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公主冷冷看向他,并不言语。
顾有容正色道:“这画是我的。”
“大理寺卿理当知晓,我素爱珍藏画作,这画便是我私藏的,但谋害君上,我却从未做过。”
“顾昭容,本卿要奉劝你的是,圣驾面前,不容假词。请您说话前,再三思量,是您的罪,你该认,可不是您的罪,您莫要替了别人为好。”
“大理寺卿,我已然说过了,这画是我的,是我的罪,我不逃,也请大理寺卿莫要把脏水泼到公主的身上。”
齐珩闻言看向一旁的顾有容,他轻笑道:“姑母,这画是您的,还是顾昭容的?”
齐珩言下之意,便是蓄谋刺杀他的是齐令月自己还是顾有容。
东昌公主抬眼看向顾有容,与她对上目光,东昌公主便已明白,如何抉择。
也已明了,齐珩的这场局。
要么是她彻底落幕,要么便是折断她一臂。
此罪,要么她死,要么便是顾有容死。
顾有容不愿她为难,是以她替她做了抉择。
东昌公主阖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睁眼时,眼底已然有水汽氤氲,她极力隐忍,轻声道:“是顾昭容的。”
齐珩笑了笑:“既如此,姑母是为清查逆贼而来,现下逆贼已出,不妨便亲自押着顾氏去推事院受审,姑母不会辜负朕的,对么?”
东昌公主将手攥紧,指甲上的蔻丹嵌入掌心,她垂首,眼中含泪,咬牙切齿地将一字一字吐露清楚:“妾,遵命,谢,陛下,恩典。”
齐珩扬了扬手,道:“将顾氏带下去罢。”
白义摆手,两个金吾卫士跟在顾有容的身后,东昌公主面如死灰般跟了上去。
齐珩瞥向那跪着的三人,冷声道:“兵部尚书你带着他们进来吧。”
兵部尚书慌忙入内,跪地叩首不止,全无半点当日尚书的风采,他慌慌张张请罪道:“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齐珩冷笑道:“朕说过你有罪么?你就在这里连连求饶。”
“臣,臣实是关怀陛下,是以才逾矩,臣自知有谋逆之嫌,是以臣甘愿辞去兵部尚书之位,只求陛下宽恕。”
“臣亦是。”
言下之意是要交出兵权。
齐珩冷冷一瞥:“滚。”
兵部尚书与另两人连连叩首谢恩。
江锦书在角落处看着这一切,手不禁攥紧了衣裳。
今日的齐珩,就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极为陌生。
亦或许这便是真正的齐珩,只是她从未看懂而已。
然她无暇去理这些事,现下她最该做的,便是回去将那画销毁。
江锦书目光落在自己的腹上,这一次是她对不起顾姨。
她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她不敢去寻南家是如何拿到的江山图,亦不敢让人得知她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图。
江锦书见二人离去,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抬首,扶着肚子微微屈身,眼底晦暗不明,她轻声道:“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齐珩稍稍蹙眉,他道:“我送你回去。”
江锦书正欲摇头推拒,一人翩翩入来。
她屈身施礼道:“陛下,妾找到了江山图。”
江锦书闻言不禁一颤,齐珩与崔知温齐齐蹙眉,看向那内人。
只见那内人抬眼看向江锦书,唇边淡笑道:“正在皇后殿下的立政殿中。”
齐珩猛然看向江锦书,握着她手腕上的力道不禁加重。
江锦书朝齐珩摇了摇头,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她说不出江山图为真的话,因为她从未想害过文鸿一家,也未想过害了齐珩。
她亦说不出江山图为假的话,因为她手上的怕就是文鸿所画。
齐珩怔住,并未言语,崔知温先道:“皇后殿下,此事是否为真?”
江锦书摇了摇头,慌张道:“不,我没...”
“事关皇后殿下清白更兼陛下安危,臣请旨彻查立政殿。”
“臣亦请旨。”
“臣亦是。”
齐珩深深看了一眼她,而后道:“白义,去立政殿。”
第088章 兰襟将去(九)
江锦书手脚冰凉, 齐珩暗暗给白义递了眼色,白义怔住,随后便已明了齐珩之意。
白义行揖离去, 齐珩触上江锦书的手, 侧首看她, 她面上虽遮掩得极为泰然, 指尖却很冷, 亦在微微颤抖。
齐珩动作稍顿, 见江锦书此状,齐珩便已明白。
立政殿内怕真有一幅江山图。
袍袖之下,齐珩紧紧地握住江锦书的手。
哪怕立政殿内真有江山图,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信她,不用理由。
江锦书抬首看去, 齐珩稍抬眼眸注视着她, 江锦书只觉愧赧,垂下眼眸,再不去瞧他。
齐珩之旨, 虽名为清查,却不许金吾卫莽撞行事, 不许损坏殿中任何器物,更不许对立政殿的内人失礼,清查后皆要如平日般。
白义轻轻叹气, 金吾卫办事何时如此束手束脚?
