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鸿雪张了张嘴,他想说,他当然还是那个他。
可是,他捂着胸口,这段时间以来,此处常常刺痛,痛得他直不起身来,但却无人发现,他一直伪装得很好。
他还是那个他吗?他也说不上来,他觉得他好像不是那个他了,就如庄时所言,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在河首府的崔鸿雪,虽然比起以前也丢了一半的灵魂,他却真的在认真生活、认真耕种,远处飘起的袅袅炊烟和农家米香,都会让他眷恋又热爱。
他曾在好好学着做一个平凡人。
如今做回了这个身份,实际上,他已经一丝灵魂也不曾剩下了,只有一丝本能牵着他,要做对陶采薇有利的事情,要对她无有不应。
她待他也不似从前
,她会敬着他,再不会指使他。
崔鸿雪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但他现在已经用尽全力了,他不知道还应该怎么做,她喜欢什么,他就给她什么,他毕生的目的也只剩下一个,他要她开心快乐地、无所不能地过完这一生。
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再也没有别的意义。
马车缓缓在宫道上前行,能将车驾驶进宫门内的,满金朝也唯有他们夫妇二人。
他们是京城和皇宫里位高权重的一对夫妻,也是满金朝最自由的一对夫妻。
空荡荡的宫道上,除了一直垂着头来往不歇的宫女和太监以外,也只剩下他们夫妇二人。
路上不知怎的多出了几块碎石,把马车震了一下,适逢陶采薇正满眼盯着崔鸿雪的眼等他的回答。
她意识到自己对夫君失敬了,崔相大人,应当不喜被人提起卑微的过往。
偏巧马车一震,这对位高权重浑身金线堆叠的相敬如宾的夫妻撞到了一起。
陶采薇头直直倒进了他的胸膛,满头珠钗扎人又乱晃,她听到了头顶那道闷哼的声音,便急急忙忙起来,扶正了头上的珠钗。
崔鸿雪伸手把住她两只手臂,担忧问道:“怎么了?头没事吧。”
陶采薇坐正了身体,垂头道:“夫君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崔鸿雪满口的话硬生生被憋了回去,他收回了手,沉声道:“那便继续走吧。”
他倒宁愿她打自己两下,也好过一直这般阴阳怪气的。
陶采薇小心看了眼他的神色,松了口气,她对他早已没什么气好说的了,她只想好好敬着他、尊着他,尽快用他的资源往自己身上堆。
她知道崔鸿雪就是崔波,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崔鸿雪对她来说,是具有绝对性压倒力量的掌权者。
寻常人家的夫妻,既有夫君使劲宠着妻子的,也有夫君每日打骂妻子的,这些事情皆在男子的一念之间罢了。
就算是那些被称为妻奴的男人,也不是他们天生就是妻奴,只是他们心甘情愿。
说白了,男人给女人的权利,也是他们随时可以收回去的东西。
她可以打他骂他命令他,是因为他是崔波,本来就是她的奴仆。
可若是现在崔鸿雪告诉她,她仍可以像之前那么做,她却不会了,她能做的这些事情,不过是仗着他的纵容而已。
也是走到现在,崔鸿雪才知道,陶采薇对自己的信任,为零。
在她眼里,他就是她的上位者,若要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须得一直敬着他。
崔鸿雪目光扫向她,突然想明白了一切,他之前几次失算,这次当他沉默下来以后,才大体摸清了她的心思。
陶采薇啊,真是理性到了极致,她只会在她能完全掌控局面时才会谈情说爱,就像她和崔波,而在这种她认为自己不能完全掌控局面时,情爱又被她放到了最后,就像现在一样。
