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竟沉吟了片刻才道,“还是罢了吧, 没得让外人说咱们轻狂起来, 毕竟还没到会试。”等过了会试中了贡士,才值得让人高兴。再等殿试一过得中进士,那才是真的风光。
想一想也是, 白尚仁现在才是举人,若现在就这般欢喜,反而会让张家轻瞧。张家目前虽然只有ῳ*Ɩ 已故的张老尚书和目前赋闲的张老爷子出仕过, 但科举名次最低都是二甲第六,有这个资格说人。
陆氏为人宽厚, 某些事情上甚至不算封建,相反颇为开明。但在有些事情上, 就显得不那么“开明”了。
“我看这事儿还是交给五妹妹最妥当,她那一笔字写得最好。”亦宁刚和亦真说完话,转头听见亦安和陆氏的对话,便笑着出声道。
一想到要写好多张帖子,亦安就感觉手腕子开始生疼起来。倒不是亦安不愿意出这份力,相反,她是极乐意为兄长做些什么的。只是要报喜的人家实在多了些,只怕写到到月上眉梢也不一定能各个都有,只能先捡了紧要的先写先送。
比如在京城的白阁老和陆太傅,不仅白成文会亲自写,就连亦安也要再写一份正式的报喜文书。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未来的亲家张家,陆氏远在山东的庶妹,都要派人去报喜。
当初亦宁及笄,陆氏的妹妹“抛夫弃子”,不远千里从山东赶到,硬是提前了整整一个月到。如今白尚仁高中解元,这样的喜事如何能不去信告知?白尚仁入场前,山东那边可是有书信过来的。
陆氏微笑颔首,对亦宁的提议十分认可,对月季吩咐道,“把书房理出来,我们等下移步过去看安姐儿写帖子。”又对蔷薇道,“告诉大厨房,今天各房添两个大菜。”顿了顿又道,“让单做几个五姑娘爱吃的来,五姑娘的午膳就摆在景然堂。”写帖子还是个体力活计,陆氏觉得吃食上不能亏了亦安。
这样的差事极有体面,陆氏大可以让亦宁来写,也不会有人在意。偏点了亦安,便不是一般的看重了。
亦安微微转动手腕,接下来是场硬仗。
“和大哥一同入场的还有好几家相熟人家的公子……”亦安和陆氏的目光对上,陆氏瞬间明白了亦安话里未尽的意思。要是这几家里有了喜事,白家少不得要去信表示祝贺。
陆氏微笑,“一事不烦二主,且等小厮回报。若有,你便顺手写了吧。”亦安应诺。左右躲不过去,索性自己提了。
绿漪在外面听了高兴,太太看重自家姑娘,当即拦了蔷薇,“姐姐且歇歇脚,我去厨房传话。”绿漪是高兴坏了,太太往日里即使待姑娘好,也没有这样体面的差事。陆氏颇有一视同仁的意思,然而这样的坏处是,底下的人猜不出来太太到底更看重哪个姑娘。三姑娘天然不在此列,剩下的姑娘总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蔷薇失笑,“好妹妹,便是太太派了我,也不定要我亲自过去传话不成?”说着,蔷薇便喊了小丫鬟来,把陆氏的话原模原样说了来。小丫鬟应声而去,整个人都是欢快的。能多领三个月月钱,她又是景然堂的丫鬟,领的东西自然更多,能不高兴嘛?