金吾卫士,动作极轻, 也只打开了外殿的箱子之类物件。
内室的一应事物皆有御派的内人清查, 毕竟是中宫皇后,身份尊贵, 内室阴私之处,不容外臣染指。
白义在院中望日,日光落身稍暖,他转过身环视四周,见余云雁在库房中行动呆滞,白义稍稍蹙眉,他移步凑近,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余云雁被白义这一呵斥而心中惊惧,她惶恐道:“妾...妾没做什么。”
白义见余云雁袖中被塞得稍鼓,他问道:“你袖中的是什么?”
余云雁闻言一慌,忙道:“没什么,不过是女儿家的东西...”
白义不听她的言语,径直将扯过她的袖子,将其中藏匿的卷轴扯了出来,白义见余云雁极为慌乱,手足无措之状,更笃定地将手中的卷轴轻轻展开。
待瞧见他稍稍瞧见其上青色油彩时,便止住动作,将画轴收入袖中。
他冷冷瞥向面前的女子,沉声下令道:“带走。”
屋外入来两金吾卫士,不待余云雁辩驳什么,便将她押走。
白义目光落在手中的卷轴上,沉思片刻,便径直携画回立政殿复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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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锦书的手被齐珩紧紧握着,见白义大步入内,手中拿着卷轴,他躬身行揖礼,江锦书瞧此面上的血色几近褪尽,此番模样落在崔知温眼中,崔知温便已猜出几分。
崔知温淡笑道:“白义将军好快的动作。”
白义双手交叉,道:“陛下。”
白义将卷轴双手奉上,齐珩松开了牵着江锦书的手,动作迟疑,良久他才触上卷轴上的系带。
但他并未打开。
或是说不敢打开。
如果打开了,是江山图,臣下在身侧,这幅图江锦书该如何解释,解释不成他又该拿她如何?
他信江锦书无害人之心,可旁人呢?
文鸿一家无辜惨死,此事他必要给个交代。
齐珩犹豫不定,最后还是搭上卷轴上的丝绸系带,缓缓展开画作,崔知温在齐珩身后,原是唇边淡笑,然他笑容渐渐冷凝,他惊愕不已。
齐珩松了口气,江锦书亦舒了口气。
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胸口,轻轻呼气。
齐珩毫不留情地将画作撇在那内人的跟前,冷声道:“这便是你口中的江山图?”
卷轴委地,里面的色彩在那内人眼前铺展开,那内人瞧清上面浅黄色的油彩,满脸的不可置信,她顿时抬首,喃喃道:“这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妾分明瞧见了,余云雁那日分明从库房里将江山图拿出的,这不可能的。”
“陛下,金吾卫,金吾卫中肯定有人将此画匿了下来,请陛下彻查。”那内人慌忙地叩首道。
齐珩轻笑:“金吾卫直属于朕,你与其说金吾卫匿画,倒还不如说是朕存心徇私。”
“妾不敢...陛下,妾当真没有扯谎。”
齐珩已然再不听她的解释,沉声道:“构陷中宫皇后,已属不赦之罪,然皇嗣将诞,皇后慈悲,不忍加血肉之刑,故免死罪,亦免棍杖。
“白义,押下去,销了她的宫籍,再不许入宫任职。”
“陛下...陛下,妾当真并未扯谎...”那内人听到齐珩的施令,顿时慌了神。
然不待她再说什么,便被白义手下的人押着不许开口。
崔知温轻轻一揖赔罪道:“殿下,原是这内人蓄意构陷您,臣方才太过忧虑君上,是以冒犯,请皇后殿下恕罪。”
江锦书只觉脊背发寒,敛下眼眸道:“崔中令是为陛下,吾不怪你的。”
“今日事太多,妾身子不适,请陛下恩准妾先告辞。”
江锦书扶着肚子,缓缓屈身施礼,一举一动与入宫时别无二致。
言语间的语气极为生疏。
齐珩兀地心头传来痛觉,他轻轻颔首,江锦书垂首,由漱阳缓缓地搀扶出了殿外。
江锦书只觉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迈向殿外。
齐珩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极为酸涩。
崔知温与聂才笛等人打揖道:“臣亦先告退了。”
齐珩点了点头。
待众人离去,白义悄然阖上殿门,
齐珩方道:“那个状告的内人,你让人给她送些银两,安顿好一切。”
“是。”
见白义面上迟疑,齐珩疑惑问道:“还有事?”