在情爱之前,她尊他敬他,这些动作做起来毫不费力,她也相应地得到了她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东西。
崔鸿雪的目光逐渐冷肃,她何时才能明白,他这具没有灵魂的空壳,已尽数是她的了,任她揉扁搓圆。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大殿,此处已被装点得十分庄严,两行禁卫直直排开,气势威严。
各家官眷皆着朝服在殿前列队,等待宣告。
崔鸿雪从马车上下来,转过身伸出手去接他的妻子。
众人见是崔相及其夫人来了,皆往两旁避让,给他们让出一条通往最前方的通道来。
崔相大人抢的这位新婚妻子,容貌当真绝世,这一年以来,陶采薇出落得愈发娇艳起来,一张圆脸如同剥了壳的荔枝,天生的金贵。
她适时展露出柔弱的一面,将手轻柔柔搭在了崔鸿雪的手心,整个人像是没多大力气一般,被他扶下了马车。
众人皆谈,崔相大人真是娶了一位娇妻,艳福不浅。
下了马车以后,她该落后他半步行走,但崔鸿雪却一直牢牢握着她的手,陶采薇心觉于礼不合,但崔相大人似乎是要把他的特权展现到极致。
大殿前,皇宫内,敢牵着手走路的,也只有他们夫妻了。
陶采薇亦步亦趋跟在崔相大人身后,被他牵着走,对比起来,身姿娇小得过分。
崔鸿雪原本已瘦得筋骨毕现,如今穿上这超品朝服,眼神睥睨,只让人觉得他身宽背扩,盛气凌人。
过了一会儿,大殿内出来一个太监,宣众人入内觐见。
崔鸿雪便拉起妻子的手,大步朝前迈开,做了第一个进殿的人。
陶采薇下意识去寻找蒋青妍的身影,却被崔鸿雪拉着先行了跪拜大礼。
待众人皆朝皇上行完礼后,身着皇后朝服的蒋皇后才从殿外缓缓步入殿内。
陶采薇目光扫去,眼睫轻颤,她终于看清了蒋皇后的真实面目,而妍妍头戴着繁复华丽的冠冕,红蓝宝石交相辉映,两片翠云以金片做底镶嵌翠羽。
蒋青妍面色再无青涩,她的步伐沉稳而端庄,她的妆面严谨而庄重,她目不斜视的朝前走,直到走到皇上的身侧。
帝后执手,众人又是一番朝拜。
“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声音响彻大殿。
帝后执手相视一笑,胜过千言万语,皇上在昭告天下,这位便是他选中的皇后。
蒋皇后容貌秀丽、姿容端方、品德端肃,陶采薇跟随着众人一起恭贺完,抬起头时,正好对上蒋青妍扫过来的目光。
昔日姐妹的目光短暂交错而过,蒋皇后的视线不会只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
陶采薇垂下头,心中感慨万分,她心底雀跃起来,冒出了无数的话想跟妍妍说,一时之间,心里跟猫抓似的。
好姐妹好不容易在京城碰了面,如今近在咫尺,却连一句话也说不上。
陶采薇一边想着,一遍感觉到身旁人在拽她,崔鸿雪说:“该落座了,别一直盯着皇后看,这算不敬。”
陶采薇闻言怔了一下,垂下眸跟随崔鸿雪坐到座位上。
他倒是提醒了她,如今妍妍已贵为皇后,她不该再拿她当成以前的小姐妹一般。
这般想着,她微微侧头看他,崔鸿雪面无表情,她只能看到他的下颌,崔相大人真是一座高高在上的大山。
也是,她对他不能似从前,对妍妍自然也不能似从前。
她将自己心里刚刚冒出来的欣喜与活泼又压了下去,她不断提醒自己,这里是皇宫。
较之以前,她已经成熟了许多了,懂得在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更懂在什么人面前该说什么话。
崔鸿雪始终敛眉收目,让人看不清他的心思,他就像是皇帝最忠心的臣子,在大殿上静静散发他的威严。
而他的妻子就这么静静地待在他身侧,等待这场隆重又冗长的仪式举行完毕。
桌上放着她最爱吃的糕点,崔鸿雪往她身前挪了挪。
陶采薇却没动,大殿上没有人在吃东西。
崔鸿雪张口道:“想吃就吃吧。”
陶采薇摇了摇头:“不想吃。”
崔鸿雪沉默了一会儿,怎么会不想吃呢,她不是最喜欢吃这个了吗?
