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赵氏如此气愤,她不想死。本来亲儿子袭爵,她这个亲娘怎么说也能做个安享清福的王太妃,却不想亦安如此决绝。赵氏多年心愿一旦成空,又如何不大失所望?
一肚子怨气直冲脑门,赵氏一时也顾不得御剑在此,径直和韦女史顶起牛来。却也多少有些顾忌,没有真敢近前。若是碰掉御剑,岂非授人以柄?
韦女史没有料到赵氏竟会这样不管不顾,却又想起亦安叮嘱,心里暗道果然还是王妃思虑周全,竟也想到赵氏会有这样的反应。又想起赵氏此前多对顺惠王妃身后多番不敬,又兼之自己在中间受了不知道多少回夹板气。韦女史作势将御剑抽出半截,剑芒闪耀,竟也将赵氏逼退一步。
云长史见此,生怕韦女史一个冲动,真个儿斩了安王生母,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劝说韦女史。若被赵氏察觉他们只是做戏,依赵氏那胡搅蛮缠的性子,只怕真会在王府门前撒泼。届时王妃若怪罪下来,自己还是吃罪不起。
便是真出了差错,也只能希望王妃言出必行,肯保他们了。想到这里,云长史默不作声。
韦女史目露凶光,赵氏被唬了一跳,生怕韦女史真的砍了她。
心里细想了想,赵氏还是服了回软。她这不是对安王妃低头,而是对圣人低头。
想清楚后,赵氏很麻利地就跪了下去。
“妾身思子心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王妃恕罪。”赵氏声音高亢,一点儿看不出来是悔过的模样。可韦女史和云长史几时从这位嘴里听过服软的话?便是舞阳长公主那一回出手,也不见得有这般效果。
韦女史与云长史对视一眼,心内苦笑。若顺惠王妃生前肯强硬一番,不见得会助长赵氏心思。可话又说回来,顺惠王妃寡居,又无圣人做靠山。只能说,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赵氏当然不是诚心认错。她言语这样高声,便是想教旁人知道,安王妃不敬婆母,以势欺人。她今儿个这一跪,便是想把亦安的名声跪臭。朝中风闻言事,有这样的由头,还不赶着向圣人谏言?
只是赵氏算错了一点,亦安并不顾忌名声。她知道自己如今这场富贵是怎么来的,也知道怎么维护自身。赵氏这些“大众”手段,对她而言却是无用的。
今日亦安没让赵氏进王府再收拾她,便没打算将此事压下。亦安并不介意在京中有厉害,亦或者狠毒的名声。有些时候,旁人往往会因为这个,让你三分。只是其中的尺度,却不是那么容易把握的。
韦女史见好就收,将心中郁气暂且压下,对赵氏冷冷道,“既然汝已知错,王妃有谕,便留尔一命。若今后再犯,便依今日行事,定然不饶!”
吃了这一记亏,赵氏面上并不恼怒。反而作出一副哀戚模样,让一旁的云长史叹为观止。
“妾身并不敢违命,只是让我见一见王爷,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这时候她倒想起安王是她儿子了。
一听赵氏说要见安王,韦女史冷笑一声,直接道,“王爷乃是先王妃嗣子,与尔有何干系?再不退去,定将尔斩于剑下!”说着,韦女史又把御剑横在身前抽出半截来,教赵氏看个明白。
赵氏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只能含恨而退。非她不想闹,只是圣人御剑在前。若她真个闹不休,姓韦的真要砍了她,那可就是白丢一条性命。
这一回赵氏没有占到分毫便宜,随她前来的众人也是个个面如死灰。没想到安王妃这般厉害,竟然教这一位连王府的门槛都没跨过去。
这些人跟着赵氏,本就是被赵氏以利说动。如今见了这一番场面,哪个心里还不明白。这一位,日后怕是不成喽。赵氏想的是日后再作图谋,这些人毕竟是郡王府出身。心里明白得紧,安王妃这样行事,打得就是让这一位往后也进不了王府正门这个主意。
这件事不出半日,便传到舞阳长公主与临清公主耳中。彼时两位公主正对坐饮茗,闻得此事,舞阳长公主放声大笑,对临清公主道,“本宫便知当初没有看错人,安王妃果真有文昭皇后的风采。”文昭皇后其人,有贤名不假,却也不是一味和软的性子。若非如此,怎能让内外命妇敬服。要知道虽然有圣人做靠山,但文昭皇后治理后宫,统领内外命妇,却也不仅仅只靠圣人的威名。
