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用完了午饭,温双双黏着沈棠宁,让她给她讲住进谢家的豪门生活,一脸向往之色,沈棠宁自然是满足表妹的好奇心。
不过,大家都很默契地不去提谢瞻。
说到琴棋书画,温双双把自己的琴搬了出来,央求道:“宁表姐,你琴技最好了,我最近弹这首曲子,不知为何总是弹不出想要的感觉,你能不能指点指点我?”
姚氏给女儿使眼色,“你表姐大着肚子,怎么教你,去去,自己回房玩儿去,别添乱!”
温双双不依,眼巴巴地看着沈棠宁。
自从与萧砚退亲,绿绮被砸之后,沈棠宁便不愿再碰琴了。
“许久不练,我的琴技也生疏了许多。”她轻声道。
这意思是婉拒。
温双双却说道:“就是生疏了才要拾起来嘛,从前宁表姐最喜欢弹琴,你的琴艺连苏大家听了都赞不绝口,若是如今明珠蒙尘,宁表姐不再弹琴,苏大家知道后该多遗憾呀!”
郭氏一直认为女子习琴棋书画是为了取悦男子,稍通即可,因此从未给沈棠宁请过琴艺高超的师傅,是沈棠宁自小喜爱读书弹琴,大部分弹琴的技巧都是她自己去琢磨的。
只是因她名声不好,每每她在人前弹琴总会惹人嘲笑,久而久之她便不在人前卖弄了。
苏大家是京都闺秀中有名的女琴师,她虽未曾亲手教授过沈棠宁,却机缘巧合听过一曲她用绿绮弹的《采微》,为此赞美沈棠宁的琴声哀婉动人,令人听之泫然欲泣,有先贤遗风。
温双双的琴艺多半是沈棠宁传授,姊妹两人关系十分要好,今日她见沈棠宁眉眼之间郁郁寡欢,并不似从前快活,以为沈棠宁是因萧砚的缘故彻底伤了心,害怕睹物思人便不再碰琴,才迫切地想帮沈棠宁从痛苦中走出来。
其实,沈棠宁不愿再碰琴,除了萧砚,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当日她躲在普济寺,萧老夫人寻上门来时对她的那一番羞辱叱骂。
时至今日,只要她一看到琴,便会想到绿绮,一想到绿绮,她与萧砚之间那段无疾而终的姻缘,那些令她痛苦而仓皇无措的回忆便会悄然浮上心头,刺得她心痛如绞。
“你不是还有把瑟么,”姚氏对温双双道:“让你表姐给你指点指点瑟,乐器虽众,万变不离其宗,咱们小门小户的,也不指望你能歌善舞,你把瑟弹好了你娘我都给你烧高香了。”
温双双吐吐舌头,从善如流地回房拿瑟,此事暂且不提。
却说镇国公府,午后王氏见头顶阴云密布,担心下雨,地湿路滑,万一沈棠宁有个闪失,遂把安成叫过来道:“等世子爷回来,你让他速到我这里来一趟。”
安成唯唯。
看安成这幅唯命是从的模样,就知道是劝不动谢瞻的,王氏准备等谢瞻回来亲自和他说道说道。
“爷,夫人说有事请您去一趟如意馆。”
下衙后,谢瞻立在衣槅前换衣,安成就和他说。
“什么事?”谢瞻问。
安成说不知。
“倒是有一事,世子夫人今早回了舅老……回了温家……温家就是世子夫人的舅家。”
谢瞻动作顿了下。
安成见他没有反对和不耐烦,便将换下的官服给他挂了起来,继续说道:“听说是给温老爷贺寿,绝早就走了呢。”
谢瞻看着外面彤云密布的天色,皱起了眉。
这样的天,回什么家!
就她那个娘家,他都懒得去说。
换好衣服,谢瞻吩咐安成立即去备马,自己提脚往外走。
“我的爷,外面这都快下雨了,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安成追出去,看着谢瞻上了马才突然想起来王氏吩咐他的话,急忙在后面大喊。
“世子,夫人说还有急事找您呢,您先别走啊!”
谢瞻充耳不闻,走得头也不回。
出了门谢瞻才突然记起来,他根本不记得沈棠宁的舅舅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姓张还是姓钱?西街还是东街来着?
马向西侧跑,长忠连忙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拦着,“爷,咱走错了……舅老爷家住在城南宣北坊的椿树胡同!”
谢瞻便顺势调转马头。
宣北坊接近城郊了,周围云集的基本都是些商贾和门第不高的小官,买不起京都城中心寸土寸金的房子。
有钱人和达官贵人都喜欢住在宫城附近的风水宝地,像镇国公府就坐落在宫城东侧明照坊,上朝点卯骑马只需半刻钟头的工夫就能到。
从明照坊赶到宣北坊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温家守门的老苍头见到门首下跑来一匹高挑肥壮的骏马,还疑心是谁家的公子走错了门。
谁知不多时那马上竟跃下来一个面容冷峻,气宇轩昂的男人,迎面便朝着他走来,老苍头受宠若惊,忙诚惶诚恐地上前道:“贵人下降,敢问贵人是?”
