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虽问得突然,但白成文对这批考生的名次还是比较清楚的,旋即便道,“回禀圣人,六十二名。”
圣人沉吟片刻又道,“是否还未加冠?”却不是在问白成文,而是把目光望向焦清。
焦清轻声道,“秦公子今年刚满十九。”
亦安努力扮演木桩,心思却在想,圣人这话的意思,大有提秦家公子做探花的想法。
这样的例子不是没有,只是本朝取士,向来只以文章论成败。若是不到一甲的成绩,怎么也不会送到御前来。
亦安最开始瞧了这一回送来的卷子,拢共不到十份儿,也就是说,除了一甲之外,剩余的几份卷子,最少也是二甲前十的名次。
若凭空被秦家公子占去探花的位置,那原本排在二甲第十的那一位,便只能排到十一去了。
若秦润言原本就是一甲之才,阅卷官们便不说什么了,可秦润言偏偏没有那个水平,圣人想提拔他做探花,到底是为什么呢?图他年轻?图他名次低?还是图他长得俊?
不过阅卷官们也没有与圣人硬顶,毕竟圣人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这不是还没定下来嘛?万一圣人没那个意思,他们倒先跳出来反对,那不是既得罪圣人,又得罪首辅?
圣人年岁是不小了,可秦阁老方才六十出头,如无意外,这首辅且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去呢。
不过几息,圣人便吩咐田顺义,“去将秦家公子的卷子取来。”田顺义应声而去。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去跑腿的人是田秉笔,但出了一身冷汗的人却是亦安。
没一会儿,田顺义就将秦润言的卷子取来。
圣人看了好一会儿,就在底下的阅卷面面相觑时,圣人做了一个十分反常的举动。
圣人将亦安叫到身前,把卷子递给她,“白卿看看这份卷子如何?”当场一个晴天霹雳,亦安就被钉在原地。
什么?让她看秦家公子的考卷?这是什么传统相声?她今年还没满十八呢!比秦家公子还要小上一岁。亦安是紫衣女官不假,可没哪个紫衣女官是干这个的啊!今天的事儿要是传出去,首辅次辅捎带着,都得被御史骂烂。
难道说圣人其实最喜欢的是宋阁老,这回把首辅次辅一齐送走,好给宋阁老腾出位置来?
白成文顿时感觉到,同僚刀子般的目光扎在自己后背上。
亦安这下没忍住,目光顿时望向白成文。
白成文也读出了女儿目光中的含义。
爹呀,这下可怎么办呀?
箭在弦上,亦安来不及等亲爹回应。反正圣人这话抛了出来,自己不接也得接。
亦安故作镇定地接过卷子,心里立誓时头脑风暴起来。这话该怎么说,才能既回答了圣人,又太掺和进科举这件事里。
略看了看秦润言的卷子,亦安眼前一亮,瞬间想好了应对的话。
把秦润言的卷子还给圣人,亦安恭敬道,“此人书法尚佳,轻灵婉约处有首辅风采。”这当然是口水话,秦润言师从其祖父,有一两分相似并不是稀罕事。
亦安本就是因为书法好入了圣人的眼,如今这番对答落在一众阅卷官耳中,更是挑不出来任何错漏。而且亦安也是故意为之,秦首辅的孙子,字迹像他爷爷,这并不过分吧?
