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济无奈摇了摇头。
东昌公主同党部分已在当日宫变中被斩首,剩余的也已关在推事院等候羁问。
数日廷议,齐珩赐旨,将齐令月的死刑定在十一月。
玄武门处枭首。
齐令月听后,也只笑笑,并未说什么,待十一月时,江锦书也已诞下孩子。
暗室的门被推开,齐令月侧首看去,见齐珩着绯袍站在门口处。
她从容地淡笑:“陛下来了。”
“陛下的旨意,我已知晓了。”
齐珩面无表情看向他,轻声道:“承平侯自刎了。”
齐令月一愣,不可置信道:“他不是...”
“他将所有罪状都自己揽下,随后拔刃自刎。”
“这是他的谢罪书。”齐珩将那黄纸递给她。
齐令月双手颤抖地接过,不能自已地落泪,晕染了上面的墨字,她轻轻摇首道:“他怎么这么...”
齐珩淡声道:“姑母,你又害死了一个爱你的人。”
齐珩麻木地转身,不再去听身后女人的泣声。
迈下台阶时,齐珩踩了空,他跌倒于灰色砖瓦上,神情恍惚。
高季心疼地扶起他,然他不言不语,只怔怔地看着面前。
还未及十一月,还未大赦。
江益便已身死。
他与江锦书,是彻底回不去了。
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齐珩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 他呆呆地望着那浅黄色的叶片,黄叶随风而落,洋洋洒洒, 从远处看倒入金叶子雨般, 他俯下身捡起一片。
他将银杏叶捏在手心, 看着上面浅浅的叶脉, 垂首不语。
银杏叶很美, 美得热烈, 也美得凄惨。
只可惜它的叶片如此美丽,气味却是不堪闻的,且果子有毒,是以很少人会喜欢银杏树。
它适合观赏取乐,却不适宜靠近。
银杏, 银杏, 齐珩在心中低唤。
一如豆大般的果子从树上滚滚而落,直直落入一旁的潭水中,银杏在水中, 反倒剥了白色外皮,换得银色来, 有些奢靡的意味。
淡淡银光在那不知深浅的潭水中十分扎眼。
齐珩微微出神,直到身后有金吾卫士来报:“齐令月以披帛悬梁自尽”,齐珩才缓缓抬首。
蓦然, 又有一银杏叶落在他的手心。
他轻轻叹气,他原以为自己恨极了齐令月, 若非因为她, 他也不至于失去自己珍视的一切,可当她身死时, 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长安大雪。
他轻轻牵住东昌公主的手,入殿前,东昌公主再三叮嘱他:“进了门,你什么都不必说,一切有我。”
他微微点头。
郑后端坐于上位,梳着高髻,头点珠翠,身着素白色的锦绣长裙,新月笼眉,粉腮朱唇,既美且艳,犹胜海棠,齐珩初见郑后,不免一愣。
恁时,齐珩便已明晓先帝缘何钟爱郑后一人。
郑后美貌,又与先帝有结发之情。
东昌公主牵着齐珩的手,微微施礼,齐珩缓过神来亦随之行礼,然他并未如东昌公主般做个样子,而是跪地叩首作大礼。
齐令月屈身道:“阿嫂。”
郑后勾唇轻笑:“盖儿,难道这就是你在洛阳寻到的宝么?”
齐令月敛眸不语,郑后偏头看着身侧越窑瓷瓶中的红梅,她轻轻攀折,笑道:“燕雀也能做鸿鹄么?”
齐珩听此话,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齐令月轻轻牵起他的手,扶着他站起来,也是在保全他那所剩不多的自尊。
齐令月帮他理理衣襟,笑道:“燕雀不燕雀,鸿鹄不鸿鹄的,谁说了都不算。”
“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那时齐珩笃定地点了点头。
齐珩放手,看着面前的银杏叶落于残叶堆中,他轻声道:
“葬了罢。”
镇国公主薨。
恩怨,也消了。
灰白色的天,秋风拂来,银杏叶随风游荡,穿过明宫殿宇的檐角,悠悠落至立政殿的窗边,余云雁将那木窗阖上,江锦书看着面前的容貌极妍的女子。
她蹙眉轻问道:“节...夫人?”
江锦书细细思索,却也未寻到这么个名号。
“恕我眼拙,不知娘子是?”
“妾名崔婉。”崔婉轻轻施礼道。
“崔吗?”
