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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宁走后,谢瞻坐着看了许久的书。
安成进去一趟给他续茶,偶然瞟了一眼书。
半个时辰后月影西斜,再进去一趟,发现看的竟然还是那一页!
安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和长忠小声咬耳朵道:“你有没有发现主子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
长忠挠头,“有吗?”
安成提醒道:“世子夫人走了之后,主子就这样了,那天也是,主子和你一起去外面接世子夫人,没接着人,回来浑身都淋湿了,在屋里发了一晚上的愣。”
“我那天不是和你说了,我和爷去了永兴庵,爷自己一个人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永兴庵里发生了什么事,出来他就这样了。”长忠说道。
两仆面面相觑,说不出个所以然。
夜里,谢瞻歇下,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他睡眠一向很好,最近几天却好像中了邪似的。
睡不着,他心烦意乱地坐起来生闷气,指尖无意勾到一物。
谢瞻将那物从枕下抽出来,是一只绣的十分精致的荷包。
是沈棠宁做给他的那只荷包。
如果她果真如她所言那样讨厌他,那她为什么会对他脸红,又偷偷为他缝补衣服,这只荷包和里面的平安符又作何解释?
或许,她对他并非全然无意,只是嘴上不好意思对她舅母承认罢了。
这个想法,叫谢瞻心里终于好受了许多。他吐出一口气,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那枚平安符。
谢嘉妤说过,这枚平安符是妻子给在外征战的丈夫求的,丈夫带着妻子的这枚符后便能在战场上刀枪不入,平安顺遂,寓意很好。
可你并不是她那在外征战的丈夫。
谢瞻看着手中隐隐透出朱砂色的平安符,心里骤然冒出的念头泼了他一头冷水。
那日在永兴庵,沈棠宁曾问过姚氏,在边疆的萧砚如何,姚氏告诉沈棠宁,萧砚北上运粮,如今就驻扎与西契一关之遥的涿州城中。
妻子,为在外征战的丈夫求的……
刀枪不入,平安顺遂……
谢瞻翻开那只荷包,里外细看,果然在荷包的内衬里发现了一个银线绣成的小小的昀字。
果然,这只荷包,是她做给萧砚的,确凿无疑了。
……
……
谢瞻闭上眼皮,躺回床上。
半响,他扯着嘴角,沉沉地笑出了声来。
只是,那笑声委实称不上好听。
他终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是他自作多情地以为沈棠宁喜欢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她纠缠他,不愿和离。
他甚至曾经想过,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交给谁来抚养。
她却狠心地早为自己打算好了后路,从未想抚养过这个孩子!
谢瞻猛地下床推开窗,把那平安符连同荷包一道撕了个粉碎,狠狠地丢进了窗下的水池里。
她竟将做给萧仲昀的东西给了他,这实在是对他空前绝后的侮辱!沈棠宁……这个女人简直作死!简直可恶至极!
谢瞻狠狠地捶在墙壁上,发泄似的连捶了数十下,直到疼得他龇牙咧嘴,原本心中莫名其妙的愤怒与不甘,以及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察觉的失落情绪彻底被肉.体剧烈的疼痛所占据,那空落落的一处才好受了许多。
良久,谢瞻靠在墙上,脸疼得狰狞着,气喘吁吁,眸光却渐渐冷静下来,吐出胸臆间的一口浊气。
不错,他承认沈棠宁生得是有几分姿色。明眸皓齿,丹唇雪肤,乌发云鬓,举手投足间,时而温婉娇怯,时而楚楚动人,惹人怜惜。
即使是她伪装出的那一部分性情,也是他极喜欢的类型。
而他之所以会因为另外一个男人对她生出这些莫名其妙的,不甘与愤怒的情绪,大约便是被她的容貌蛊惑住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没什么奇怪,毕竟他也只是个俗人。
还有……
谢瞻想起上元夜那日明亮的灯市中,她瞪向他时一双含泪的杏眼。
倔强,清亮,美丽。
他觉得有些烦躁,攥起拳头一把抹去脸上的汗水,企图将她的那双杏眼从自己的脑海中也抹去。
从来没有女人会拒绝他,敢指着鼻子骂他。
她不仅不喜欢他,还讨厌他,对他远没有她表面看起来的那般柔顺,这是他从未遇过的事情,所以她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他并不见得就有多喜欢她,单单是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何况除此之外,她还是个贪慕虚荣,水性杨花的女子,性情更更是无趣至极。
她的品性恶劣,家世落魄,简直从头到脚都配不上他。如果不是因为他一时鬼迷心窍,不是因为她腹中怀着的他的那个种,他怎么可能会想着与她有以后?