谢瞻态度冷淡,并不言语,倒是长忠热情地问:“老丈,敢问你家姑奶奶可还在家中?”
温家还没有嫁出去的姑娘,老苍头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道:“您问的可是小人家的表姑奶奶?哎呦,您来的真是不巧,我们表姑奶奶刚跟着我们夫人去了对面永兴庵里,地方不远,就在对面那条街!”
长忠刚要回话,谢瞻转身便去了。
长忠赶紧又抹着汗追过去。
谢瞻心里其实很不高兴,他说过沈棠宁要是不抄完三百遍女诫就不准许她出门,她敢丝毫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回娘家就算了,竟还跑到什么尼姑庵去凑热闹!
别是在尼姑庵里和她从前的那些老相好私会吧?
谢瞻想着,愈发觉得刻不容缓,立即翻身上马。
永兴庵果如老苍头所言就在对街,走两步就到了,看门的小尼姑引着谢瞻和长忠去寻沈棠宁和姚氏。
与此同时,庵中净房,沈棠宁正亲昵地躺在姚氏的膝上两人絮絮说着些体己话。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姚氏给沈棠宁请了张安胎符,这符纸可保孕妇生产顺利,她先是嘱咐沈棠宁如何安胎,随即抚摸着她五个多月的肚子,随口说她这一胎很可能是个女娃娃,沈棠宁撇撇嘴,不怎么信。
“……前些日子我去侯府看你娘,听你妹妹说你曾和你婆母去过郑国公太夫人的寿宴?”
沈棠宁心提了起来,勉强一笑,若无其事道:“是去过,怎么了舅母?”
姚氏严肃地道:“团儿,你和我说句实话,那镇国公世子待你是不是不好?”
沈棠宁绕着姚氏的裙摆,半响说道:“我出嫁前便与他素不相识,谈何算得上是举案齐眉?他待我虽不能说十分要好,也不算很差,寻常人家的夫妻不也是如此吗?”
新婚之夜和谢瞻的约定,沈棠宁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哪怕在舅母这里,她也无法把这些话就这样心平气和地全盘托出。
姚氏叹口气,欲言又止。
萧薇与谢嘉妤在郑国公府闹起来的事情,尽管两家都刻意压着,但毕竟当时参加宴会的人众多,传出去些闲言碎语不难。
姚氏去平宁侯府看望温氏,路上遇见沈芳容,沈芳容得知冯茹被强嫁之后整日过得战战兢兢,深怕镇国公府上门来找她算账。
所幸那镇国公府只处置自己府内的人事,沈芳容被沈弘谦臭骂了一顿,又叫郭氏关在柴房里好些天,就很是怀恨在心,去探听了些卫太夫人寿宴那日发生的事情,故意添油加醋说给姚氏听,姚氏听后忧心极了。
谢家的那位四姑娘和萧薇都不是省油的灯,姚氏不知绿绮是如何到谢嘉妤手里的,可这两人若为了绿绮打起来,难免不会殃及池鱼,牵扯到沈棠宁。
绿绮是萧砚所赠,也曾是沈棠宁钟爱之物,届时沈棠宁将无法解释。
“团儿,我是你的舅母,是你最亲近的亲人,如果你有什么心里话宁肯埋在心里都不想说,那舅母也不去强迫你、我们温家虽然就是个商户,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绝不亏待自己的亲外甥女,只要你过得舒坦,不论想做什么,你舅舅和我都会永远支持你的决定,站在你的身后。”
姚氏抚摸着沈棠宁的头顶。
沈棠宁怔怔地看着姚氏那张满是慈爱心疼地脸,她想点头说好,把事情就这么胡乱揭过去,可是不知为何,姚氏这一番语重心长的话却叫她心口好像突然就变得酸涩又难受,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眶。
“我真没事,舅母。”
她强作欢笑,偏过脸掩饰地擦拭自己眼角的泪。
姚氏递来帕子,沈棠宁将脸埋在帕子里,眼泪却根本擦不干,反而越擦越多。
在最最亲近的亲人面前,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委屈一瞬之间全都涌上心头,无处遁形。
她多么想装得云淡风轻,告诉舅母自己丝毫不介意旁人的诽谤、刁难,那些异样而鄙夷的眼光。
她习惯了,她真的习惯了,她反复地这样对自己说,可是不是这样的啊,她明明真的很介意!
为什么他们要瞧不起她,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她小心翼翼地和他说着话,生怕触怒他,谢瞻还要责怪她水性杨花,当着街上那么多人的面怒骂她?