他身体往前俯下,吸着气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道:“吃吧,没人会说你。”
陶采薇瞥了他一眼,道:“夫君,妾不吃。”
崔鸿雪黑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坐到了最后。
仪式结束的时候,崔鸿雪忽然起身,给陶采薇留下一句:“我去办点事,你好好在这里待着”便走了。
帝后二人自是不会留在这里等着与众人寒暄的,带着仪仗浩浩荡荡地就走了。
陶采薇在凳子上坐不住,等这些人散了,她得去找妍妍说会儿话。
她刚刚坐在这儿想通了很多,她不该有太多顾虑的,妍妍是她从小的好姐妹,无论如何都是。
她从凳子上起身,往殿外走去,皇上与皇后长长的仪仗像一条长龙,稀稀拉拉走了很久也见不到头。
陶采薇便跟了上去,纵使有宫人看见她,知道她的崔相大人的妻子,也不会为难她。
陶采薇心里却忐忑着,自己这番动作属实是于礼不合。
就在她马上就要跟丢那一段长长的仪仗时,拐角处
突然蹦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吓了她一跳。
陶采薇瞪大了眼:“妍妍!”
蒋青妍身上还穿着皇后的凤袍,整个人看起来威严极了,此时却拉着陶采薇的手,死死地抱住了她:“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陶采薇被她抱得眼角都快渗出泪来了,都怪她之前还犹犹豫豫的,还想过与妍妍的关系能否还像以前那样,可忐忑了好久。
幸好她最后想通了,迈出了这一步。
虽说在皇宫里这样的做法太逾矩了,但在友情面前,便都不算什么了。
她就知道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陶采薇拍了拍胸口:“妍妍,你刚刚在大殿上那眼神,都快吓死我了。”
蒋青妍拉着她小声说道:“都是进宫前那些嬷嬷教我的,从动作到眼神,从头到脚,每个动作都打磨了好久。”
陶采薇紧紧搂着她:“可真不容易啊,妍妍,今天这一切你都值得。”
两人在御花园里走了一会儿,手拉着手有说不完的话,好在此处没什么宫人,不用讲究礼数。
“诶,我刚刚看到你夫君了,他跟那个崔波……长得可真像啊。”
蒋青妍朝她挤眉弄眼地说着,这句话明显是一句调侃。
现在老家的人肯定都知道了,那个跟在陶小姐身旁的男仆,就是崔鸿雪。
陶采薇想想就气恼,她跺了跺脚:“妍妍,连你也来笑话我。”
蒋青妍哄着她:“我没有笑话你,只是你之前那么喜欢崔波,他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崔相大人,还成了你的夫君,我看你现在高兴还来不及呢,简直快要幸福死了吧。”
陶采薇怔了怔,扯着嘴角笑了笑:“也还好吧。”
见她面色不对,蒋青妍拉着她到一处修建在池塘上方的凉亭坐下,身旁的宫婢递来鱼食,蒋青妍随手接过,往池塘里撒了些鱼食,底下那些红的金的鱼儿便争相张着嘴抢食。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顺心的?”
陶采薇托腮撑在栏杆上,看底下的鱼儿抢食,蒋青妍望着她因挤压而凸出来的一小块儿脸颊肉,真是肥美可口,薇薇已经好久没露出过这般小女儿神态了。
蒋青妍伸手捏了捏:“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以后我替你撑腰,薇薇,我也可以成为你的靠山了呢。”
闻言,陶采薇神情恍惚了一阵,是啊,妍妍也能成为她的靠山了呢。
在她心里,是否妍妍是比崔鸿雪更稳的靠山呢,毕竟一个是知根知底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个只认识了不久且很长一段时间一直都在伪装身份的人。
真不怪她现在丝毫不信任崔鸿雪。
陶采薇靠在蒋青妍身上:“你说得对,你也是我的靠山。”
蒋青妍拍了拍她的头。
就在不远的山头上,崔鸿雪与庄时并肩站在一起,将凉亭里的景象一览无余。
庄时道:“朕之前真不知道,朕的皇后与你的妻子这般相熟。”
崔鸿雪瞥了他一眼,悠悠道:“她二人出自同一个地方,两家又有生意往来,应该很难不知道她俩的关系吧。”
庄时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
皇上在故意说起这个话题,他立皇后前,不可能没派人到铅兴县进行过全方位的调查。
只是崔鸿雪没明白,庄时说这些做什么。
“陶采薇当真是个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