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微微颔首,又勉励了范成俊一番,这在外人看来可能是画大饼的举动,更是安了范侍郎的心。因为这个画饼的人不是旁人,就是圣人本人!
况且圣人对范侍郎也不算是画饼,在白成文升作礼部尚书后,范成俊确实如愿递补成了左侍郎。
圣人让范侍郎退下,吴秀才一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范侍郎巴不得这件事儿从未出现过,吴秀才在一日,就证明他确实为逢迎圣意作出过违心之举。现在好了,吴秀才一死,这件事就相当于一桩无头公案,无从查起。除非圣人哪天把这件事翻出来,那便是躲不过去了。
不过圣人鲜少有这样钓鱼执法的时候,是以范侍郎在退出太极宫时,心里还在算自己…不,是白侍郎何时能够升作尚书。
范侍郎走后,布置完功课的亦安又再次来到太极宫,向圣人辞行。这是宫中惯例,亦安不过依惯例行事。
不过圣人却又对亦安道,“白卿离宫前,还需再为朕拟诏一道,以备后用。”
亦安以为是与往日类似的诏书,便如以往一般,坐在圣人下首的案几前,展开圣旨,手中提笔,静听圣人旨意。
开头一如既往是老格式,然而亦安越往下写,便觉得越不对味儿。
“国本久悬未定,朕以四海苍生为念,决意立口口为储君,以安天下民心……”亦安心里冷汗冒了一身,好悬没有写错字。不然这道圣旨说不得,还要重新拟写一遍。
圣人这是终于下定决心要立储君?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是她来写这封奏疏?为什么偏偏是她离宫之前?
内阁知道吗?圣人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对她的试探?亦安将圣旨呈给圣人,即使她内心充满疑问,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表露出来。
而圣人也好像只把这当作寻常奏疏一般,并未有旁的言语。
亦安对着圣人行了拜礼,随后离宫归家。
望着亦安远去的背影,圣人轻抚了下圣旨两侧的玉轴。这是圣人对亦安最后的考验,如果亦安能通过这个考验,那么她将得到皇室最丰厚的恩赏。
第91章 无言
陆氏对亦安离宫归家并不意外, 或者说,陆氏从一开始就不觉得在宫里做女官是件好差事。
陆氏不了解圣人夫的心思,但她知道, 圣人如今年岁已高, 亦安若再留在宫中任职,真要等到改朝换代那一日, 亦安的位置, 很难说会不会有意外发生。
以陆氏的眼光来看,现在从宫中抽身而退, 对亦安而言是最好的选择。天家这份恩荣,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不过陆氏也只是这样想, 亦安要不要退,那是她自己的事,陆氏并未打算直接干预。换言之, 只要亦安不在立嗣这件事上动心思,白家和陆家, 就能保住她。
陆氏很清楚, 储君这条红线,不是谁都有资本去触碰的。陆氏担心亦安在御前越近,会生出些不一样的心思来, 那样会给两家带来不可言说的未来。不过幸运的是,至少目前陆氏没有看出这个苗头来。
在陆氏接到吴秀才突然去世的消息,就意识到亦安可能会回来, 这个猜测不久后就被证实了。
“母亲……”亦安直到回到家里,送走护送她归家的侍卫后, 直到见到陆氏,面色才唰得一下变得雪白。
太子是国本, 这种事要么是圣人乾纲独断,通知内阁储君人选已定,要么是放到朝会上,交由百官公议。可圣人的做法却显得独具一格,在未通知内阁的情况下,让女官直接拟诏。但在这之后却让亦安离宫归家,这便让人想不明白。圣人到底是想让亦安对储君人选心里有数,还是单纯借亦安的手来拟这一道圣旨。
“这是怎么了?”陆氏虽然对亦安归家这件事心里有数,但亦安的反应似乎表明事情没有她想的那样简单,是宫里还发生了别的事?陆氏走近亦安,握住她的手,携着亦安往榻上座。
蔷薇瞧见姑娘脸色不大好,连忙端了热茶来,并让周围的小丫鬟退出内室。若夫人要和姑娘说些体己话,她们这些人肯定不适合在场。蔷薇将两杯热茶放在案几上,自家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陆氏的直觉不可谓不敏锐,几乎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亦安这时也反应过来,圣人也许就在看她接下来的反应!那份诏书也许有可能是真的,但圣人并不希望立储的消息从她这里泄露出去。不然当时直接派人宣诏去就是了,又何必当着她的面封存起来!
