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秉言面不改色,重头戏显然在后面。“这场宴会应邀前去的夫人,十之八九都有子嗣参加今年的秋闱。而本次乡试,赴宴的几位夫人之子里,得中者竟然有十之六七,这岂不荒唐?”满朝文武的眉头更加紧皱,这要搞不好,和十来年前的湖广贪墨案一样,是有十几名官员牵扯在其中的。
这下文武百官更不敢开口,生怕自己被牵连进去。
夏秉言此话一出,就连圣人也愣了愣,还能这样说?李夫人办的那场花宴,本就是先挑了一次,毕竟自家儿子也要下场,结交些有天分的读书人难道不是好事?再说科举本就是个概率事件,谁又能说得清楚?除非是有人为因素的存在,干预了正常的考试流程。
而那场宴会里,除了巡抚和布政使的长子高中外,朱家的公子还有按察使家的公子和一位知府的长子也中了,名次各有高低。
就连没有在江南参加乡试的沈夫人长子,也在顺天府乡试中中举,还是第七名的好名次。
纵然是外人见了,也不由会心里嘀咕,这也未免太邪乎了?
历来科举为国之重典,圣人见此也垂询了此次去江南参与乡试的官员。几位官员众口一词,都说江南乡试绝无舞弊之事。
笑话,这要是认了,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谁疯了才上赶着在圣人面前说这个,更何况真没影儿的事,怎么去说呢?
夏秉言再道,“若阁老肯将书信示于人前,若有端倪,满朝大臣定有能识破者。”白阁老能知道消息,必然是有书信往来。
白阁老听在耳中就是一个颤栗,这还没什么苗头呢,就要抄家了?
不过为证清白,白阁老忙道愿意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示书信,反正也没什么不好让外人看的。
此刻白阁老心中因为孙子中举所产生的喜意荡然无存。要是知道因为这个惹上官司,白阁老恨不得整日板着个脸。
圣人沉吟片刻,便让身边的掌印太监焦清亲自去白府一趟。当朝传阅重臣家书,这还是本朝头一遭。
陆望也道自己那里也有江南来的书信,可以一道取来。
陆太傅这般从容,让许多尚在观望的官员不由信上三分。确实,毕竟是当世大儒亲自教导出来的后辈,哪里还能有差?
满朝文武都在等一个结果,白阁老有没有插手此次江南乡试,家中若存书信,便能一证清白。
不过文人手里的笔可是能写出花样儿来的,其中或许有暗语也未可知。所以夏秉言才会要求在朝堂上公开书信,为的就是杜绝这种可能。
圣人眼见白阁老还跪在地上,温言叫起,“朕与白卿相知多年,多年老臣何必如此?”放在二十年前,圣人断不会说出这番话的。只是如今年迈,于是格外顾念旧日臣子。
从崇元一朝开始便立足朝堂的,如今只剩白阁老一人。陆望是后来出仕,不在此列。
此时的朝堂上还保持表面平静,并没有因为疑似的科举舞弊字眼就闹得腥风血雨。
半个时辰后,锦衣卫将近来白阁老和陆太傅与江南往来的书信都盛在匣子里,由焦清乘快马入内。在殿外下马,焦清捧着匣子直入御前,将书信呈交给圣人。
圣人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不好不看,先从最上面的书信看起,略过后并没有发现有暗语存在。于是又拿起从陆望家中带来的书信,两相对比之下,圣人竟对陆望笑道。
“多年过去,不想令爱书法进益至此,陆卿真是教女有方。”亦安代笔的书信被圣人拿个正着。
陆望瞬间就明白圣人误会了,笑道,“陛下夸赞,小女愧不敢当,这信却不是小女所写。”女儿的字迹什么模样,陆望最是清楚。哪怕九年过去,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这字迹一看就是从小所练形成,不像中途改道能写出来的。
白阁老忙道,“此信乃是老臣孙女所书。”旁的字多一个都没敢说。白成文是向家里炫耀过儿子才学和女儿书法的,每个孩子在他嘴里都是好上加好,就连最小的亦顺,都要夸一句慧敏可爱。
圣人顿了顿,脸上徐徐展开笑意,“白卿家教有方。”这是一种风向,代表圣人已经相信白阁老和科举舞弊没有关系。
几位牵扯进去的官员也都松了一口气,这要是查出个好歹,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白阁老任宰辅二十年,提拔过的大臣不知凡几。要是真论罪下去,朝堂能空出好一片位置。
随后圣人又捡了几封白成文的书信,他的亲笔信更有看的价值。若是真有什么暗语,那也只能在他的信里。
似是想到什么,白阁老面色倏然惨白,比夏秉言出列弹劾白成文之后还要苍白几分。
圣人原先面上还带着极淡的笑意,直到看见其中一封回信,面上笑容迅速褪去,望着已经反应过来的白阁老,圣人几乎不敢置信,“二十年君臣,难道子寰要舍我而去?”子寰是白阁老的字,圣人用了我这个字眼,比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称白阁老的字更让群臣生疑。