白义点了点头,随后将袖中另一幅画交给齐珩,齐珩打开了画作。
瞧见了上面的青色,齐珩微微蹙眉。
是《江山图》。
齐珩将此图与顾有容殿中的那一幅放在一起相较,对比其中所画细微处,齐珩手上一滑,江山图顿然落地。
江锦书的那幅画是真的。
白义看着齐珩的动作,轻声提醒道:“陛下?”
齐珩缓过神来,道:“你从何处找出来的?”
“在库房时,一个内人藏在身上的。”
齐珩拿起画轴,沉声吩咐道:“炭盆拿来。”
入了夜,江锦书摒退了所有人,自己独自蜷缩在床榻上,不言一语。
齐珩至立政殿,见漱阳待在外殿,他道:“殿下睡了吗?”
漱阳摇了摇头,道:“应是还未。”
齐珩慢慢步近那扇内室门,瞧见其中的灯火光,他轻声试探道:“晚晚,我可以进来么?”
江锦书慢慢起身凑近,将那琉璃灯盏中的烛火吹灭,并不说话,见那光影不见,齐珩垂下眼眸。
她的答案,已然很清楚了。
她不愿见他。
齐珩站在内室门前,注目与面前的木门和淡黄色的窗纸。
外殿有烛火光映入,江锦书抬眼看去,内室门前的有一高大的身影,岿然不动。
江锦书无倦意,她只是默默看着门前的那个身影,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她知晓的,他想做明君。
她亦知晓,阿娘有雄心,妄图夺取国政。
她今日的举动,已然是选了他而背弃了阿娘。
江锦书将面容狠狠迈入软枕中,泪水浸湿了枕面,上面的山茶花纹被泪水晕染得极为模糊,她忍住不作泣声。
齐珩默默站在内室门前,不语亦不动。
漱阳悄悄扯住立政殿女史的袖子,低声道:“陛下就这么站在殿下门前,咱们要不上去劝劝?这站一夜,可如何受得了,殿下见着该心疼了。”
那女史无奈笑笑:“漱阳姊姊,咱可怎么劝?今日发生那样的事情,殿下如何能接受?此时是断断不想见陛下的,而陛下心中又念着殿下的,便是咱们劝了,陛下也不肯听啊。”
“那可如何是好。”漱阳愁眉不展。
谢玄凌府邸前,东昌公主降舆至门前,停云对那守门厮仆道:“公主亲至,还望小郎君代为通传。”
谁料那守门之厮未动反而俯身揖礼道:“长主,谢尚令回府前便已嘱咐过小人,若公主踏足寒舍,便不必再踏入贱地,公主之请,尚令无法答复,请公主见谅。”
东昌公主面如死灰般,她惨笑道:“老师如今都不肯见我么?”
那厮仆她认得,是跟在谢玄凌身边许久的人了。
今日在此处,是特意等她的。𝔀.𝓵
“公主,谢尚令有话要小人带给您,他说他从不后悔教过您,只遗憾,他无能,未教会您。”
“公主,谢尚令还有一言,昔日少时,您指书问他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时他的答复,您是否还记得?若记得,那便不必再言,若不记得,那便不必再见。”
齐令月无奈自嘲一笑。
谢玄凌的话,她听懂了。
若是记得,那便不必再为顾有容而求情。
若不记得,那从此谢玄凌也只当从未教过她这个学生。
可她原本亦不想如此的。
她的道,原本也该是如齐珩一般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早已忘了。
或许是自杨文蘅身死的那日,亦或是高宗斥责她读《贞观政要》那日。
总之,她忘了,亦不想去寻了。
“劳你转告,当日的话,齐令月早已忘了,也不愿再记起了。”
翌日一早,江锦书扶着身子动作艰难,缓缓起身。
她垂首,目光落在隆起的腹上。
她走至门前,轻轻打开,抬首刹那,江锦书目光一顿,她对上齐珩的目光,她声音轻颤道:“你,你怎么还在这?”
第089章 兰襟将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