谢瞻负气地想,从今往后,他与那沈氏不过一陌路人耳,生下孩子便一刀两断,再不复见。
届时,就算她后悔了,抱着孩子跪在他面前求他回家,他也绝不可能会心软!
“爷,发生什么事了,府里进贼了?!”
安成听到捶墙的动静还以为家里进了贼,忙披衣跑到窗下来问。
“没事了。”
谢瞻淡淡道,随便用纱布把手背的伤处缠了下,就躺回了床上。
安成不放心,又在窗下站了好一会儿,冷得瑟瑟发抖。
确认没贼之后,他打了个哈欠,嘀咕两句,也回屋去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谢瞻神采奕奕地去小校场晨练,又神采奕奕地回来。
安成有些惊奇,给他换衣时笑着问:“世子这是遇见了什么喜事,今日心情这样好?”
“难道我前几日心情不好?”
谢瞻换上衣服,安成刚要伸手去拿腰带,谢瞻已一把将腰带抽了过来。
“笨手笨脚,滚一边去,别碍事!”
“……”
安成委屈地想,我好像也没招你惹你啊!
洗漱完毕后,谢瞻去了如意馆。
谢瞻给王氏请安,也并不是每日都来,大约是隔四五日去一趟,但他知道沈棠宁几乎每日都会来,风雨无阻。
以前大部分情况是他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可笑以前他竟从未认真想过,为何他来的时候她就走了。
她为了避开他。
避就避吧,反正若今日再见到她,她于他也不过是个陌路人罢了。
谢瞻冷静地想着,丫鬟就为他掀开了梅花暖帘。
极不凑巧的是,他不想见到的那个人此时就坐在王氏的身旁。
谢嘉妤也在,叽叽喳喳地,和王氏不知在说些什么,王氏眉开眼笑,心情很不错的模样。
有丫鬟来给两人上茶,她安静地坐在一旁,伸手接过。
小丫鬟兴许是太过紧张,手一抖,茶盏失手掉落,幸好她的丫鬟护的及时,茶水只泼了一些在她的裙摆上。
王氏当即沉下脸,秦嬷嬷忙上前查看,责骂那小丫鬟道:“你这小蹄子怎么做事的,连个茶杯都拿不住?”
两个大丫鬟纷纷拿出帕子替她擦拭衣服上的水渍,她却抬起头,看向面前那个因犯了错吓到快要掉眼泪的小丫鬟。
“你别怕,我没事,你有没有烫到?”她柔声问。
她居然第一句话是问,你有没有烫到。
她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像四月里雾蒙蒙的细雨,轻而软,却又不失滋润的力量。
那小丫鬟掉着泪不敢说话,她便拉住小丫鬟的手,仔细给她打量了一番,“你看,我真的没事,对不起,是我没有拿稳吓到你了,母亲……”
她转而看向了王氏解释。
后面的话他再也听不清。
清晨的阳光透过纱窗,落在她白皙的脸庞上,仿佛撒下一片金辉,就在这片金色的光辉中,她鬓边别着几根素净的簪子,乌发如云,犹如清水芙蓉,忽嫣然一笑。
王氏率先看见了站在外面的谢瞻。只见他定定地站在门边,大约是朝屋里看过来,但背后的阳光太耀眼,王氏一时也看不清他到底在看什么。
王氏叫了一声,“阿瞻,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站那儿不进来?”
由于屋里发生的小插曲,大家都没听到丫鬟们的禀告声。
一瞬间鸦雀无声,众人都吃惊地朝着门外望去。
当中自然也有她的目光。
谢瞻下意识地先朝沈棠宁看了过去,两人目光在空中刚一撞,她那双杏眼果正盈盈似水地看着他,谢瞻心莫名扑通跳了两下,仓促地别开了眼。
甚至他还生出一种立即拔腿就走的冲动,然而此时再离开已是来不及,谢瞻短暂的心虚和纠结过后,突然发觉不太对。
他为何要心虚?要心虚也该是她才对!