临清公主先陪笑半刻,复又忧虑道,“只是如此,恐与亦安名声有碍。”提到名声,一旁陪坐的荣康郡主轻轻眨了眨眼。名声何等重要,她比旁人更加清楚。若非有娴静的名声在,她也不能嫁到令国公这样的人家来。便是现在,荣康郡主已经娴静惯了,早就忘记昔年,在母亲膝下何等快乐。便是贵妃娘娘视她为亲女,深宫大内,也得注重礼教规矩。
实则荣康郡主在宫中过得并不压抑。文昭皇后和纯懿皇后,乃至先太孙妃,对荣康郡主都是照顾有加。只是宫中接连有丧,文昭皇后、宣宗夫妇、太孙夫妇先后过世,宫中气氛一直沉闷。直到几年前,方才稍散郁气。
舞阳长公主最是看得明白,她是有年纪的人,也敢开这个口。
“怕这些作甚?又不曾真要了她的性命。便是这样,才教旁人知道自己不是个好欺负的性子。再者,这是宗室内事,便是管教藩妃,也没有御史插嘴的道理。”事儿就巧在这里,偏生亦安是安藩宗室女眷中最高位者,训导安王一系的藩妃,本就是亦安职责所在。
只是安王一脉只余安王一人,没有亦安发挥的空间罢了。
临清公主想了想,便叹道,“竟也只有如此了。”这事儿便没有转圜的余地。要么将赵氏一把打下去,免除后患。要么就像之前那样,来来回回拉扯。真要落个清净,只有向天祈祷,早日收了赵氏而已。
舞阳长公主气定神闲,还安慰道,“此事便是传到圣人面前,圣人也只有帮着咱们的,断不会听言官们胡诌。”长公主俨然已经将亦安视作一派,对亦安能否压制住赵氏,再也没有疑虑了。
事情果如舞阳长公主所想的那般,事情传到御前,圣人果真是心向亦安。
太极宫里没有旁人,焦清嘴上对赵氏也是毫不客气。
“留此等愚妇,只怕对王妃不利,不若早早除之,免生后患……”若说亦安只是吓吓赵氏,那焦清则是真的动了杀心。赵氏若不跳得这样高,宫中未必把她当一回事,荣养起来也就罢了。
可今日赵氏让焦清看到了她潜在的危害。圣人千辛万苦得了安王妃这样的助益,便是为着宣宗一脉着想,也断断不能容此人祸害王府。
圣人眉眼微闭,沉吟片刻后,轻声道,“留她性命,下旨申饬一番也就是了。教她日夜抄经,也算是为先人祈福。交由安王妃管束,禁其足也就是了。”真要取赵氏性命,反倒显得她很重要似的。
焦清低眉称是,便到一旁拟旨。
因是宗室事务,所以这一趟是焦清亲自去的。还没等赵氏缓过神来,焦清便带了圣人旨意上门。
这回可比半日前那一回有意思多了。赵氏活到如今的岁数,可还没见过圣人身边的近侍呢。
等到旨意宣读完毕,赵氏面如死灰,这一回,算是把后半辈子交到安王妃手里了。圣人的旨意很是明白,只要安王妃不松口,她就得抄一辈子经文。偏生还不能违抗,打的是为先人祈福的名义。
谁都没有想到,圣人居然会越过宗人府,处置一位连宗谱上都没有记载的女眷。非是宗人府官吏懒怠,实则那位中尉妻妾名额已满。真论起来,若非安王生下来就被过继,他便是滥妾子,按例,是不能请封的。
在八旬圣寿之前,圣人这般动作,只让满朝文武心中胆颤。圣人这样看重安王妃,只恐日后生患。为的不是旁人,正是安王妃本人。
也因为这个,后人笔记中,亦安难得多得了几句。只是这个形象,便不那么光彩。只这些都是后话,此时不提。
只千百年之后,后人从前人书稿中描慕出来的古人形象,与其本人相比,则多有出入。
第145章 放权
焦清回宫前还特意到郡王府探望一回, 言道圣人心里明白,万不会委屈了王妃。
有圣人定调,这件事便算盖棺定论, 往后或再有人意图以此来作文章, 便是与圣人作对。
然而时至今日,京中众人依旧没有意识到, 圣人对亦安的看重, 究竟到了哪一步。
到了圣人万寿的正日子,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外藩使臣依次入觐。太极宫内人潮汹涌, 却又格外肃静。
在引礼官的引导下,众人依位次向圣人祝寿。
圣人今日格外开怀, 看起来精神矍铄,一点儿也不像满八十的老人,看着只有六十出头的模样。
一片鼓乐声中, 似乎昭示着王朝依旧强盛。
而大多数臣工则注意到,嘉顺郡主与那位殿下的位置, 不偏不倚, 正好在安王妃之侧。这并未让一众大臣生疑,安王妃在成为王妃之前,就已经是嘉顺郡主的傅母, 又是这位殿下的启蒙老师,无论是亲疏还是礼法,这两位坐在安王妃旁边, 都是无可指摘的事。
只是有些大臣心有疑虑,为何圣人不趁着这个节骨眼儿给那一位封爵?眼下是最好的时候, 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惹圣人不乐的。当然天心难测,圣意如何, 也未可知。
