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雁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晏径直趋步向外走去。
立政殿内,谢晏正覆上江锦书的脉搏,谢晏眉间未舒。
怎么会呢,药方是他亲自开的,药是漱阳与余云雁看着熬的,江锦书的身子怎得偏更弱了?
“殿下的药渣呢?”谢晏轻声问道。
余云雁忙将剩下的残渣端了来,谢晏面色凝重,将那稍带潮湿的药渣拨了拨。
一切如常,并未多什么,也并未少什么。
怎么会如此呢?
“殿下近些日可都用了什么?”谢晏再次问道。
余云雁思索片刻,而后缓缓道:“殿下这些日子睡不好,膳食用得亦不香,并未吃什么,左不过是肉粥罢了。”
“不应该啊。”谢晏垂眸喃喃出声道,并未注意到余云雁眸中的异常神色。
谢晏兀自摇了摇头,取出银针刺入江锦书手腕上的一个穴位,谢晏轻轻一旋,江锦书腕上发痛,不禁蹙眉,须臾即转醒。
江锦书缓缓睁眼,侧首看向身旁之人,轻声道:“伯瑾?”
谢晏笑笑,抬眼看她,只是这一见,便注意到了江锦书左脸上的巴掌印,谢晏敛眸不语。
敢殴中宫皇后却无任何处罚者,除了那位威风凛凛的东昌公主,谢晏再想不出其他人。
这要是让齐珩知晓了,东昌公主府怕要鸡犬不宁了。
齐珩虽说性情格外温和,然江锦书是他的软肋,要是让他知道有人这么欺负她,他不将那人生吞活剥便怪了。
“陛下好些了吗,可有醒的迹象?”江锦书起身抓住他的手急声问道。
谢晏垂眸看着江锦书拉着他的那只手,若有所思。
江锦书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忙撤回了手。
“抱歉,是我失礼了,伯瑾莫怪罪。”
谢晏眸中带着失落:“无碍。”
“殿下的安胎药怕是还未好,劳姑娘去瞧瞧,可好?”谢晏看向余云雁。
余云雁忙屈身施礼道:“不敢,妾这就去。”
随后又向江锦书施一礼,便离开了殿中。
谢晏起身,将门口守着的女史一应散去,回到内室,他轻声笑着:“殿下,你想见他吗?”
江锦书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安好,是吗?”
江锦书眼底涌起期盼与希冀。
谢晏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殿下若要见他,便委屈您换身打扮了。”
——
齐珩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金吾卫呈上的密报,近些时日,东昌公主家官吏来往得频繁,曲意媚上者送重礼于长主府,以图直上青云。
东昌公主亦以重金相请,招揽贤才之士,收入麾下,作为入幕之宾。
齐珩冷笑,东昌公主看他当真是快驾崩了,是以如今做事半分都不肯遮掩。
齐珩怒从心来,不禁扶额叹息。
为何她偏偏是晚晚的母亲呢?
若非看在晚晚和阿媞的面上,他岂会容忍她如此之久?
白义悄声入来,齐珩听见来人脚步声便已知晓是白义,他道:“《江山图》可查到踪迹了?”
白义摇了摇头,道:“并无。”
齐珩摇头笑了笑:“你不是姜太公,鱼也不会主动上钩,既如此,你便给它送些饵。”
白义被齐珩说得一头雾水,懵然不知所以。
齐珩瞧白义这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一笑:“东昌公主利用舆情攻讦我几次,你可知道?”
白义摆了摆手指,肯定道:“三次。”
齐珩又笑道:“有一句话说的好,叫事不过三,她既攻讦我三回,我必是要回报与她的。”
“她既想上青云,我便帮她一把。”
白义奉命离去,齐珩瞧见那藕荷色的布料正搁置在榻沿上,齐珩稍稍倾身,将那布料拿在手心,套在绣绷上,齐珩面露笑意。
晚晚快七个月的身孕了。
齐珩轻抚上面的小兕,兕为小犀牛,他给阿媞的衣服上都绣了这个纹样,就是在祈盼他们的阿媞可以平安长大。
齐珩想到三个月后,立政殿多了一个小家伙,面上不免有盈盈笑意。
他们会好好护着阿媞的。
他与晚晚幼时没有的,阿媞都会有的。
齐珩眉眼含笑,从小盒中换了个颜色的丝线,听到殿门轻启的声音,齐珩并未抬首,原因无他,紫宸殿宛如铁桶,金吾卫严加防卫,能进来的人,也唯高季、谢晏、白义三人。
是以齐珩自是不怕的。
“伯瑾,你来瞧瞧我给阿媞绣的衣裳。”
然无人应答,齐珩下意识地看去。
外面有风声传来,树叶随风而落。
齐珩在抬首瞧清来人的那一刹那,便已心悸。
是他的晚晚。
殿中灯火虽有些昏暗,但他的晚晚,他一眼便可认出。
江锦书踟蹰上前,她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即便是幻觉,她也不忍打碎。
齐珩完好无损地躺在榻上,手中还有他为他们的孩子绣的衣裳。
江锦书指尖颤抖地触碰齐珩的臂肘,眼泪已然是不自觉地落了下来,滴落在齐珩身上的锦衾上,亦滴在了齐珩的心头上。
“你...你没事了,是吗?”