难道就因为她是高嫁,是用那样不光彩的方式嫁给他,她就活该低三下四,没有尊严吗……
沈棠宁越想越难受,一时竟觉万念俱灰,悲从中来,忍不住扑进姚氏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舅母,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我讨厌他,我真的讨厌死他了,他总是像个强盗那样对我!”
姚氏忙心疼得搂住她,“好孩子,我明白!你先别哭,我们慢慢说,是谁,你讨厌谁?”
沈棠宁把这段时日心里所有的苦闷和委屈都吐给了姚氏。
两人发生了肌肤之亲后,谢瞻对她不仅没有丝毫怜惜,还意有所指地刻薄她是存心勾引,说只能纳她为妾,令她羞愧欲死。
定下亲事之后,他对她更是不屑一顾,除了亲迎那日,他一步都不曾踏进她的家门。
第二日敬茶,他又故意不见踪影,令她在谢家所有人面前失掉颜面,抬不起头。
冤枉她勾引谢七郎、刁难谢嘉妤,时常莫名其妙讥讽她、欺负她,罚她抄劳什子女诫,害得她几天几夜睡不好,上元夜还当着那么多路人的面骂得她羞愧欲死……
他对她做的那些罪行,简直罄竹难书,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到后来,哭声渐渐小了,沈棠宁难受得蜷缩在姚氏的怀里,依旧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喘,委屈得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姚氏既心疼沈棠宁受的委屈,又恨谢瞻目中无人,气得她咬牙狠狠锤一旁的案几道:“我的儿,可怜你竟吃了这么多的苦!这天杀的镇国公世子,他就是个禽兽,畜生!竟这么作践我的团儿!”
沈棠宁从小就早慧懂事,哪里磕了绊了被人欺负了,她都喜欢埋在心底不说。
越懂事的姑娘越惹人怜惜,她不敢告诉温氏,害怕温氏替她担忧。
可她到底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啊,浑浑噩噩地失去了自己的清白,怀上一个陌生男人的孩子,还要忍受着街坊邻居的非议嫁给这个根本瞧不起她的男人,她心里该有多委屈!
“团儿,你至今不肯碰琴,是不是心里还想着萧家的那个孩子呢?”姚氏柔声问。
有谢瞻那样不懂怜香惜玉的夫君,珠玉在前,姚氏很担心沈棠宁会想不开。
所幸如今萧砚并不在京中,否则还不知那群人又怎么编排沈棠宁。
“仲昀……”
一想到萧砚,沈棠宁更是心如刀割,在姚氏怀中哽咽道:“是我辜负了他,我再也配不上他了!”
沈棠宁本以为,这世上除了爹娘亲人,再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珍视她偏爱她。
是萧砚让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不堪,不必去在意那些外人的诋毁诽谤。
可是萧砚离开京都时,望向她的眼神却也是那样的失望与陌生,就连这样的一个人全心全意待她的人她最终也失去了,她真是无用!
“你没有辜负他,你只是和他没有缘分,那不是你的错,也并不代表你配不上他!”
姚氏紧紧搂住怀中哭得发抖的外甥女,不觉眼眶里也涌上了一片湿润。
“傻孩子,你这样好,这样孝顺体贴的孩子,配得上所有人,是镇国公府不识人,是那姓谢的配不上你才对!”
“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可团儿,咱们以后就把仲昀忘了吧!舅母希望你以后能活得潇洒肆意一些,实在过不下去,大不了我们与他和离便是了!我们团儿这样的美人,便是再醮又如何,想娶你的人还不是得从正阳门排到永定门去!”
最后一句逗得原本心有戚戚的沈棠宁破涕为笑,嗔怪道:“舅母,你怎么还取笑我呢!”
顿了顿,又闷闷地叹气说:“舅母,我想好了,等生下孩子之后,我便会与他和离,至于嫁不嫁人……世事无常,如今,我也再没有这个心思去琢磨这些事了。”
姚氏吃了一惊,问道:“你当真想好了,和离可不是小事,这事你婆母和他可知晓?”
“婆母不知,但,他是知道,且也同意了,新婚之夜我便与他商量过的。”
姚氏皱眉。
虽然她不喜谢家,但和离却不是件嘴皮子上下一碰的小事。
沈棠宁若真要大归,且不说郭氏与王氏会不会同意,她唯一担心的便是外甥女名声受损,被人背后指点,她并非自愿和离,而是因七出之罪被婆家不容。
两人各自满怀心事,一时谁都没言语,忽然门外猝不及防地传来“咚”的几声撞击,把沈棠宁和姚氏吓了一跳,忙直起身来,两人一同望向门外。
这次出门姚氏只带了一个老嬷嬷和两个丫鬟在门口守着。
姚氏抄起案边的花瓶,下了小榻,悄然往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