亦安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个关节,只是突然被圣人有意立太子这件事砸懵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亦安本来也没有打算对陆氏或者祖父以及父亲说这件事,万一到时候让宫里一勺烩了,那就不好了。亦安只是看见陆氏,心里突然安定了。
说起来,亦安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这里当做自己真正的家了。这一点,便是亦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缓过这一口气,亦安回握住陆氏的手,“让母亲扰心了,亦安无事。”紧接着不等陆氏心内起疑,亦安便将圣人让自己归家守制的事说了出来,借此转移陆氏注意力,把之前那一茬揭过去。
陆氏确实被这件事转移了注意力,魏县令派人送来消息时,她还想过吴秀才的身后事要怎么办。吴家在京城没有亲缘,等找到吴家的远支,吴秀才早就下葬了。
只是没想到圣人竟会让亦安守制,从来没听说过姨娘的生父死了,女孩儿还要守制的。陆氏这会子自然不会拿以前的契约说事,这件事是圣人定的,便是有契约又如何?
又不是让亦安认吴秀才做外祖,陆氏不过心里滚过一回,便也算了。真要亦安认吴秀才做外祖,不说陆氏如何想,白成文都不愿意,吴秀才算他哪门子正经岳父?!
亦安和陆氏说了没一会子话,亦婵和亦宁几个姐妹相携着就过来了。亦安归家的阵仗还是不小的,亦宁又离得近,又请了亦婵几人过来,姐妹们一道来看亦安。
陆氏这时笑道,“安姐儿刚回来,且要歇息两日,你们姊妹便饶出两日来,权当让亦安缓上一缓。”陆氏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她这样一说,亦宁和亦婵道了声是,便带着姐妹们退了出去。
亦谨在一旁悄悄看了亦安一眼,她这段时日都跟在大伯母身边,和亦宁也亲近起来,方才就是亦宁带着她过来的。这会子说不上话,亦谨便看了看亦安,不想目光正好撞上,亦安回以一笑。亦谨面色发红,性子还是有几分内敛。
等亦宁几人出去后,陆氏便对亦安道,“既是圣人有旨意,咱们遵旨便可。”却是只字不提吴秀才的身后事,就和亦安没有关系似的。
吴姨娘听到父亲的死讯没多大反应,在知道女儿要在家守制的消息后,反倒落下泪来。吴姨娘没有陆氏那么敏锐的直觉,只知道女儿的前程耽误了。本就指望在宫里的差事能让女儿觅得一桩好姻缘,现在凭空生出这许多波折来,让吴姨娘怎么能心安呢。
亦安倒是无所谓,她又不是让宫里赶出来的,身上又没背着处分,自是不怕的。亦安现在更关心的是圣人让她拟的那道旨意,也不知圣人打算什么时候在朝上提出来。
白阁老和白成文对亦安在家守制也没什么别的看法,为官这么多年,父子二人的观点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别去揣摩圣人的心思。凡是试图这样做的人,最终下场都不怎么样。
心里藏着事儿,亦安面儿上却还和没事儿人一样,甚至还对陆氏惋惜道可惜不能去瞧瞧大姐亦真。
陆氏对吴秀才的死不以为然,可也安慰亦安,这段日子过去之后,便能去探望亦真。
亦真在家中养胎,因为亦真有孕,圣人特意给周璋放了假,让他在亦真生产完后再去当差。如此殊荣,仅此一人。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谁让周璋家中除了他夫妻二人之外,并无一个能做主的人。
陆氏不是没有想过将亦真接到家中来,只是这时候亦真的月份也不小了,御医也说过亦真的情况特殊,此时不宜挪动。
除了御医的话,陆氏还去上阳观为亦真求了一签,结果和御医说得大差不差。陆氏是个听劝的人,于是把将亦真接过府养胎的想法作罢,转而送了一堆药材过去。
同样为亦真高兴的还有城阳伯夫人,抛开子嗣不说,女儿身边儿总是有人作伴不是?城阳伯夫人对周璋作自己女婿始终不那么看好,但这也是目前看来最好的人选,周璋并不是一个寻花问柳的人,便是在家歇着后,也是一直陪着亦真,并没有外出找乐子。
城阳伯夫人背后里对丈夫城阳伯叹过一回,“如此,我也该安心了。”
城阳伯岂不知妻子的心结?宽慰一番后又将长子的婚事提起,借此分一分冯氏的注意力。