底下的官员都在心里暗道一句滑头,而白成文为女儿的机敏松了一口气。
圣人点点头,又寻思了片刻,这才下定决心,“首辅是老臣了,长孙又这般年轻,便点个探花吧。”圣人关爱老臣子,这个理由抬出去,百官也没有理由反对。
事实上只要不是太离谱,百官一向是不愿意和圣人作对的。若是圣人想点秦润言做状元,一众阅卷官是绝计不会答应的。
这时候死谏,才对得起朝廷和自己的官位。
殿试一过,便该是这一批进士到各部观政。也就是这个当口儿,四月初一,景王府传出消息,景王妃难产。
景王妃年岁四十出头,在亦安前世都是大龄产妇,更何况是条件不好的古代。
实际上四月初一前一日的丑时,景王妃便开始发动,一直到第二天的未时,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消息传到宫里,圣人便命亦安和宋尚食,以及太医院的林太医一齐前去景王府。在此之前,太医院专精此类的几位太医已经在景王府会诊多日。
亦安到的时候,几位太医还在为该不该用猛药而争执不休,景王在一旁面色阴沉,景王世子满脸焦急,世子妃也面露急色。
林太医一到,立刻被几位太医拉到一旁。宋尚食对景王和世子以及世子妃示意过后,直接进了产房,她要再看一看景王妃的情况。
亦安也随宋尚食对景王行礼,随后看向景王世子妃。世子妃和亦安是熟人,对世子示意过后,便带着亦安去偏厅坐着。
“母妃难产,府里乱糟糟的,还请你见谅。”景王世子妃一脸歉意,她还年轻,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以往府里都是王妃在操持,她也就是这几个月才接的手。
“世子妃言重了,有宋尚食和林太医在,必会尽力的。”景王妃年纪实在不小,亦安也不敢打这个包票。
和世子妃说了会儿话,亦安又去见景王,将圣人关怀的意思传达到位,随后就见宋尚食面色凝重地从产房里走出来。
那厢林太医还被几个太医缠着不得脱身,等宋尚食一出来,这才连忙往产房里去。
方才几位太医的话亦安也听见了,无非就是景王妃年纪大了,这会子再不用猛药,恐怕腹中胎儿生不下来。可一旦用了猛药,王妃又是这个年纪,一旦承受不住,孩儿降生之日,就是景王妃自己的忌日。
治死一位超品的亲王妃,几位太医谁也不敢担这个责任。可景王妃的年纪又摆在这里,再往后拖下去,只怕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宋尚食面色沉凝,对景王说了几句话,景王脸色更加不好。
不一会儿,林太医也从产房出来。
第101章 保全
林太医没管几位同僚, 而是直接到景王面前,低声道,“王妃眼下情形不甚好, 若再不用药, 只怕王妃的身子撑不住。”林太医虽然不专精此道,但他作为太医院子资历最老的太医, 医术之高明, 是宋尚食也钦服。
景王妃眼下的情况,已经是不得不用药的地步, 再拖下去,就是个一尸两命的结局。
景王顿了好久, 久到林太医以为景王心乱到失去反应时,景王才艰涩地开口,“能保住孩子吗?”景王这个年纪, 也只有世子一个肚子,后院的妾室们都未曾有过身孕。这次王妃有孕, 景王本人是最高兴的。
甚至于景王心底的那一丝隐秘想法, 在京城看来都基本摆在明面儿上了。虽然不是圣人第一个曾孙,但却是圣人最小的孙辈。都说天家重长子,百姓爱幺儿。但万一呢?万一圣人也喜欢小孙子呢?
旁的不说, 一个最小的孙子,说不定就能在立储上为景王添一层砝码。圣人三个儿子里,也就景王还能再有子嗣, 这对江山传承来说,也是多一层保障。
亦安在一旁听着, 对景王的反应并不意外。应该说,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会这样问。只是亦安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大概是倒春寒的缘故。
林太医一点儿磕巴没打,不动声色地直接答道,“若是现在用药,王妃母子尚有保全希望。”不知道林太医是不是故意的,他着重说了母子两个字,好似是在敦促景王早日下定决心。毕竟在场的人之中,只有景王本人能下用药这个决定。只要景王本人还活着,这个事就轮不到王世子做主。
景王世子在刚才景王问那句话时,脸色就已经发白了。世子妃脸色一直是苍白的,所以这会子倒是没看出来什么变化。
宋尚食也道,“眼下已是不得不用药了。”不用药,王妃这个孩子注定生不下来。
这时候在场的其余太医恨不得自己是背景板,有这两位在前面顶着,自己绝不会开口说话。
