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还疼吗?”
齐珩抬眼看她。
她兀地惊叫了起来,她起身捶打着齐珩的身子,将自己的所有委屈与痛苦尽数发泄在他的身上。
她双目流泪,如泣血般地骂他,驱赶他。
“出去,你给我出去,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滚...”
她将身后的软枕抽出,狠狠打在齐珩的身上。
齐珩不为所动,任她发泄怒火。
她崩溃地伏在榻上痛哭,王含章闻声急急入来,忙抱住江锦书的身子,王含章忙道:“六哥,你快走啊,走啊...”
齐珩仍不放心,他迟疑地看着江锦书伏在王含章的怀里哭泣。
心口处的抽痛,口中如用过黄连般的苦涩。
他不敢离开江锦书,又怕在江锦书眼前惹得她痛苦伤己,他匆匆出了殿门。
王含章轻抚她的背脊,柔声说着:“锦书,好了好了,他走了...”
齐珩躲在屏风后,暗暗窥着内室的身影。
他的脸上留有淡粉色的印记。
摇床中的婴孩轻轻啼哭,齐珩匆匆转身,抱起阿媞轻轻哄着。
他眼底有莹莹清光闪烁,他唇边带着苦笑,却还是耐心地去哄阿媞笑。
他轻轻握住阿媞的小手,将她淡粉色的小拳握在掌心,阿媞微微张口,吐舌呼出透明的小泡,她睁着眼直直盯着齐珩,而后她轻轻蹬腿,朝着齐珩笑。
他的泪滴落在阿媞的掌心,泪水的灼热让阿媞哭了起来。
他低头吻了吻阿媞的额头。
阿媞是他与锦书的骨血。
承载了他与锦书的所有希冀。
余云雁微微屈身施礼,她道:“陛下,尚宫说,要抱了公主到殿下那...您...”
齐珩侧头,避开余云雁的目光,外有日光透入殿来,映在齐珩的面容上,余云雁看着他侧颜的那一行清光,心下已经了然。
陛下悄然落泪,她只当作未见。
余云雁抱着阿媞朝殿内走去,齐珩望着那屏风,透过那片朦胧,他想在她面容上瞧见半分笑意。
江锦书瞧见那襁褓,她直起身期盼地望向,她覆上襁褓的边缘处,瞧见其中的小人,她兀自笑笑,眼中泛着泪光,她抱住阿媞,瞧见阿媞头上的浅青色锦帽,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
那浅青色锦帽是旧日的证明。
她与齐珩,是真心期盼着阿媞的降临的。
阿媞抓着她的发末,咯咯直笑。
她如齐珩一样,低头在阿媞的额头落下一吻。
她抓住阿媞的小拳,耐心地哄她睡。
江锦书发丝披在身后,彼时日光照在她的身侧,齐珩在屏风后静静地看她哄阿媞,不由得释然一笑。
江锦书蓦地抬首望向屏风,齐珩丢盔弃甲地逃开这个地方。
江锦书望着那背影,思及他做的一切以及那个梦境,她狠下心,不再去看已然入睡的阿媞,她冷声道:“把公主抱走吧。”
第101章 月明白露(一)
齐珩觑了铜镜眼中的自己, 面容之上,那淡粉色的巴掌印太过明显,齐珩待在紫宸殿的后室, 待高季取了英粉来, 他细细敷上, 直至那浅粉色的印记愈来愈轻, 真正被英粉完全覆盖时, 齐珩方整理了袍衫, 去宣政殿上常朝。
宣政殿外,崔知温淡淡瞥了眼外面的日光,他轻轻抬手,随后嘱咐内臣道:“入秋微冷,烦请中贵人留心着, 殿内的炭火还是该烧的, 尤其陛下那,别看这小小炭火不起眼,虽是平常事, 可陛下贵为君父,如若受了寒, 那便是影响家国的大事。”
那内臣连连颔首称谢道:“多谢中书令提醒,小人省得的。”
崔知温转身,不经意抬眸, 瞧见马怀素指使着数名小黄门抬着半人高的箱子来来往往,他轻哂道:“秘书监这是?”
马怀素薄怒道:“我这老叟如何, 干中书令何事?”