“那娘子祖籍是?”江锦书讶然问道。
“妾祖籍清河,妾的长兄是崔中令,家姐是安定郡王妃。”崔婉低头答道。
“原是清河崔家人,失敬。”江锦书点了点头。
“妾此来,是为了感念殿下恩德,谢殿下赐妾嘉号。”崔婉恭谨道。
江锦书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自身都不知何时册封了这么个节夫人。
想必是齐珩为了嘉奖臣工而册封的吧,总归她也不大爱过问朝政,也便如此顺水推舟了。
而后江锦书正襟道:“此娘子该得的,不必谢吾。”
江锦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齿,柳眉如月,这样美貌的女子,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江锦书欲撇开眼,却不料恰好看见她的指甲。
她小指的指尖,没了一块绯红色。
江锦书目光一顿,想到什么,猛然看着她的双眼,试探道:“娘子可往紫宸殿谢恩了?”
却不料崔婉敛襟答道:“殿下赐旨,妾自是要至殿下跟前谢恩的。”
江锦书闻此话微笑,暗暗攥着袖子,心却是凉了大半。
崔婉在骗她,她去紫宸殿的那日,崔婉也去了。
入夜,齐珩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闻声侧首看去,见齐珩面色冷淡地站在门口处,她似堵着一口气般闷闷唤道:“明之。”
齐珩挤出一笑来,温声道:“嗯,我在。”
江锦书敛起笑容,靠在他的身上,道:“你怎么和往常不一样了。”
齐珩没得一慌,他仍佯装镇定笑道:“如何不一样?”
“总觉着你笑得很勉强。”
“你是瞒了我什么事吗?”江锦书轻声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齐珩的面容,妄图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齐珩笑了笑:“怎么会,我不瞒你。”
江锦书点了点头,“也是,我相信你没瞒我什么。”
“对了,今日中书令的妹妹崔娘子来向我谢恩,可我没册封什么节夫人,是你拿了我的名头去的吗?”
齐珩心冷了半截,尽管再心虚,他也还是握着江锦书的臂膀,耐心解释道:“她的兄长,是中书令,中书令为国事操劳,我赐封他的妹妹,也是想做嘉奖。”
“我懂的。”
江锦书复而低下了头,看着小腹,低声笑道:“九个月了,她快来见我们了。”
“等阿媞降生,我想让阿耶阿娘还有兄长入宫,他们毕竟也是阿媞的阿翁阿婆,我便是与阿娘生了龃龉,也不该淡了他们与阿媞的亲情,你说是不是?”她抱着齐珩的手臂笑问道。
齐珩的面容上血色褪尽,他匆匆应道:“好,都,都听你的。”
“你怎么了?”江锦书瞧着齐珩的神色不禁发问道。
“脸色瞧着不大好,要不让陈奉御来瞧瞧?”江锦书欲搭上齐珩的额间,却不料被齐珩避开。
“没什么的,安寝太迟对身子不好,快睡吧。”齐珩拍了拍她的手肘。
江锦书虽有疑惑,却仍点了点头,任由齐珩将她的被子盖好。
她知道,齐珩有事瞒她。
可她相信齐珩。
故,不再去问。
左不过数日,江锦书便觉着心里发闷,直言要去秘书省走走,余云雁与漱阳在身旁随侍,漱阳原是劝过的,但江锦书实在闷得发慌,漱阳如何都拦不住,只好通禀了萧将军等人跟在江锦书身后。
马怀素一见江锦书,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江氏的事,马怀素可是知晓的。
但皇帝下了死命,断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是以马怀素都不敢看江锦书,生怕被她瞧出心虚来。
马怀素笑笑:“殿下是要给新排的书作序吗?”
江锦书笑着摇了摇头,道:“许久不动笔,我怕是写不来的。”
萧然和马怀素提着心随侍在侧,江锦书在秘书省大院悠悠走着,马怀素道:“这还有一月,小皇子就该降生了。”
江锦书提此笑得愈加明媚,道:“是啊,她现在大了些,我带她来秘书省转转,也沾沾这兰台的墨香。”
“小殿下定如陛下般温和宽厚,也如殿下般才盖京华。”
“那吾便谢惟白的吉言了。”
江锦书笑着抬眸,不经意地瞧见那角落处的壁画,她缓缓移去,至那石壁前留步,她惊呼出声:“此话为何人所作?”