亦安在家守制,对宫里的消息自然没有往日那般灵通。不过白阁老也没有问过亦安宫中是何情况,甚至除过关心了下圣人的身体之外,旁的多一句也没有说。亦安心里打定了主意不能把立储的消息透露一个字,就是怕祖父晚节不保,被抓了这个把柄。
一直到十月初,白成理置办完吴秀才的身后事,宫里都没有传出有关立储的事来,好似圣人只是让亦安拟了一道圣旨,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亦安亲自置办了一份礼物,去拜谢三叔。虽然吴秀才不是东西,但她三叔实打实是替吴姨娘还有亦安忙活过的,这份礼实在该送。
不过彭氏果然如亦安所预料的那般,对此坚决推辞。不过亦安这时候反倒没有从善如流地将礼物收回去,而是顺水推舟地放到了亦婵处,亦婵可没有练就她母亲那样的本事,三言两语便被亦安挡了回去。
在家的日子骤然清闲下来,亦安又回到了数年前还是大家闺秀的时候,和家中姐妹好生玩乐了一段日子,虽不能出去,但姐妹们在一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江姨娘也似乎忘记了以前对亦安的防备,现在巴不得让女儿住在碧云馆。亦顺让江姨娘说烦了,索性每日都往碧云馆来。亦顺不想每天一睁眼就被姨娘说,你五姐姐好不容易在家如何如何,她只是一个将满六岁的小女孩儿而已。
许是因为江姨娘最近比较安分的缘故,陆氏对此并没有说什么。女儿之间亲亲热热,是她乐见的。纵使她有心护着每一个人,但人固有一老,女儿们都长大了,这时候多处处,日后自然会有一份照应。
陆氏在京城除过掌家外,也时不时过府去探望陆太傅,虽然对生死之事不挂在嘴上,但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蒋阁老生前就曾对白阁老几人叹过,世间哪得两全法?白阁老和陆太傅几人无不默然。
一直到十二月初,亦安在家守制已经过去一半时,宫里依旧没有半点儿动静。亦安几乎怀疑,她离宫之前到底有没有为圣人拟过那样一道立储的旨意?
亦安都没有怀疑过圣人,而是怀疑起自己的记性来。
不过在圣人释放出立储的信号之前,另一位熟人先登门了。
“云长史要见我?”亦安正在教亦顺写字,亦宁捧了话本在亦安安寝之处翻阅,亦婵在摆弄首饰,亦谨被留在陆氏身边,今日没有来碧云馆相聚。
蔷薇来传话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这样一副和乐景象,夫人必是高兴的。心里想过这一遭,蔷薇回过神来,答亦安的话。
“禀姑娘,确是云长史过府。”
亦安让亦顺握住笔自己写,自家去景然堂见云长史。
第92章 近况
在亦安这里自然不存在不见外男的说法, 她虽然在家守制,但还是宫中女官,身上有三品的职衔。
只是亦安不知云长史来意, 按说如今永襄郡王妃已然下葬, 两人再无交集之处。
亦安先拜见过陆氏,陆氏让亦安去偏厅见云长史。云长史是递上拜帖, 指名道姓要见亦安的。所以陆氏让丫鬟将他迎到偏厅安坐奉茶, 一边又让蔷薇去请亦安来。
蔷薇在前面带路,领着亦安去往偏厅。
云长史看着和之前并无多少区别, 气色看着也挺好,不像是遇到难事的模样?亦安心里度过一回, 实在想不出来云长史为何会登门拜访。
不过亦安面上并未显露出来,而是上前客套了一番,随后分宾主落座。
云长史对亦安十分客气, 虽然他现在在永襄郡王府是一人之下,但也并未因此骄矜起来。永襄郡王府没有王傅, 王府长史便是品级最高的官员。以往已故永襄郡王妃在世时, 襄助王府内务的是王妃身边的韦女史。如今王妃过世,韦女史在王府权势不如以往,许多外事没有王妃的授权, 也只能交给云长史去办。
而韦女史也没有想过和云长史争权,单是王府内务,就足够她操心劳神的了。
双方寒暄过片刻后, 亦安向云长史询问来意。
云长史完美掩饰了自己内心的尴尬,面儿上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来道, “先前尚书为王妃操办丧仪,世子如今身体好转, 便想起尚书辛苦,特命下官前来致谢。”那院子里摆着的各种礼物原是谢礼,这个名头倒是借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