齐珩含泪应了一声。
江锦书闻言便再忍不住,径直扑在了齐珩的怀中,她紧紧抱住齐珩:“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醒不过来...”
齐珩用手不停地抚着她的背脊,温声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晚晚,是我让你担心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的。”
江锦书听了这话,气得直直在他身前捶打一下,气怒道:“你分明...分明是知晓我不会的。”
齐珩抚上她的发髻,轻声道:“是我让你担心多时了。”
江锦书轻轻抬首,对上齐珩的目光。
齐珩低头看她,目光柔和,然下一刻,在灯火的照映下,江锦书的容貌愈加清晰,更清晰的是她左脸颊的痕迹,齐珩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不禁握住江锦书的臂膀,沉声道:“谁干的?”
齐珩的力道很大,握得江锦书有些发痛。
齐珩见江锦书蹙眉,意识到自己的力道过度,忙松开手,捧着她的面容,声音依旧沉重:“谁干的?”
江锦书垂眸,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脸,轻声道:“自己不小心伤的。”
“夏日蚊虫多,你该知晓的,它...它落在了脸上,我便不小心伤了自己。”
江锦书勉强笑笑,她不愿齐珩醒来便多为她担心。
“胡说。”齐珩下意识攥紧了拳,眼眶中已然泛红。
江锦书垂首不去看他,齐珩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她这谎话说得亦是不利索。
齐珩见她垂首不言的样子,已然气极,又不好发作。
他阖上双眼,平复心中的怒火。
她不说,他便已经猜出来了。
寰宇之内,敢掌掴皇后的,又能有谁?
除了东昌公主,他委实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齐珩气怒,仰首望向帐顶。
他平日连重话都舍不得跟她说半句,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如今便来告诉他,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这般被人欺负,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哪怕是她的母亲,也不成。
齐珩心头升起歉疚,他眼中含泪,将江锦书揽入怀中,吻着她的额心,轻声哽咽道:“对不起,是我没护住你。”
江锦书鼻尖酸涩,伸手抚上齐珩的面容,心中骤然升起了委屈感,然她却道:“不关你事的,是我出言不逊,惹怒了阿娘,阿娘教训我是该的,不要责怪自己。”
“你很好的,真的。”
“你别对我说对不起啊。”江锦书捧着齐珩的脸。
齐珩刚欲说什么,江锦书便吻上他的双唇,再不给他开口再言的机会,齐珩起初惊愕,随后沦陷在那温柔乡中,再脱离不得。
齐珩带着怜爱与珍重,一点点地吻着她,吻得更加深入。
江锦书一只手轻轻拽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处,轻声提醒道:“你的伤。”
齐珩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事了。”
江锦书松了口气,揽着他的脖颈,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该知我有多担心你的,但你却让伯瑾将我关了起来。”
齐珩啄吻她的双唇,带着怜惜道:“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
江锦书揉搓着他的衣领,而后扶着肚子俯下身报复地咬了他的唇。
“这是惩罚你的。”
齐珩将她揽在怀中,捉住她的手腕。
“我认罚,你怎么罚我都成的。”
江锦书轻声喃喃道:“明之,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怕这是一场梦,我怕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齐珩的手覆上她的背脊,安慰道:“为了你,为了阿媞,我也会拼命让自己醒来。”
紫宸殿的木窗外,有一人影,他望着殿内发生的一切,久久未回神。
而后,他悄然离开。
背影极为孤独。
——
江锦书被送回了立政殿,知晓齐珩无事,江锦书总算是一颗心落了地,用膳也能进得香了,王含章看着江锦书这样子,便是已然猜出了什么,淡笑不语。