焦清晦暗地看了白阁老一眼,眼中情绪不明。他是从小就跟着圣人的贴身太监,侍奉过先皇后和先太子和先太孙,对这位伴随陛下四十年之久的老臣有着清晰的了解。
这些书信是焦清看过后才呈送上来的,会引发什么后果自然也心内自明。一桩镜花水月的科举舞弊搬不倒这位入阁二十年的老臣,反而是一封有意隐退的家书,更让圣人伤怀。
圣人言及至此,白阁老惶愧已极,再次跪地,泪流满面。
于是一刻钟后,满朝文武都知道白阁老有致仕之意。
原本只在书信中与长子提到的内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披露出来,白阁老内心是惶恐的。他在圣人还是太子时就与其相识。彼时老圣人治理下的天下尚不算太平,各地不时都有灾荒或者匪患的消息传到京城。这其中有真有假,而当时的圣人已经无力再去分辨,把部分政务交给太子处理,保留了对禁军的直接统辖权。
而那个时候的太子正是锐意进取的年纪,正好遇上满腹报国之志的白阁老,国子监的初遇,改元后的第一次殿试,这对君臣在很早之前就已相识,可以说当今圣人对白阁老有知遇之恩。
即使其次子在先皇后崩逝不久后隐入山林,也未影响到白阁老在内阁中的地位。
如今白阁老有求去之意,崇元旧臣再去其一。
白成理在中后排呆呆地望着父亲仓惶的背影,心里不无震惊。父亲确实向他说过类似的话,然而他只是以为父亲在为朝堂上的政务烦恼,对他发发牢骚而已,没想到他爹是真的有归隐之意。白成文的书信做不得假,哪个儿子会给做宰辅的父亲说亟待归田这种鬼话?都巴不得他老子死在内阁那把椅子上,再给自家求个哀荣。
本朝成例,宰辅大臣在位去世者,相较于一般大臣身后,皇帝都会给其子女额外加恩,以示对老臣体恤。
如今的内阁次辅蒋阁老多病,十日里只能来内阁两日,却还没有向圣人请求致仕,死撑着不肯去位,为的就是自己死后能给不成器的儿孙多添一份恩典。省得自己身后子孙断炊,这在朝野中已是心照不宣之事。
幸而如今的首辅还未满六旬,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计还能吃得消。年近七旬的白阁老看着身体还硬朗,也能干一个半人的活计。加上神隐的蒋阁老,内阁勉强还能维持下去。
圣人端坐中枢,发号施令四十年,根本没有人想过现如今的内阁是多么地不合理。内阁位尊权重,虽不及前代丞相一手遮天,但也不是一般官员可以望其项背。如今内阁的平均年纪在六旬往上,还只是维持了最低三人的定额。
白成理心里顿时急了起来,他也知道自家父亲是受过圣人厚恩,这时候有退隐之心便是对圣人不忠。即使科举舞弊这事儿没有影子,单凭这个,也会为言官所不齿,为满朝文武所不容。
陆太傅其实也不知道此事,但在面上保持住了镇定。
圣人想起年幼的曾孙,又想起早夭的孙子和天不假年的儿子以及妻子,对白阁老道,“难道朕与卿,不能全始全终?”这已经是很重的话了。白阁老在给儿子的信里已经表明,即使不要死后加恩,也会在不久后上表致仕。
白阁老泪流满面,“臣已老迈,受恩深重,满朝大贤皆可堪任……”蒋次辅尚在养病,今日不在朝堂,不然听了这番话,只怕身体就撑不住了。蒋次辅又何尝不想让位给后人,只是老而不死,实无奈何。
事已至此,似乎科举舞弊已是小事。
内阁成员最低要保持在三人,而圣人近年来并无提拔哪位大臣入阁的意思。如果两位阁老同时去位,空出来的位置足够让满朝有资格入阁的大臣争得头破血流。
不等圣人说话,先前一言不发的夏秉言突然跪倒,对圣人道,“宰执欲退,实乃朝中不稳之象。臣斗胆叩请陛下早日册立东宫,以安天下人心。”自太孙故去后,这是朝堂上第一次有大臣为立储之事向皇帝进言。
满朝一时死寂,圣人愣在当场。焦清看向夏秉言的目光如刀子般锋锐,侍立在殿内的金甲武士缓缓上前。只等一声令下,就把这个狂悖的御史拖出殿外,送回家去。
夏秉言说完叩首不止,额间顿时殷红一片。
实则这是一步险棋,把国本未定的矛盾暴露在明面儿上。原本夏秉言也只是因身为江南道御史的缘由,才会弹劾应天巡抚和江南布政使,谁让这两人太明显了。
然而白阁老的家书一出,让夏秉言看到了请建储位的希望。圣人圣寿七十有六,一旦龙驭上宾,对天下和百姓都是大大的不利。此时东宫未定,更是要命。
夏秉言想趁此良机,请圣人早定国本,也好老有所养,终有所托。这却是一片忠心,只盼着圣人善始善终。
圣人静默不言,夏秉言膝行至御前丹陛,留下一路红痕。
“古来帝王莫不重视国统传系,陛下圣德巍巍,普照天下而御极四方,如今东宫缺失,尤似天有日而无月,世有阳而无阴。晋献齐景,尚能保全。齐桓赵武,犹在史册。” 夏秉言一不小心把真话说出来了。
谁是晋献公、齐景公,谁又是齐桓公和赵武灵王?又或者这朝中大臣哪个是易牙、竖刁?三王之中哪个是安阳君、惠文王?
