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令今日正在办公,听说有新进举子猝死在榜前,自家就先吃了一惊。魏县令自己就是意举人身份出仕,历朝以来读书人的地位都不低。更何况本朝国安民泰,有点儿钱的都会供自家子弟读书。好不容易考到举人,有了做官的资格,这下要真没救过来,那可真是多年供养皆成虚谈。
这不是小事,便是不干魏县令的事,也得他暂且出面管一管。魏县令一边吩咐差役去请大夫,一边亲自跟着来报信的秀才回去。
“可莫要看错了,许是闭过气去了?这也是有的。”万一是痰迷心窍,堵住了喉咙那还好说。要是真过去了,要处理的地方可就多了。
那秀才就快对天发誓了,“学生不敢妄言,那老先生确是没气儿了。”他是看着众人把吴秀才放到一旁没叫起来,这才撒腿赶来报信的。
魏莫钤这时候还没意识到当事人是他的老熟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等魏莫钤带着那秀才坐着轿子赶到,周围的秀才还未散去。有了这么个变故,甚至都没人怎么去看榜了。
魏县令到底为官多年,先让跟来的差役把吴秀才周围围起来。因确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倒地的,可以排除谋杀的可能。
大夫和县衙的仵作都在魏县令身后赶到,故而魏县令先一步瞧见了吴秀才。
虽然只见过那一回,但魏县令调查过吴秀才的背景,对他有些熟悉。别看吴秀才多年不中,人可是个讲究人儿,穿着当季时兴的衣裳。不是知道他那点儿破事的人,从外表看去,都会以为吴秀才是个颇有家资,确屡试不第的老先生。
尤其今日来看榜,吴秀才虽说不是一身锦衣,但也穿得一身簇新。魏莫钤乍看之下,瞬间便认出了这位。
魏县令心里嘀咕一句,还真教这老小子考中了?吴秀才留给魏县令的印象太差,他当年家里穷得三餐只有糙米食用,都没想过卖儿卖女。这厮靠着卖女儿过了这么多年逍遥日子,还以白侍郎岳丈自居,着实让魏莫钤不齿。
不过吴秀才为人再不堪,也还是人命一条。魏县令让请来的大夫赶紧看看还有没有救,若是确认救不回来,再让仵作验尸。
甭管吴秀才怎么死的,他现在榜上有名,是正经的举子。这件事魏县令做不了主,等大夫看过确已断气无误,魏县令便让差役拿板将人抬到县衙后的停尸房。今天是放榜的大日子,便是死了举子,这榜还得照样放。
魏县令回到县衙后,一面让人去上级那里报信,一面又给白家送信。据魏莫钤所知,吴秀才算是举目无亲,现在只一个人过活。
虽说小妾的父亲不是正经亲戚,但天理有时候也要看人情。更何况吴举人刚刚中举,明面儿上的身份至少进了一层。便是白侍郎正经的岳父是陆太傅,可吴举人这边毕竟无有亲缘,总不能让官府给他操办后事吧?
魏县令头不头疼且不提,主管本场乡试的范侍郎是真头疼。圣人透出风儿来要这个老秀才中举,他身为臣子不好违圣人的意。且圣人通情达理,只让擦着边儿过。
虽然范侍郎不知道圣人心里的想法,但逢迎上意谁不会啊?没想到逢迎出麻烦来了!
本来死个举子,也掀不起多大波澜。为着没中举,投缳、跳河、服毒,一头碰死的多了去,偏这屋举人是圣人点过名的。那这件事就不能轻轻揭过。
心里细想了想,范侍郎把这件事写了奏疏,给圣人上了个密奏。往上交奏本的时候,范侍郎心里还在想,又不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居然还劳动他上密奏。吴举人这一死,可算把他死明白了。
范侍郎不知道吴秀才和白成文的关系,所以两人离得虽近,但范侍郎并未去寻白成文。
本来今日放榜,圣人还在想明年能出多少可造之材。要是和往年一样,那真是国朝之幸,说明本朝人才济济。往年的一甲,现在有两位已经坐到五品官位,剩下那位眼看着也要着绯衣,这谁看了一眼不迷糊?
范侍郎的密奏刚上,圣人还在想是不是今年科举有什么疏漏,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若不是大事,范成俊一个堂堂礼部侍郎,犯得着上密奏?