兴许,圣人是想把这个贤名留给太子做。曾祖疼爱曾孙,和太子关怀兄长一系的后人,终究还是有所不同的。
觥筹交错之间,圣人的八十大寿就这样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而在此之后,外藩使臣依次离京,扎哈罗王子夫妇似乎有留恋之意,在圣人亲自召见之后,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京城。
直到所有外藩使臣彻底离开之后,十二月二十三,圣人在朝堂上突然抛出了一个惊雷。
而在前一日,亦安如往常一样,入宫探望嘉顺郡主姐弟,临别之前依旧去拜见圣人。
和以往稍微不同的是,圣人拿了宗人府的两份奏疏,问亦安的意思。
亦安不觉有异,但还是十分谨慎地回答了圣人。若是圣人真想对宗室开刀,亦安也确保自己说的不是推波助澜的话。若圣人仍有犹豫,也不会因亦安的话有所改变。
古之帝王年老,几无变革之意。尤其当今,圣人祖孙三代,天下承平已近百年。这时候再起兴革,不知会有多少人趁势而起。
待亦安退下后,圣人对一旁的焦清悠悠道,“这块璞玉倒是便宜了安王……”焦清便含笑道,“如此璞玉,亦是圣人雕琢,不然安王妃岂有今日?”焦清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客气,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倒得第二日临朝,圣人只觉神清气清,竟比往日还要好上两分。但已经做定的事,却不会因此而变。
因是年关将近,加上确无甚大事要报。今年又是一个丰年,各州府也无大灾来报,白阁老御前奏对,心中甚是欢喜,深以为幸。
这倒不是白阁老自己居功,而是天下无事,自己也就少挨两句骂。尤记当年秦阁老主政时,若有大灾,秦阁老必是第一个挨朝臣骂的。更有甚者,会有御史组团堵秦家的门。
强势如秦阁老,也只能闭门谢客,等过后再处置。白阁老自认心胸开阔,可也不想被人堵住门骂一句失德。再者天下无事,余百姓而言更是幸事,这才是最让白阁老宽慰的。
有时候白阁老自家也在想,若是能在圣人龙驭上宾之前闭眼,于自己而言,又是一桩幸事。
不过今年这个年,白阁老注定是过不好了。
等白阁老奏对完后,圣人并没有直接表态,而是对群臣叹了一句,“老喽,这精气神儿是大不如前了。”说着,圣人便看向太子。
太子连忙道,“父皇春秋正盛,何以言老?”太子毕竟没有经历过这些,宣宗皇帝在世时,圣人才是真正的年富力强。而等到他做太子时,圣人却已经是八旬老人,垂垂老矣。
说圣人不老,也是太子的一点私心。他还未正式参与国政,哪怕圣人有这个心思教他参政,这话也断不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紧跟着,白阁老也说了些吉祥话。马上就要过年了,何必说些让圣人扫兴的话呢。也许圣人只是想试探下太子,眼下就站队,未免也太早了些。
谁料圣人一摆手,直接道,“朕意让太子监国理政,诸卿以为如何?”
一众大臣顿时沉默起来。
按说现在表态支持太子监国,是件稳赢不输的事。毕竟圣人把话都说到了这份儿上,再要推脱,倒显得心里有鬼了。
群臣的底气在于,当今并不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便是给太子放权这一件事,也只是群臣私下里猜测,是不是圣人借此试探,却也没有十分肯定。
如今圣人把话头递到这里,顺嘴答应一句的功夫,便是给太子,也就是未来的圣人卖个好。
有资格接这句话的都在心里细细思量起来,倒让一个人先开了口。
“父皇不可!”群臣一时俱看向这人。
是景王……
景王跳出来后,看都未看向太子,直接对圣人道,“太子从未接触过政事,如今骤然理政,恐与国无益,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若论起这个,太子确实未曾单独理政,先前也只是在詹事府,向陆太傅讨教政事。
太子毕竟不是兄长宣宗,吃了这一记,面上没有显出动怒的神色,只是跟着景王的话,又劝了劝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