绿漪回过神来,自家也有些脸红。她是姑娘身边的大丫鬟,这样的差事只管有小丫鬟去做,她这般上心,反而是掉姑娘的面子。便有些不好意思,被蔷薇看出来,挽过手到一旁说笑去了。
蔷薇心里清楚,在太太心里,只怕五姑娘和两位嫡出的姑娘也不差什么了。几个姑娘论理拿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并没有谁被苛待。可蔷薇跟了陆氏几年,自然能觉出来她心里更倾向于谁。因此蔷薇对绿漪也格外客气,谁让这是五姑娘身边贴身的丫鬟呢。
月季几人将书房收拾停当后,便请陆氏并几位姑娘移步。陆氏坐在贵妃榻上,左边靠着亦真,右边靠着亦宁,把书案和太师椅让给亦安。
景然堂的书房格外的大,靠墙设着长长几张案几,供着松竹梅菊四副山水绣屏,推开窗外面便是一处小花圃,落雨时节雨水落在檐上,风铃一响,格外的清幽自然。
亦真和亦宁小时候就是在这里进学,有陆氏亲自陪着。说是陪着也不过是两个姑娘在内间练字,陆氏自家在外间处理府里的事务,接见来来往往的管事媳妇和婆子。
如今亦安也进到这里,窗明几净之下,心里霎是平静下来,提笔的时候便心无旁骛。
亦真、亦宁坐在陆氏身边也不出声,就看着亦安写帖子。过不得一会儿,亦和也过来了,陆氏索性让蔷薇几个再搬来几个短榻,让姑娘们分别坐着,她自家斜靠在贵妃榻上,看着安姐儿运笔。神情静谧,举止自若,就好像当年的自己一般。
陆氏透过亦安,好像看到许多年前,她们兄妹三人在一处习字,父亲在不远处含笑望着她一样。陆望不仅教儿女读书,也教了儿女一笔好字。
只是自陆氏嫁人之后,诸事缠身,便逐渐没有习字的功夫,导致一笔字也渐渐不如昔年时那般清逸灵动。这也是陆氏不愿意亲笔去信给陆太傅的缘故,以往都是口信居多,寻常不轻易动笔。便是陆氏不想让陆太傅知道,原先那个在父亲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去娱己了。
只是陆氏还没有感怀太长时间,郑妈妈进来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织造夫人知道少爷高中,特意派人送了贺礼来。”陆氏闻言差点儿当着女儿们的面跳了眉头。这就是一早准备了贺礼,只等着张贴桂榜,便过来送礼了。而且准备的一定还是厚礼,不然简薄了配不上白尚仁解元的身份。
陆氏哭笑不得,张家可是正经的亲家,这会子礼还没到,偏是魏家的礼先到了,也不知道张太太知道了心里怎么想。张太太心里想的是,幸好自家眼疾手快,好女婿是秀才的时候两家就说定了婚事,不然这块香饽饽不知要怎么抢到自家来呢。张家虽是大族,可张老尚书病故,张大人守孝,只剩个世家的名头,官场上只能看些老情面。
张太太得知白尚文中了头名解元,自然喜不自胜。好女婿越出息,自家女儿得封诰命就会越早。哪个女子不喜欢诰命呢?若不是自家不能上场去考,不知多少有才学的女子会去走一遭那登龙道。
在魏家之后,张家的贺礼便到,紧接着就是沈夫人的贺礼,李夫人的礼反倒落后了。
打探的小厮回来报说,李夫人的长子中了第五名,另外几家的公子也都榜上有名。大半都在李夫人的花宴上见过,自然要去信祝贺一番。
朱夫人的儿子也中了,喜得朱夫人喜笑颜开,儿子一有功名,这名声自然也就来了,还愁说不到好亲事?
为着这个,朱夫人特意请示家中长辈,免去朱家名下佃户一年的租子。此举既是博名,也是为儿子积德。朱老太爷很痛快就答应下来,他当年也只是考中举人而已,并没有更进一步。
鹿鸣宴过后,陈家姑娘就嫁去了沧州,悄无声息。刘家也向泉州催了婚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
亦安要写的帖子一下便多了起来,幸好她往日习字勤勉,并没有生疏手感,几乎是行云流水地一张接着一张。
另一边白成文去了外书房见儿子,白成文不是古板严肃的性子,儿子中了解元,嘴上也没有说让其不要骄傲自满之类的打压话语,反而是勉励一番,父子两人有说有笑。随后白成文亲自写起了给父亲和岳父的书信。
给陆太傅的书信除了报喜外,更多的还是感恩。白尚仁五岁时,祖父是内阁大臣,轻易不得闲。那会儿还不是太子太傅的陆望便把亲外孙接到自家,亲自启蒙。这一教,就教到了白成文出京外放,白尚仁也跟着出京,涨一番见识。
所以对岳父,白成文素来是十分感激的。若非岳父亲自教导,尚仁今日的才学,还不知道能施展出几分。
亦安在景然堂用了午膳,及至晚膳前,才把要紧的帖子全部写完。陆氏一直陪着,这也是她难得的休息时间。至于府里的事务,三个姑娘正得闲,顺手帮着料理就是了。
苏姨娘今日本想让女儿一直陪在景然堂,不想惠哥儿身上有些不爽快,亦和便与姨娘一起照看起弟弟来。等到报喜的小厮一到,消息传到内院,苏姨娘恨不得让女儿插上翅膀飞到景然堂。不用想,这第一句吉祥话肯定让五姑娘说了!