“惟白说话太刻薄了些。”崔知温笑笑。
马怀素想到崔知温递了那么多请废皇后的劄子, 顿生不悦,不再理他。
崔知温尴尬地笑笑, 随后径直入了大殿。
请废皇后的劄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齐珩跟前,齐珩早已不满,是以众臣听着齐珩的口风,也是胆战心惊。
然江氏不废,他们这些推倒济阳江氏的功臣便是日日悬剑枕旁,时时不得安枕。
皇后为帝之妻,国之母,假使齐珩日后崩殂,皇后掌权,焉能不会报复他们?
有臣工壮着胆子持笏弹劾皇后道:“陛下,皇后出身江氏,罪妇之身,何敢腆居紫宫?臣请废皇后。”
“臣请废皇后。”
“臣亦请废皇后。”
未几,已有数名五品上的绯袍臣工请命。
齐珩冷冷凝视他们,并未开口。
马怀素梗着脖子,出言反驳道:“陛下,皇后殿下乃外嫁之女,且素来贤德,宫中人皆为之称颂,殿下为懿德太后亲自书文,又为陛下诞育公主,是国朝有功之人,缘何能弃之呢?”
“陛下。”马怀素稍稍移身。
齐珩侧首看去,他瞧着那几个半人高的木箱,道:“马卿,这是?”
“陛下,这是皇后殿下数月内,在秘书省整理的卷册,这其中字字均是皇后殿下的心血,陛下,此批卷册集结古今所有诗文,凡忠君、爱民、治家、修身之要,若公之天下,则为社稷臣民之福,殿下如此功劳,难道还不能抵江家之罪吗?”马怀素郑重道。
一旁臣工轻轻哂笑,道:“秘书监,皇后殿下这是给您多少好处,这卷册论功也该是秘书省的功劳,怎能都算得上是她一人之功?”
“借名邀功。”
马怀素登即回首怒道:“你若有能耐,也做一个出来,站在这明堂之上,轻轻说着风凉话,我看正是你们这帮尸位素餐者以秽言蒙蔽天听。”
那臣工怒极,欲反驳于他。
殿内,有内臣在珠幕后,熏炉侧摆置炭盆。
齐珩只觉火气愈大,烧得喉干,有汗水沿着侧脸缓缓而下,齐珩并未去管,也未注意到他左脸处的印记渐渐显露。
只听齐珩怒道:“够了。”
“此事勿要再提。”
众臣闻言讶然抬首,透过琉璃珠,有眼尖的臣子已然瞧见天子左脸处的痕迹。
崔知温直言道:“陛下,您的左边...”
“似是掴刑?”不知是谁信口说了一句。
众臣哗然,崔知温直直跪地,请命道:“何人敢伤陛下,臣请治罪。”
“臣亦请。”
“陛下,皇后罪臣之女,竟敢殴伤圣体,此罪难恕,臣请废后以正法。”崔知温直直跪伏于地。
齐珩被群臣拦住去路。
立政殿内,江锦书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漱阳整理那被她弄脏的床褥,她轻声泣道:“公主的后事,如何了?”
漱阳收起那染了血的裙裤,不禁哽咽道:“妾去吩咐过的,只是那边说,陛下嘱咐过,公主是罪人,不可厚葬。”
“不可,厚葬吗?”江锦书蜷曲着,抱紧了双腿,她轻声问道。
“我知道了,多谢你了,你先,出去吧。”江锦书落泪道。
“殿下。”江锦书抬头。
“有事吗?”
余云雁敛衽答道:
“妾方才听几个小黄门说,崔中令,以陛下不废后为由,行以封驳,停了陛下的...新法之措。”
这是要挟。
皇后不废,新法不行。
“那,陛下怎么处置的?”江锦书抱膝轻问。
“陛下...陛下与各公僵持着。”
余云雁低下了头,暗暗攥拳,齐珩在廷议时的言行,她们都知道。
齐珩对汾阳郡王说了数句,余云雁却将最后一句咽进肚子中,未对江锦书说出来。
最后一句是,“她是朕的妻子,若朕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算什么男人,更何颜做天下之君。”
妻子。
只此两字,便能让那样一位温和清正的君王为了她来徇私情。
皇后殿下的命确是很好。
江锦书无声地笑笑,她道:“我知晓了。”
“你先下去吧。”
余云雁正欲离去,然她却倏然止步,私心作祟,她转身与江锦书说了最后一句话。
窗外,庭院内,那荼白色的山茶花整朵滚滚地落了下来。
余云雁说完那句话后,便手足无措地出了殿门。
江锦书蜷缩在角落中,犹如受惊的小兽般,她轻声哭泣道:“阿娘,我该怎么办啊?”