圣人转念又一想,今年主持科举的是白成文,白家人应该不会出这样的纰漏才是?怀着疑惑的心情,圣人打开密奏。
一旁的焦清瞧着圣人的脸色,也在想范侍郎会说些什么。无论是圣人还是焦清,根本没把事情往吴秀才身上想。
怎么安置吴氏,圣人早已有了明断。点个三甲同进士,远远儿打发到外地做官。老死他乡,这件事儿也就算结了。
所以圣人难看的脸色在看完奏疏后依旧没有好转,反而是把奏疏当着焦清的面儿摔了出去。这让焦清意识到,事情恐怕有些不好处置。
等捡起奏疏,圣人才道,“吴氏身亡,这件事该如何处置?”焦清是圣人心腹,这件事也只有焦清和范成俊等少数人知道。
焦清听到是吴氏死了,心里第一个想法居然是,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圣人有意抬举,这位却还死在了放榜之日,真是晦气。
不过焦清到底是圣人身边服侍多年的内监,一瞬间就转过弯儿来,对圣人道,“眼下白侍郎主持秋闱,不若让尚宝司卿代为操办?”焦清比魏莫钤更了解吴家情况,知道这家也挑不出来什么亲戚。
所以吴氏的身后事,只能找白家来操办。可白成文是圣人倚重的礼部侍郎,眼下暂且离不开他。
圣人微微颔首,表示焦清的提议很是中肯。不过让圣人在意的是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亦安。
按理吴氏不是亦安正经外祖,便是人没了,也和亦安无有关系。可圣人不想让人日后拿这件事出来说嘴,他推出来的这个人,必须是各方面都无可指摘的。
良久,圣人终于道,“去钟粹宫,朕有诏。”亦安今天在钟粹宫陪楚贵妃盘账,圣人是知道的。
第90章 考验
焦清派人去钟粹宫请亦安, 亦安只当圣人有旁的事,便跟着来传她的内监赶往太极宫。
田顺义还宽慰亦安,“不是什么大事, 尚书不必着急。”亦安的步履比平日要快上两分, 所以田顺义才这样说道。
等亦安到太极宫后,才知道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她姨娘的亲爹没了而已。
亦安对吴秀才本就没什么感情, 乍闻他的死讯,面上神色都没有丝毫变化。
旋即亦安反应过来, 圣人特意告知此事,她一点儿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是不是不太好?甭管亦安怎么看吴秀才,他毕竟是吴姨娘亲爹,在这个孝字当头的古代, 还是要有所表示的。
片刻间,亦安硬挤出一抹悲色, 让一旁关注着她的焦清看了个正着。亦安神色转换地再快, 也瞒不过这位在御前侍奉四十年之久的老人。不过正巧焦清对吴秀才也无甚好感,所以对亦安的反应权当没看见。
圣人当然不仅仅为了通知亦安这一件事,毕竟是亲爹死了, 圣人的意思是让亦安回去陪陪吴姨娘,权当守孝。
当然,吴姨娘作为被吴秀才卖出去的女儿, 按理说和生父血缘已绝,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 她是不必为吴秀才守孝的。而作为吴姨娘的女儿,亦安更是没有替吴秀才守孝的道理。她明面儿上的外祖是陆太傅, 要守孝也该是为陆太傅守。
扯远了,亦安明白圣人的意思,是让她回家休息一段时间,这段日子不必在御前侍奉。
若是旁人说这话,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可这话是圣人说的,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
亦安应声后道,“臣这便将两位殿下的功课备好,随后归家。”是的,现在亦安的学生不止郡主一人,还加上了她年将六岁的弟弟,现在正是开蒙的年纪。
焦清心里暗道吴秀才死得晦气,连殿下的功课都耽误了。
这两位的功课都是圣人亲自看过的,郡主和那位殿下每日描摹的字帖,是亦安亲手写就,虽不像名家法帖那样名传四方,但圣人是赞过的。
风骨内藏,不显锋锐,却又有一股心气儿在。
圣人私下里也道过,便是在翰林院里去寻,也不定能找出比亦安更适合给曾孙开蒙的人。难得的是亦安既有这个耐心,又肯纠正错缪,并不一味顺着两个孩子。
天潢贵胄嘛,只要不是睁眼的瞎子,得过且过也就是了。
可圣人显然不是这样想的,他既对曾孙怀有期望,不愿意他像个寻常宗室一样是个草包,没有内秀可言。可圣人也怕这孩子肩上的担子太重,落得和文惠一样的结局。
圣人这些年的阅历,足够他看出来亦安是真心地在教两个ῳ*Ɩ 孩子,并不是应付差事了事。亲手写就的字帖,每一篇经义都是特地准备的。
也正是因为亦安的用心,所以圣人格外抬举她,以及亦安身后的白家人。亦或者说,因为亦安,圣人把压着没给白阁老的待遇,终于给补上了。
圣人微微颔首,这时候田顺义来报,礼部范侍郎到了。范成俊的奏疏一递上来,圣人一面去让人传亦安,一面派人去召见范成俊。算着时间,两人正是脚前脚后的关系。
亦安便先退下,先去为自己的两个学生准备功课。圣人召见范侍郎,若有机密事,亦安等人还是要避让的。
亦安前脚走,范侍郎后脚就进殿了。
范侍郎面上看不出来什么,实际上心里已经在淌汗了。甭管吴秀才有没有真才实学,他是圣人点了名让过的,现在人突然一下子没了,这让他到什么地方说理去?!