“当真善也,世之画鹤者多矣,然此画颇极其妙。”
“紫顶烟赩,丹眸星皎。昂昂伫眙,霍若惊矫。形留座隅,势出天表。谓长鸣于风霄,终寂立于露晓”。江锦书由衷地称赞道:“得见此画,也算不枉这一遭了。”
“这作画的为何人?”江锦书转身笑问马怀素。
马怀素想也未想,道:“自是咱画鹤的好手,薛稷啊。”
“薛稷...我知晓他,其子尚凉国公主,他的隶书若风惊苑花,雪惹山柏,我也是爱得很呢。”
凉国公主也是齐珩的妹妹,只不过江锦书少见她罢了。
“是呢,只可惜偏折在了叛乱中...”马怀素感慨道。
出于对才子的爱惜之情,以至于马怀素都忘了,身旁他崇敬的皇后殿下也是叛乱之臣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江锦书笑容凝结,她疑惑道:“叛乱?”
“他不是还在世吗?”江锦书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马怀素慌忙揖礼道:“臣,臣口误,殿下恕罪。”
他恨恨地咬舌,怎得忘了皇后的身份?
“你不是口误。”江锦书定定道。
“什么叛乱?”江锦书喊道。
见马怀素悔恨地垂首不答,江锦书不由得心头一慌,她转身看向萧然,萧然愧疚地低下了头。
江锦书怒声道:“说,什么叛乱,你们瞒了我什么!”
马怀素忙叩首慌道:“殿下,臣是口误,真的没有叛乱。”
江锦书不再听他说什么,思及齐珩这几日的异常,江锦书只觉身上血液寒凉,心里有了一个猜想,只是她觉着后背发寒,不愿去相信这个猜想。
齐珩,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
她径直拔了萧然的剑,推开萧然,怒道:“我看谁敢拦我!”
江锦书直奔紫宸殿的方向去。
乌云渐渐凝聚,紫宸殿的内臣不禁打个寒颤,瞧这样,怕是又将落场大雨来。
然不及守门的内臣转眼,便见江锦书持剑怒气冲冲的走来,后面跟着的漱阳与余云雁等人皆愧赧低头,不敢拦她。
那两内臣对视一眼,想到陛下嘱咐的事,自觉地缄口。
其中一颇伶俐的内臣迎上,颤声道:“殿下。”
江锦书冷眼瞥向他,一字一顿道:“吾要见陛下。”
“殿下见陛下,臣自然不敢拦,只是陛下现在在议事,殿下也不该持剑面君。”
江锦书闻言,直直将剑悬在那内臣的脖颈上,她含泪怒声:“我要见他!”
那内臣惊恐跪地,连连道:“臣,臣不敢拦,殿下,殿下,刀剑无眼。”
江锦书径直推开殿门,往内走去。
只隔一道门,她便已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东昌公主既已伏辜,余下的人便也依律报死罪吧。”
江锦书茫然地看向被门掩住的那道身影。
她多期盼着,说那话的人不是他,那站着的身影也不是他。
第099章 薤露易晞(八)
齐子仪站在齐珩的身侧, 他不忍道:“那嫂嫂那边,你还是这样瞒她吗?”
齐珩茫然道:“先瞒着吧。
眼下她已九个月的身孕了,他怕江锦书动了胎气。
“那臣便奉旨去中书门下了。”齐子仪肃然道。
齐珩手拄在案上, 阖着眼, 摁着额间穴, 低应了一声, 齐子仪心怜地看他一眼, 齐珩的眉宇间透露着疲惫。
东昌公主之事, 令人骇然,也令齐珩为难。
他拿着手上的匣子,缓缓走向门边,当他启门,见到门口之人时, 即刻慌了神, 他颤声道:“嫂...嫂嫂。”
齐珩猛然抬首,只见江锦书双眼噙泪,愤恨地望向齐珩这边。
齐珩被她的眼神刺痛, 只觉心悸,他慌道:“晚晚, 你怎么来了?”
他不知道江锦书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江锦书听了多久。
她双目盈泪,轻声道:“难道我不该来吗?”
“皇帝陛下。”
齐珩心凉了半截, 他口齿打颤道:“锦书,你听我解释...”
“我听着呢, 你说吧。”江锦书直视他的双眼, 轻声道。
齐珩双唇翕动,几欲张口却吐不出任何字来, 他该如何告知她母亲东昌公主所做的一切,又该如何告诉她那条披帛是他故意视而不见的。
他从来都没想过放齐令月一条生路。
齐令月不死,万民冤难雪。
他犹豫着,因为他知道一旦将所有真相说出,江锦书不会去怪他,而是怪自己,甚至恨自己,几欲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