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你快闭嘴吧,你八十了还不懂事吗?”奚瞳言辞直白:“还说什么没有赵臻这样的乱臣贼子做徒儿。你瞅瞅你教出来的人,高宇在位四十年,杀了多少忠臣名将,抢了多少良家姑娘。还有高江,昨儿个禁军才统计了此次逼宫枉死的兵士数目,足足上万人,更别提他在越地做下的恶事。到了你这儿,你是一句不提啊,反倒跑到大殿上说赵臻是乱臣贼子,你要脸吗?”
“你……”张牧被奚瞳气得一张脸红得发紫。
朝臣们也都愣了,先前对这位皇后的了解还是浅了,她怎么这么能骂?
谁知奚瞳还没说够:“你若一心寻死,回你张家找个结实点的房梁上吊,去殉你的大盈王朝高氏圣主,少在这里惺惺作态,脏了陛下和诸位爱卿的眼睛。”
“你!你你你!”张牧指着奚瞳的鼻子,但你了半天也没说出反驳的话。
张逑和赶来的张追一起将老太爷架走了,临走前张逑经过奚瞳,汗颜道了句“多谢”。
奚瞳这一派风卷残云,把张老太爷生生卷走了。
朝臣们都愣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
众人盯着奚瞳。
奚瞳突然反应过来,她不是长秦摄政的公主,而是辰国赵臻的皇后,后宫不能干政啊……
“呃……我……”奚瞳开口:“本宫新养的狸花猫不知道跑到哪里了。我……本宫来找一找。这里貌似没有,你们接着聊,本宫回去了。咳咳……回去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只能道一句:“恭送皇后娘娘。”
龙坐上的赵臻低着头,忍不住笑意,他的皇后,还真是可爱。
奚瞳走出大朝晖殿,长舒一口气,皇后这个位置,果然还是需要适应一下。
她往自己宫里走,远远就看见了正在指挥宫女浇花的紫虚,刚想抬手打招呼,她突感一阵心悸传来。
很快她便抚着心口,跪到在地。
疼……好疼……心脏好疼……
奚瞳一身冷汗,想起了梦中司命的话:“待赵臻登上皇位,朝局稳定,你的阳寿也就到头了。”
奚瞳的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这么快吗……
她和赵臻……已经到了要告别的时候了吗……
赵臻今日下朝,回到后宫,刚一进门,便被奚瞳拥住,她的樱唇吻上来,不需多时,赵臻的欲/念就被勾起。
他托住奚瞳的屁股,抱起奚瞳,让她的双腿环到的腰上,就这样举着她一路走到床榻上。
因为新朝琐事繁多,赵臻已经数日不跟奚瞳亲近,乍一亲热,有些收不住手,可这次奚瞳却展现了从未有过的热情,热情到让赵臻觉得担心。
“你怎么了瞳瞳?”赵臻看着她:“有心事?”
奚瞳顾左右而言他:“青璃今天来请旨,想去侍奉高……侍奉忘思大师。我允了。”
赵臻登基后,高澜不能允许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新朝带给他的荣华富贵,便出家去了大相国寺,落发为僧,法号忘思。
“嗯。”赵臻先是应了一声:“但你到底怎么了?”
果真骗不过……
奚瞳脑子飞快运转着,继而她佯装伤感,开口道:“我昨天去看了周怀淑,她已经全然不认识人了,只当自己是周潮的妻子,成日痴痴傻傻地笑着,说她最喜欢相公,相公也最喜欢她。”
这次赵臻倒是信了几分,他知道奚瞳在心底里是有些同情周怀淑的,于是便将她揽在怀中,柔声安慰道:“至少周潮是真的爱她,她余生也不会再吃什么苦。”
奚瞳见赵臻不再多问,终于放松一些,躺在赵臻怀里,渐渐睡去了。
……
所谓天命,真的没有选错人。
赵臻确然是个好皇帝,登基三年,新政推行顺利,农耕丰收,商市繁华,只是军中的纪律有些涣散,但林载、十三还有赵臻的一些心腹部曲已经到各个军营里任职,不远的将来,辰朝的军事也会强盛起来。
赵臻皇帝做的得心应手,奚瞳的皇后之路却并不好走。
她的心悸之症发作的越发频繁不说,朝臣们对她的意见也越来越大。
赵臻后宫只她一人,而且整整三年了她都没有身孕,大朝晖殿上选秀的谏言提了许多次,都被赵臻拒绝。有次某个言官劝急了眼,赵臻也动了气,直言道,你一口一句做皇帝应当如何如何,这皇帝不妨你来做。吓得言官当即跪地磕破头。
日子久了,朝臣们对皇后便颇有微词。
因为没有人会赞颂帝王的专情,而宠妃的魅惑却总是值得谴责的。
每每在朝堂上跟朝臣们因为女人的事生了气,赵臻回到后宫便会加倍在奚瞳身上索取。
“我就要你!只要你!气死他们!”