虽然范侍郎有逢迎君心的意思在,但他人又不傻,知道这个平平无奇的吴秀才必然有特殊之处,不然圣人犯不上过问一个屡试不第的秀才。范侍郎看过吴秀才的卷子,通篇的腐儒味道。便是圣人破格提拔,也绝不会用这样的人。如若不然,又怎么会只是堪堪挂榜,早就高中了。
此人必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现在人已经死了,范侍郎只能认栽。本想着逢迎君上,没想到把事情搞砸了,范侍郎心内后悔。
圣人也没和范侍郎打哑谜,直接道,吴秀才此人乃是内尚书亦安生母之生父。按制,内尚书该守制多久?
这个关系让范侍郎头一下没反应过来,旋即便想到,如今在宫里任内尚书的,可不就是白次辅的孙女!这位不是陆氏亲生,却很得圣人看重。
范侍郎压根儿没把这件事往科举舞弊上想。怎么着?为这事弹劾内尚书,那圣人不就成此案帮凶了?!这件事根本不能往圣人身上扯!范侍郎冷汗差点儿下来了。
再者圣人问的是内尚书要守制多久,根本不关心吴秀才身后事。
可问题是,这位生母就是妾室,连她自己都不必按制守孝,遑论再远一层的亦安呢?
范侍郎心里把圣人的话咂摸过一回,心想圣人这是必要他说出个时限来。不然召他进宫又是为何?范成俊本就是礼部右侍郎,又是经手这件事的人,让他拿出个章程来,是最容易的。
首先范侍郎自己必不会将此事外传,若是传扬出去,圣人是天子自不会有人追究,可他只是区区一个礼部侍郎,到时候官帽不保都是祖上积德,科举舞弊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其次,这件事真摆到明面儿上去论,也还不了范侍郎自己的清白。圣人是口头授意,连个字条都没给范侍郎留下。便是范侍郎真的在朝堂之上将这件事和盘托出,文武百官一看吴秀才的名次,也得先考虑是不是范侍郎自己失心疯了,去攀咬当朝次辅。
说出去也没人信啊!圣人费这么大劲儿,就为了提拔一个末流举人?说不好听点儿,圣人真要格外提拔,直接赐官不就行了?难道满朝文武还会为了一个虚衔,去和圣人较劲不成?
把这件事说出来,左看右看都对范侍郎没什么好处。一下子得罪三拨人,实在不是个明智之举。
现在摆在范侍郎面前的路就只有一条,那就是继续逢迎圣人,以圣人的心意行事。
心里把圣人的意思揣摩了一回又一回,范成俊这才打好腹稿,试探着说道,“以内尚书之例,似服小功即可?”范成俊拿不准亦安在圣人心中是何等地位。按说亦安是本朝唯一一位进秩三品的女官,吴秀才又只是她生母的生父而已,从白家女的身份上讲,这位是可以不必服丧的。
不过圣人都这样说了,范侍郎自然不会违背圣意。服小功是第四等的丧仪,需要服丧五月。这也是饭食旁对圣人夫的试探,若圣人觉得这个期限合适,那自然皆大欢喜。若圣人觉得时限太长或者太短,范侍郎也有补救的余地。
从这一点上看,范侍郎不愧是为官多年的老手,这分寸的拿捏属实是炉火纯青。
圣人对范侍郎的建议也十分满意,赞道,“范卿真乃朕之肱骨,此议甚为妥当。”圣人夫的表态让范成俊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同时也让他内心微微激动起来。圣人的意思,必是要重用白氏,白侍郎升作尚书,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事。
若放在以前,范成俊还不敢十分肖想自己能顺迁到左侍郎的位置。可如今他为陛下做了这些密事,也算得上是半个自己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