便是后悔也无用,苏姨娘也知道自家女儿的性子,也不求着她特别受太太看重,只要跟着几个姐姐不出错便够了。
江姨娘则没有太大反应,到时候见面说几句吉祥话就够了。大少爷再出息,还能管到亲妹子的婚事?届时还不是要看老爷的官位。
报喜书信走驿站,换马不换人。硬生生在乡试名单送到京城之前,到了白阁老和陆太傅手里。
接了书信一看,白阁老自然老怀大慰。有这么一个孙子,也算对列祖列宗有了交代。而且有子孙替自己为国出力,白阁老心中隐退之意更盛。
近年来朝中立储之声更盛从前。东宫一日不定,群臣心内一日不安。心里一高兴,在内阁办事的时候便露了几分笑颜,知道的自然来贺一声,白阁老也笑呵呵地颔首答话。
却不想就是这一笑,本月月末,大朝会上,都察院江南道御史夏秉言出列弹劾江南布政使白成文,以及应天巡抚李江松。
理由是两人朋比为奸,干扰科举,为子孙谋取举人功名。
此言一出,举朝哗然。
时下四海升平,天下大治。诸夷宾服,国中无战事。除却立储之外,朝廷已经很少有这样程度的动静了。上一次还是湖广贪墨案一事,掀起了巨大波澜。
白阁老年近七旬,乍一听这话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向夏秉言。这位尚算年轻的御史口中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明白,可合在一起的意思却让他搞不懂。什么叫朋比为奸,什么叫科举舞弊?
凡是参与的官员和学子一经查实,从重可以判处斩立决,最轻也是个抄家流放的待遇。
夏秉言一番话,差点儿能要两位封疆大吏的命。
本朝御史虽有风闻言事之权,但轻易不会开口弹劾某位官员。一旦弹劾,那便是掌握了某些证据才会有此一说。
是以朝中诸公皆看向夏秉言以及白阁老,李家除李巡抚外,在京城并没有为官的李氏族人。此时朝内众臣的目光便集中在白阁老身上,这位可是解元的亲祖父。也有少部分人把目光放在陆太傅身上,这位可是实打实的亲家。
龙椅上的圣人闻言并未表现出大怒的神色,一般科举舞弊,和贪墨案一样,是会让圣人动怒的事情。
“夏卿此言,可有依据?”圣人语气温和,似是询问道。圣人今年七十六岁,在古代已经算是十分长寿的帝王。古来帝王寿登八十者不过凤毛麟角,到了圣人这般年纪,耳不聋眼不花,着实是一种福气。也可能是圣人勤勉治国,上天降下的福报,阖朝大臣都是这样认为的。
夏秉言挺直身板,行至御前躬身回话,“臣听闻布政使和巡抚大人主动辞去主考之职,是为避嫌。而白阁老却在江南乡试桂榜名单抵京之前已经知晓解元名次,岂不令人生疑?这其中难道不是另有玄机?”夏秉言就差指着白阁老鼻子说,我觉得你在搞科举舞弊,为的就是抬举子孙出仕。
白阁老年近七旬,谁知道他老人家是不是想在走前推自家子孙一把。有个做解元的孙子,这对当爹的布政使而言无疑也是锦上添花的事。
圣人目光随之转向白阁老,似是询问。
白阁老踉跄行至御前扑通跪倒在地,“臣万死不敢为子孙谋此!陛下明鉴!”科举舞弊一经查实,可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他就是做了二十年宰辅,也不敢把手伸向科举。
就连同在朝堂的第三子白成理也跟着跪倒。亲爹如此,当儿子的哪还能站得笔直?
圣人微微颔首,似乎是信了白阁老的说辞。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一旁静默无言的陆太傅道,“陆卿,朕依稀记得,此次江南乡试的解元好像是你亲自启的蒙?”圣人的记性十分好,好到连许多年前的旧事也记得分明。
当初圣人派人请陆望出仕,彼时的陆太傅正在教导家中子弟读书。
当年的陆望风姿飞扬,现在的陆太傅风采依旧。名满天下的大儒,谁也不会相信陆望会和科举舞弊扯上关系。这也是夏秉言言语间没有牵扯陆望的原因,实在不搭边。
现在圣人询问,很多大臣就想起了陆望和白阁老之间的关系,这两位可是亲家!此次去江南主持乡试的副考官之一汗流浃背,他曾经有幸做过陆太傅半年的学生,一向以此为傲,现下却忍不住遍体生寒。
陆望神态自若地出列,对圣人道,“陛下所言正是,那孩子确实是我亲自启蒙,一直教到他出京为止,那孩子在读书上是有些天分的。”陆望实话实说,白尚仁确实是读书考举的苗子。
而落在文武百官眼里,这就相当于陆太傅亲自背书,江南解元的才学是毋庸置疑的。毕竟谁对此提出质疑,就是在怀疑太子太傅的才学,以及白家诗书传家的根基。
圣人微微颔首,又看向夏秉言。陆望说得问心无愧,夏秉言却没有就此揭过,而是道,“臣又听闻在本场乡试之前,巡抚夫人曾办过一场宴会,应邀而去的官眷里,就有布政使的夫人……”朝中不少大臣皱起眉头,这个夏御史,说得什么混账话。哪家夫人还没有个宴去赴?哪家夫人又没有办过宴?这样说来,那天天赴宴的夫人,其背后的官员就都是有问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