赵臻已经三十五岁,可说出来的话依旧稚气。
奚瞳忍不住笑:“这话说的,像是那些大臣想跟我争宠一般。”
“他们也配!”赵臻啐道,可接下来他抚摸奚瞳腰肢的手却突然顿了顿:“奚瞳,你最近……是不是瘦了?”
“有吗?”
“多吃一点,别叫我担心。”
奚瞳心中一酸,但很快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嗯,我明天就让紫虚给我做梅子炖小排,吃它个两碗。”
然则奚瞳的消瘦渐渐势不可挡,因为天天腻在一起,赵臻起初对此并不敏感。
可就在一日午后,奚瞳坐在摇椅上晒太阳,赵臻这天难得休息,他不经意一瞥,便瞧见奚瞳的身子竟只占了摇椅的一半宽度。
赵臻心下大沉,当即宣了所有御医前来,给奚瞳诊脉。
诊着诊着,御医们便纷纷冷汗涔涔,沉默下来。
“说话!”赵臻焦躁。
“老臣……老臣……”
“陛下……”奚瞳开口劝道。
“你闭嘴!”赵臻头一回对奚瞳发了火,他抬手指着一个年纪最大的医者:“你。你来说。”
御医咽了一口唾沫,拭了拭额间的汗,努力从后头挤出八个字:“脉象虚浮,已是无根,皇后娘娘……怕是……”
“胡说!”赵臻霍然起身:“来人,将这个庸医拖出去砍了!”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御医磕头求饶。
“陛下……”奚瞳开口唤赵臻,为御医求情,可赵臻已经全然听不下去,全副武装的侍卫也走了进来。
眼看御医就要被杀,奚瞳急了:“赵玄度!不许杀御医!”
因这一声喝止,赵臻的神思微微回到了身体,他鼻尖泛红,恐惧而委屈地盯着奚瞳。
奚瞳对御医们施了眼色,御医们如蒙大赦,纷纷退了下去。
奚瞳伸手抚摸赵臻的脸,刹那间,赵臻的泪水如珠落下,流到奚瞳的掌心里。
“玄度。”奚瞳柔声道:“我不是说过吗?天帝很疼我的。他老人家想我了。”
“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想你?!”赵臻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我不要你走……我不要!”
“傻瓜。我又不是今天就走,你怕什么?我们还有许多好时辰。”
赵臻还是痛哭着。
“玄度。”奚瞳双手捧起他的脸:“好好爱我吧,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爱我。好不好?”
赵臻已经说不出话,只拼命点着头。
奚瞳在病痛之中靠着对赵臻的爱意与不舍硬撑了两年,从淳安五年的年末开始,她便卧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赵臻每日除了上朝,便是在她床榻边上照顾她,同她说话,为她擦身,不厌其烦地亲吻着她。
他素来不信神佛,却在那一年的年关请了九天神佛的雕像,待到奚瞳睡去,他便跪到佛前,乞求他们将他的爱人还给他。
淳安六年的春天,桃花又开了,粉霞一般,在宫城蔓延开来。
这一日天微微亮,奚瞳便醒了,她突然觉得身子又有了力气,竟从床榻上站了起来,摇摇欲坠地、蹒跚地走到了佛像之前。赵臻正在那里跪着,脑袋低垂,他便就是这样,即便睡着了,陪着她的同时,也要虔诚地陪伴着佛。
奚瞳从背后拥住他,赵臻瞬间醒了过来。
“瞳瞳?”赵臻颤声试探着问道。
“赵臻,桃花开了,又吉利,又好看。”奚瞳的声音里都带着笑:“你我初相逢,在陆府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桃花盛开的春日,你还记得吗?”