想着,谢瞻便昂首挺胸,大步走进了屋里。
他这人平日少有个笑模样,因此甫一进屋来,屋里的气压就骤然低了下去。
谢嘉妤还以为刚刚自家兄长拉着个脸是心情不好,也不敢像刚刚那样无拘无束地大笑了,慌忙闭上嘴巴安静如鸡。
王氏和谢瞻母子两人一递一句地说着话,谢瞻一板一眼的嗓音在屋里回荡,显得气氛颇有些沉闷。
适才失手洒水的小丫鬟已经被秦嬷嬷带下去了,谢嘉妤四下乱瞅,瞅瞅一本正经回话的兄长,再瞅瞅低头不语的嫂子,忽指着沈棠宁的手腕叫道:“嫂嫂你瞎说,你看你的手腕都烫红了,怎么可能没有事嘛!”
谢瞻一顿,目光又是不受控制地朝着沈棠宁的手腕瞟了过去。
那白如软玉的腕子上,果然有一片烫红的痕迹,因她天生极白,那一抹红色的痕迹便格外显眼。
还没等他细看,沈棠宁便拉下了袖子,遮住烫伤之处。
“这是我早晨自己不小心烫伤的,没事嘉妤,已经不疼了。”
王氏正给琥珀使着眼色,示意她去找烫伤膏,一扭头,却见自家儿子正目不转睛地盯向对侧。
王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视线的尽头是沈棠宁。
……
谢瞻坐了不多时便离开了。
他离开后,沈棠宁也告辞离去。
谢嘉妤还赖在王氏的身边,王氏让她回去做女工,谢嘉妤就躺在罗汉床上,把帕子盖在自己的脸上。
“无聊,女儿想看话本子。”
王氏翻看着手里的账簿,闻言瞥她一眼,“让你爹和你兄长知道你看话本子,以后你都别想看了。”
谢嘉妤哼哼了两声,滚到王氏怀里撒娇道:“娘,你有没有觉得哥哥和嫂子两个人太生疏了,刚刚他们两个就坐在一间屋子里,竟愣是一句话都没说过。”
王氏不答,谢嘉妤就晃着她央求道:“娘,你帮我想想办法嘛,嫂子这样好的人,我可不想看她以后每日都独守空房,那多难受啊!”
“以前常令瑶总喜欢作弄我,她在哥哥面前装得温柔可爱,在我面前就耀武扬威,还没嫁进我们家呢,就以我嫂子的身份自居!我不喜欢她,万一哥哥以后和她旧情复燃了可怎么办!”
王氏斥道:“又浑说什么,永宜县主已经定了别的亲事,再说,你哥哥是那种人么?”
谢嘉妤心想,那谁知道,她有一个嫁给了戍边将军的小姐妹曾经写信跟她哭诉,军营里的男人们都玩的可开了,时常几个人一起去花楼吃花酒,还玩弄营妓和良家女子,始乱终弃。
“您先别急着骂我,”谢嘉妤悄悄凑到王氏面前道:“娘,哥哥和嫂子现在是两房分居啊,你想,他们两个平日里就没什么机会见面,这再一分居,处的就跟个陌生人似的,那感情如何能好呢?”
王氏翻了一页账簿,朱砂笔画了几个圈,头也不抬地道:“你想得挺美,你哥哥若不愿意,难道我这个当娘的还能硬逼着他不成?”
谢嘉妤苦恼地抓了抓头,好像是诶,那要怎么样才能逼着哥哥和嫂子住到一起呢?
第28章
谢嘉妤离开后,四夫人便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长相齐整,绰约多姿,做丫鬟打扮的美人。
大家族里有几条不成文的规矩,男子十三四岁的时候做父母的便会给他们准备两三个通房用以通晓人事,成婚前这些可怜的通房丫鬟或被打发遣散,或得宠些的婚后被抬成姨娘。
若婚后新妇有孕,自然不能伺候丈夫,这时做新妇的如乖觉些,通常会把自己的陪嫁丫鬟开脸送给丈夫暖床。
倘若新妇善妒,当婆婆的就不得不亲自出面训斥媳妇,给儿子送女人了。长者赐,不能辞,一般来说男人都不会拒绝。
总而言之,当娘的绝不能叫自己的儿子寂寞着,身边没侍候枕席的可心人儿。
且因送的这些女子都是婆婆那厢的亲近之人,新妇难免受不少委屈,又不敢发作,受委屈也得忍着。
谁叫她刚嫁进来时眼皮子那么浅,敢独占夫君,和自己的婆婆叫板呢?
当初冯茹得罪了长房一家,四夫人赶紧把外甥女远嫁,又恐谢瞻和王氏记恨,惴惴不安了许久,这才在前些日精挑细选了两个身世清白又肤白美貌的丫鬟送来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