便是江锦书有意装装样子,但还是能瞧得出的。
前日整个人还如霜打的茄子般,眉眼梢头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愁苦与哀怨。
今日那愁苦与怨怼便锦书消失不见,但凡了解江锦书的人必然能猜出其中的蹊跷。
幸亏江锦书足不出户,又将立政殿里里外外管得如铁桶般,除了漱阳,无人能踏出立政殿半步。
立政殿众人也不许与外人有接触,而东昌公主自那日掌掴江锦书后便觉有愧,再不踏入立政殿。
是以江锦书也放心了,齐珩醒了的事不会被传出去。
江锦书笑吟吟地吃着手上的玉露团,王含章坐在一旁没好气地冷瞥她一眼,眉眼间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瞧你这样子,六哥就算是醒了,你也好歹装装样子,否则这说出去,也无人能信啊。”
江锦书笑笑道:“我在自己殿里,还用在乎什么,总归我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那便也不必再装了。”
王含章白了她一眼,哀怨道:“六哥可把我害苦了,我竟也还要被关在这儿。”
江锦书笑着安抚她:“你就忍忍罢。”
殿门骤然被推开,余云雁捧着画轴进来,她面上赧然,歉疚道:“殿下,妾方才整理库房时,不小心碰落了这卷轴,妾不知原来是放在何处,是以来烦殿下了。”
江锦书打开卷轴,看清上面的青碧色山水,笑笑道:“这个是我嫁妆里的,该放在库里架子第二层的。”
然下一刻,鼻尖涌入略微的血腥气,江锦书不禁俯身干呕。
王含章忙扶着她,无奈道:“怎看个画便还害喜了?”
江锦书摆摆手,道:“我闻着一股血味,有些难受。”
王含章轻嗅,若有所思道:“没有啊。”
而后看向余云雁:“云雁,你闻着了么?”
余云雁摇了摇头。
江锦书掩面道:“就算作我娇气罢,云雁,快把这画放回去罢。”
“是。”
入了夜,江锦书再次入了紫宸殿,她缩在齐珩的怀中,试探地问道:“明之,文鸿为什么要刺杀你?是不是有人指使他?”
齐珩身子一僵,他顿时怔住。
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齐珩敛眸,安抚道:“嗯,我目前还不知晓那个人是谁,但我想不会是姑母的。”
江锦书点了点头,而又不安地问道:“如果是,怎么办?”
她虽对阿娘心存怨怼,可还是忍不住关心阿娘。
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心,轻声道:“晚晚,我不让你为难。”
江锦书安心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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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的休养,齐珩渐渐地可起身下榻,他下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乔装去了丽景门推事院。
齐珩淡笑,目光带着打量,极为讽刺。
“苏昀,你在金吾卫待了多少年?”
苏昀见齐珩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推事院,便已自知大限将至。
东昌公主必败,齐珩这是下了一盘大棋。
苏昀被囚在架上,颤声道:“快十年了。”
“朕记着你在金吾卫待了五年,一直处在官职最末位,那你可还记得是谁提拔你到金吾卫裨将这个位置上的?”
苏昀含泪哽咽道:“是...是陛下。”
“难得你还记着。”
“既然记着,何故害朕?”
“何故走至东昌公主那里?”
齐珩一并问道。
苏昀热泪落地,他道:“陛下之恩,臣记着,可臣母的命,是长主救的,长主于臣有恩,臣无以为报,陛下于臣有简拔之恩,臣亦无以为报,求陛下赐臣一死。”
齐珩摇了摇头:“我不赐你死,你不该死。”
“有恩当报之理朕能明白,你在朕身边潜伏多年,长主于你之恩,也该还了,可朕于你之恩,你却未还。”
苏昀颤声道:“陛下是何意?”
“帮朕一个忙,从此,你苏昀便废去武力,离开金吾卫,永不许回长安,你的母亲朕也会让人照顾。”
苏昀颔首应下。
第086章 兰襟将去(七)
齐珩刚出丽景门, 动作间扯到了胸口处的伤口,齐珩不禁抚上伤口,缓和疼痛, 白义忙道:“陛下您的伤...”
齐珩稍稍抬手, 道:“无碍。”
白义点了点头, 随后又道:“陛下, 苏昀那竖子既已背叛我们, 您为何还要给他这个机会, 您就不怕他再害您一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