赵臻心中隐约升起一种预感,这预感让他的心脏宛若被恶鬼攥着,一阵阵的剧痛,热泪流下,可他还是笑着:“怎么会忘啊。怎么敢忘……”
“赵臻,你听我的话吗?”奚瞳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透着困倦。
“当然。我只听你的话。”
“那你好好听我说。”奚瞳趴在赵臻的背上,双手柔柔环着他的腰:“第一,我死之后,你可以难过,甚至可以非常难过,但不可以伤害自己,更不可以殉情。”
赵臻的喉头已经彻底哽住,他只能用蛮力发出一声类似于“嗯”的声音。
“第二,我死之后,你可以爱上其他的姑娘,但不能很快忘记我,至少记我个三年……啊不,记我五年。要不然我真的会吃醋。”
赵臻周身都因灵魂深处的剧痛而颤抖着,回答奚瞳的只是一片愈发深邃的哽咽。
“第三。”奚瞳的气息渐渐弱下来:“我死之后,你不可以喜怒无常,不可以乱杀人。你是天下难得的圣明君主,你不可以忘记自己的使命。”
说完这一句,奚瞳已经气若游丝,她知道,她在凡间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对不起啊赵臻。”奚瞳用最后的力气说道:“不能……再做你的剑鞘了。但你要记得,我真的很爱你……这五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我只爱过你啊……”
赵臻泪雨滂沱,喉头也涌上一阵阵止不住的血的腥甜。
“赵臻……好好……活下去。我会……在天上……看着你……”
赵臻腰上的手颓然落下,太阳也在此时照亮了佛像,天色明媚,佛陀慈悲,可赵臻却觉得,他的黎明再也不会来了。
……
奚瞳死后,赵臻辍朝十日,没日没夜守在她的灵柩跟前。
群臣来拜,见赵臻样貌,皆不敢上前。
他面容灰败,双眸血红,活像一只厉鬼。
十日之后,赵臻脱下孝服,擦干眼泪,亲手砸碎了宫中所有佛塑,疯狂地发泄过后,赵臻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正常”。
他干净利落地处理政事,得闲还会同大臣们说笑,夙兴夜寐,焚膏继晷。
这种反常的“正常”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维持着,大臣们渐渐觉得,陛下也许已经走出了失去皇后的悲痛,直到有人提出“后位虚悬已久,希望陛下再择良人”,第二天这言官便被贬谪出京。众人方才知晓,陛下心里的那位,从来没有离开过。
赵臻的“正常”持续了三十年,他的后宫也就空了三十年。
直到赵臻青丝变作白头,阳寿也濒临耗尽之时,他才知道,原来生命走到尽头时,人是有所感知的。
那一日他脱下了龙袍,穿上了一件旧式样的凝夜紫的长衫,那是他与奚瞳初见时的装束。
他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自己,露出一个微笑,眼神渺远,像是盯着虚空中的某人。
“瞳瞳,我老了……”
坐了一会儿,他又踱步到书案之前,写下他生命里最后一道旨意:
孤一生无子,京中子弟中,宰相陆忧次子陆瑾龙章凤姿,学富五车,武艺超群,有治国之能,也有卫国之力,孤将皇位禅让于此子,万望诸位爱卿竭力扶持。
赵臻将手书盖上玺印,蜡封之后攥在手里,继而躺在了奚瞳最喜欢的那张摇椅上。
阳光正好,暖意熔融,赵臻很快便睡了过去,恒久地、安稳地睡了过去。
赵臻死于淳安三十六年,享年六十八岁,谥号承贤。
作为辰国的开国皇帝,他一生励精图治,重农耕,扶商市,兴科举,塑军纪,在位三十年,辰国土地上不曾有过一具饿殍,边城百姓从未遭受邻国欺侮。
这是一位流芳百世的明君,也是后人争相赞颂的帝王。
茶楼酒肆里,说书人的口中总有最精彩的人生。
可十年过去,百年过去,承贤帝仍旧是最受百姓喜爱的角儿。
说书人眉飞色舞,故事的最后,他们拍响醒木:
是谁说那最是无情帝王家?君不见承贤帝后情意长,碧落黄泉不可挡。
恰如戏文中所言。
赵臻穷其一生,不曾辜负他最初的理想,也不曾辜负他爱着的人。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