请罪劄,做梦。”
东昌公主气极转身欲离去,只听见背后传来齐珩的声音,“那顾氏只好再在推事院待些日子了。”
东昌公主留步,停于原地,双手握拳,发出硌硌的响声。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拳头上,随后抬眸直视她的目光,悠悠道:“姑母,您的罪,论死都不为过,朕说的这些已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了,姑母应好好思虑才是。”
东昌公主气急攻心,闭上双眼。
齐珩要她认罪放手,可一旦她认罪,权势弥散。
人心不可期,众鸟散去另择良木而栖,她做的那些事如何能瞒住?
齐珩若知,无论是她还是阿容,一个都活不下来。
她不能放手。
***
顾有容被困在暗室多时,形容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她如今呼气都已无力,他们不许她自伤,不许她暂寐,亦不给她吃食,暗室内四处放了冰,她也没有别的衣物取暖。
虽未施刑,却惨于施刑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