“我该,怎么办啊?”她抓着拳头,掩面泣道。
秋夜寂寂,他轻轻叩开门扉,江锦书端坐在榻上,她兀自笑笑道:“陛下,您怎么又来了?”
齐珩被那声生疏的“陛下”所刺到。
齐珩未料到她还未寝,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道:“我,我想看看你。”
“看我?陛下是想看我如何生不如死吗?”江锦书淡笑道。
“晚晚,我没...”齐珩面上一慌。
“陛下。”江锦书急声打断,“请不要唤妾的小字。”
“妾的小字,唯有妾的双亲、兄长、挚交,还有夫君,可唤。”
“您,又与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沾边呢?”江锦书笑笑道。
只是那笑容带了些玉石俱焚的意味来,齐珩有些心惧。
“锦书,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好,那你说罢。”
齐珩认命般地阖上双眼。
他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说啊。”
“皇帝陛下,您说啊。”
“说啊!”江锦书声音兀地尖锐起来。
“你说不出来的。”
“因为你有愧。”
“齐珩,为什么,为什么伤我最深的,会是你呢?又为什么,要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伤我呢?”江锦书轻声道。
如泣血般,声声入血肉,声声剥人骨。
她知道,齐珩听不得这些话。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齐珩对她有愧。
这辈子他都是欠她的。
“锦书,我真的有难言之隐。”齐珩眸中含泪,他俯下身握住江锦书的指尖,却不料被江锦书撇开,她撇过头不再看他。
“齐珩,你说过的,我们之间,不隐瞒。”江锦书转头,直视他的双眼,斩钉截铁道。
“你答应过我的,会放过阿娘,放过江氏,可如今呢?”江锦书单臂指着窗外。
随后她沉沉地拍打自己的身前,“我的阿耶阿娘在那荒芜之地阖目,我的族人,还系在狱中,不知生死,这便是你口中的放过?”
齐珩闻之心碎,他稍稍退后:“锦书,这世上不仅仅有黑白对错那么简单的。”
她兀地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我不管,我不管你见到的如何,我只顾我见到的。”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在哪?”
“在我濒临绝望之时你在哪?”
“在我生阿媞时,任由那些人摆弄,受尽屈辱时,你又在哪啊?”江锦书怒道。
江锦书讽笑道:“其实,你早就想这样做了罢,为了权位,你可以抛弃妻子,可以抛弃女儿,我都了解的,了解的。”
末了,她仍觉不够,故意地补上一句:“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齐珩这时才抬起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为了荣华,抛弃了你的母亲,选择了谢贵妃,连母亲都可以抛弃的伪君子,何况是抛弃妻女呢?对吧?”
江锦书笑了笑,瞧见齐珩红着双目,蓦然觉得畅意。
而后她更刻薄地继续道:“你母亲也不是干净之人,她当初勾引先帝,不也是为了权位吗,如此看来你倒颇得她真传啊。”
“你和你娘,一样的,贪婪,下贱。”江锦书骤然高声道。
她攥紧了手掌,她知道陈氏是他的底线。
她今夜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齐珩彻底厌弃她吗?
“江式微。”齐珩怒不可遏地唤着她的名字。
江锦书愣住,这是齐珩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和梦境中的声音交叠一起。
“你这些话太过分了。”齐珩低着头,声音却很冷。
齐珩眼中微红,或是气怒江锦书侮辱他的母亲。
亦或是惧怕江锦书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离去。
江锦书瞧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地、颓唐地靠着墙瘫坐在石砖上,蓦地落下泪来,她崩溃地坐在那里哭泣。
齐珩走出内室,听见身后传来的泣声。
他脚步一顿。
随后大步向外迈去。
江锦书抱膝坐在地上,她抚上心口处,那里隐隐作痛。
齐珩走了。
以往他都是哄她的。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动气。
她知道,他受不了别人侮辱他的母亲,所以她如此做,仅仅只为了齐珩能彻底放弃她。
明明,她做到了。
这样齐珩也不会再为她,坏了什么名声。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痛呢?
未几,她轻轻推开门,黯然朝着太液池那边走去。
秋夜含凉入骨,江锦书裹着身子慢慢走向太液池边,湖水汤汤,她有些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