这是诅咒圣人,其罪当诛。
龙椅上的圣人倏然起身,手背青筋暴起,撑住一侧龙头扶手,看向夏秉言的目光忽然间恢复了二十年前那般锋锐,“难道说,朕的儿子,要谋反?”圣人子嗣不多,除故太子外,只有三个儿子成人。一早就由先太子请封亲王,此时也在朝上。
三王闻言连忙跪倒,不敢发一言,只连连叩首,连为自己申辩的话都不敢说。
夏秉言惊愕抬头,“臣万死不敢有此念!”齐桓赵武都出来了,这难道不是诛心之言?
满朝文武此时尽皆跪倒,但无一人敢进言圣人早立东宫。
圣人目夏秉言良久,方才挥袖,“着锦衣卫指挥使周璋赴江南勘察,都察院、大理寺选官前往。”这就是要查巡抚和布政使有没有科举舞弊。
明明这件事圣人已经翻篇儿,却在眼下又提了出来。
圣人只说了这一件事便退朝离去,并未提到白阁老和夏秉言,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
而更让人头疼的是都察院和大理寺的长官,虽说陛下让选官前往,可到底要怎么查,圣意不明。更何况其中还牵扯着一个阁老一个太傅,想致仕的阁老现在还是阁老,无实职的太傅现在还是太傅。地方上还有两个大员,都要谨慎对待。
况且,圣人亲指的那个锦衣卫指挥使周璋,他只有十七岁,以其为主官,能查个甚么结果出来?
圣人一走,三王也赶紧跟在身后,夏秉言还跪在丹陛之下,白成理小跑上前扶起父亲,陆太傅陪在一旁。朝臣们三五扎堆,仿佛像是菜市场一般。
夏秉言语出惊人,把立储的事捅到明面儿上。圣人对此明显是回避之意,不然不可能派一个还在国子监进学的锦衣卫指挥使去江南查案,这不像是要一查到底的模样。
首辅和太傅对视一眼,俱苦笑起来,只怕最近一段日子要不太平了。谁也不敢去揭圣人的疮疤,到底圣心何在,群臣尚不知晓。
虽然本朝没有立皇太曾孙的先例,但以当今圣人的人望,似乎不是不可以做到。
御前廷议以一种荒唐的模样宣告结束。立储之争、科场舞弊,似乎哪一件都能兴起大狱。
关乎国本朝纲的大事,从来是不能轻拿轻放的。
目前群臣只是请皇帝早定储位,并未显露自己的政治倾向。这是很正常的事,除小部分人押注之外,如今圣人还在,三军五卫尽在掌握。哪个不要命的敢支持诸王上位?怕不是活腻了。
而等锦衣卫指挥使从国子监下学,便接到让他前往江南的口谕。
目前圣人并无召见之意,故而周璋只能暂且领命先去江南,与都察院和大理寺派来的两名官员一起。
鹿鸣宴后,白府还没有从白尚仁中解元的喜悦中缓过来,就收到钦差大臣即将抵达的消息。
自从白成文给其父的回信被圣人遗落在朝堂之上后,诸位官员在互通书信时,已经不怎么涉及朝政,平日言语间更是时刻小心。
这样也就导致,钦差在抵达馆驿之后,陆氏才知道消息。而白成文在布政使司被都察院的官员拦住,李巡抚则在巡抚衙门被大理寺那位官员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