景王长舒一口气,对林太医和宋尚食道,“本王把王妃托付给二位了,用药吧。”这时候最关键的就是最后这句话。
林太医应声,立刻和宋尚食商议用药的方子。
亦安是圣人特使,她来并不仅仅只有探视。在景王作出决定后,亦安对景王道,“陛下有话吩咐下官转告王妃,在用药前下官要入内见王妃一面。”这是圣人的吩咐,如果景王在林太医和宋尚食看过王妃后,还一直拖着不作决定,那亦安就得做另一件事了。
景王想保小,是他自己的常情。圣人对亦安的吩咐却是,若实在不能两全,就尽量保大。
眼下用药还是在赌,赌景王妃有两全的可能。
景王和世子一同看向亦安,这话方才怎么不说?世子妃慢了半拍,目光中透出疑惑。
“既然是父皇之名,那就请入内吧。”按说亦安这样年纪的女子,是忌讳进三房的。可偏偏她又是圣人亲封的御前女官,这点子忌讳对她来说,就不是忌讳了。
亦安便在宋尚食与林太医定药方剂量时,进了产房。
产房封的严严实实,景王妃挣扎了一天,屋子里早就满是血腥味儿。
地上铺着外番进贡的羊毛地毯,这是景王妃传出孕信后,定王世子妃特意送来的礼物。定王管着理藩院,外邦不论是朝贡还是贸易,都绕不开理藩院。定王手上握着理藩院,虽然不如内务府油水丰厚,可也着实不差。一些稀罕的外番贡物,宫里圣人有一份儿,定王府就有一份儿。
可就算是把天下的珍宝都据为己有,跨不过生死那一关,还是后人去享受。
产房里光是稳婆就有八人,更不用说还有别的丫鬟,把个不小的产房硬是塞得满满当当。便是有这么多人侍奉,要在鬼门关走一遭的,还是景王妃本人,这个没有任何人能代替。想抱个旁人的孩子冒充天家血脉?本朝就有,百年前的事了,只是捎带着全家死绝了。查明之后,主谋的宗室王爷与其妻当场就赐自尽了,这还是太·祖嫡子血脉,尚且不能逃过一死,更不用说旁人了。
稳婆和丫鬟见亦安进来,看着眼熟,又一见亦安身上的紫色女官服侍,便给亦安让出一条路来。
亦安走到景王妃身前,刺鼻的血腥味儿更加浓郁,为着景王妃是高龄产子,产房里连香料都不敢焚,就怕出什么意外。
血水一盆盆往外端,丫鬟们不停给景王妃换帕子擦汗。景王妃面色痛苦地躺在床上,身下的贡缎褥子早就被血渗透,更换的速度远远比不上景王妃流血的速度。幸好在林太医来之前血已经被止住,不然照这个出血量来看,若再继续流下去,景王妃只怕性命难保。
景王妃身上盖的和身下铺的,都是内务府精心挑出来的顶级贡缎。不用说,这八成是端王世子妃送来的贺礼。
亦安的注意力却只在景王妃本人身上。熬了这么久,景王妃本人的神智竟然还是清醒的,只是看着气色实在不好,面色甚至比那会儿病重的永襄郡王妃还要差。
景王妃的视野还算清晰,见着一团紫影过来,旋即便认出来是亦安。景王妃喘了一口气,挣扎着说道,“来…”王妃刚开了个头,亦安便急道。
“王妃且莫开口,省些气力。”这时候也顾不上忌讳不忌讳的,亦安半蹲在景王妃身前,语气真挚道,“圣人命我给王妃传话,王妃只管安心生产便是。林太医和宋尚食都是圣手,必会尽力保全王妃。”这话虽未明示,可和明说已经没有两样。
这时候,除了圣人能够开口保全外,余下的也只能看景王妃自己的命数。
景王妃又喘了一口气,“孩…子…”这时候景王妃的眼睛反倒亮得吓人。亦安道,“孩子也会尽力保全。”眼下还不到只能保一个的地步,亦安自然得顺着景王妃的话说。
亦安说了这句话,景王妃才缓了一口气。
想着圣人的吩咐,亦安于是又道,“圣人还说,若王妃平安生子,不必等到十岁之后再封,便是早几年也无不可。”
本朝宗室册封,无论男女都是十岁之后,固然有节省一部分开销的想法在里面,但更多的还是想在孩子立住之后再受封,生怕年纪太小压不住福份。即便是天家,幼龄夭折的也不在少数。皇家子嗣不丰,虽有生育不多的缘故,但也有部分是夭折导致。
景王妃听着就眼神一ῳ*Ɩ 亮,她这一胎实在是晚。若是在圣人这一朝便能得封自然最好,若不能,后面能落个什么爵位,可就不好说了。景王妃一片为子之心,旁人也无可置喙。
圣人这话的本意是安抚儿媳,没想到倒成了一剂强心针。
林太医和宋尚食便是现在开出了方子,也得等药煎好了才能看效果,煎药也有个过程。现在有了圣人这句许诺,这口气先给景王妃续上了。
景王妃嘴里含着参片,原本意识有些昏沉,这下可好,立马精神起来。虽然不至于立刻生下孩子,但确实清醒不少。
亦安看在眼里,心下叹息。景王妃这样拼命,为的却不是她自己,而是腹中的孩子。为母之心,确实令人动容。亦安扪心自问,换了她自己,能不能做到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