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时望着凉亭,忽然发出这么一道感慨。
皇上拍上崔鸿雪的肩:“真是难为你了,她的野心可不小。”
陶采薇能从铅兴县挣扎到京城里来,野心当然不小。
崔鸿雪不动声色道:“陛下的皇后也不遑多让。”
庄时连忙摆手道:“皇后可不一样,皇后的野心再大,也仅限于嫁人这一个方面而已,可你的这位小妻子,光是成为你妻子的这一个身份,可满足不了她。”
崔鸿雪深吸了一口气:“皇上到底想说什么?”
庄时直视着崔鸿雪的双眼,道:“陶采薇一向不愿屈居于人下,现在她的好姐妹做了皇后,你说她会不会也冒出些别的心思来?”
庄时闭了嘴,未尽之言是:“毕竟崔大人你,才能也不仅限于做一个臣子。”
但崔鸿雪足够聪明,能意识到庄时在说什么。
他的皇位都是靠崔鸿雪得来的,在漫长的岁月过后,这将会成为帝王心中最长的一根刺。
自古以来,就没有帝王不多心。
坐稳了皇位的庄时,思考的东西就会更多了。
还有那枚没能要到手中的虎头私印……可还在这位崔相手里。
崔鸿雪闭了闭眼,底下两个女子的嬉闹声直直传了上来,她们俩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身份地位的改变而发生变化。
而崔鸿雪来不及思考太多,思考为什么陶采薇待他会发生改变。
他得分出一大部分本就已经停滞的脑子来应对现在已经开始多心的庄时。
他们曾经也是很好的朋友,是志同道合的知己,是在喝酒时发出“今时明月,不如当年”的感慨的兄弟。
崔鸿雪当时反驳他,说:“今时明月,明明远胜当年。”
虽然他们都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少年郎,可他做着他潇洒自在的平民百姓,靠自己的双手朴实又勤劳地养活着自己,而庄时一边面对追杀和皇帝的放逐,一边仍朝着自己的志向飞奔而去,前路发着光。
庄时在问出那一句试探后,崔鸿雪沉默了很久,他只是希望崔鸿雪能快些表个态,而已。
过了很久以后,他们屹立在皇宫里的假山之巅,庄时听见崔相大人对着还明晃晃的红日,叹了一句:“今时之明月,的确已远不如当年。”
这句话就像是叹出来的,幽幽飘进庄时的耳朵里,还没反应过来,崔鸿雪已经转身离开。
真是,一点也没规矩。
崔鸿雪接回了陶采薇,转身将她抵在一道宫墙下。
陶采薇惊呼了一声,一脸诧异地盯着他看。
对上他幽深如猛兽的眼神后,她轻呼:“夫君,你疯了!这里是皇宫。”
崔鸿雪埋头往她唇上亲去,来得猛烈又放肆。
“为何你与蒋青妍就能好好的,与我就不能。”
陶采薇尽力避开他进攻迅猛的唇舌,一边推他:“我们不是正好好的吗?”
崔鸿雪一只手掐上她的后脖子,目光危险:“陶采薇,别装傻。”
陶采薇用力推他:“别在这里行吗?”
一阵猛烈地亲吻过后,外加一阵喘息过后,崔鸿雪垂在她耳边,声音喑哑:“我知道宫里有一处清净地方。”
被他拖着走时,陶采薇几乎无任何反抗之力,他的手像是铜铁而造,他的面色危险极了,陶采薇出于本能的,不想惹他。
这是一处荒废的院落,崔鸿雪的动作大开大合,绕过一层层纱幔,将她推倒……
但他最终也没做什么。
他将她牢牢压在身下,神色复杂:“陶采薇,我毕生都是为你而活了。”
第092章 生意
陶采薇盯着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不禁感到心惊。
她突然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很脆弱, 他的眼里没有光,但是碎成了一片一片的。
他的身体里似乎只剩下一些支架, 而这些支架全是由她构成的,随时都有可能轰然倒塌。
他远没有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强大。
她的脸上被滴上了灼热的泪珠, 她心底一颤,好端端的, 他哭什么
。
难不成她现在还得哄哄他?
她听他说:“我只要你好,你好了我怎样都行。”
陶采薇心里忽然浮上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所有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他为何做出这副样子来。
“崔鸿雪,我们回家吧。”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是该回家了,皇宫里的血腥味比崔府里还要重,这京城里的每个角落,处处都生着尖刺,每走一步都会深深扎进他的心里。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反复安抚自己, 从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是以前那个狗皇帝不做人,才酿成了崔家的悲剧。
直到今日庄时的那句试探。
庄时的为人, 他很清楚, 庄时浑身上下能有多大能力, 他也清楚得不得了。
他能够琢磨清楚好兄弟的心思,却琢磨不清楚一个帝王的心思。
直到现在, 他仍觉得自己能够护好陶家,他仍会不遗余力地托着陶采薇往上走。
无论是实权,还是数不尽的金钱,源源不断地在往陶家输送。
有时候权力并不在权力本身,但陶采薇已经可以靠着她隐形的权力,调动许多人。
皇帝的猜疑让他不得不尽早防范,而陶家人在这场烈火烹油般的举家升阶里乐不思蜀。
陶采薇整颗心忽的软了下来,她伸手抚着他的后背:“到底怎么了?”
崔鸿雪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以为我给了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你就会爱我。”
他后半生也并不是毫无所求了,他至少希望她爱她。
上方飘扬的红色帐幔猩红刺目,崔鸿雪瞳孔一缩,忽然从她身上起来,俯身到另一侧,口吐一大滩鲜血。
他手捏着胸口,这里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刺痛了。
陶采薇猛然起身,凑到他跟前,抚摸着他的背,神情惊慌,似乎没搞清楚眼前的状况。
好好的一个青壮年,无缘无故怎么会吐血呢。
而崔鸿雪起身时,第一时间往陶采薇的脸上看去,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刺痛了他的双目。
陶采薇眼底忽然闪过了什么,她猛然拉起崔鸿雪的手臂,撸起他的袖子,上面深深浅浅的伤痕触目惊心,她猛然抬头,难怪这几晚他总要等灭了灯才脱衣上床。
她轻咬着下唇,一脸难以置信。
她轻颤着唇,崔鸿雪放下衣袖,轻抚着她的脸。
良久,一声轻颤着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你……你,疼吗?”
那些伤痕明显是他自己弄的,陶采薇想象不到一个人的内心得承受着多大的痛苦,才会这般对待自己的身体。
崔鸿雪心底涌上一阵心疼,他将陶采薇拥入怀里,若不是刚刚吐了血,陶采薇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强制撸起他的袖子,看到那些伤痕。
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密不透风,只是棉袍成了锦袍,贴在脸上的触感并不那么温润,取而代之的是冰凉、丝滑。
陶采薇不喜欢这样的触感,她还是觉得他身上的棉袍最为温暖舒适,轻轻抚弄着她的脸颊,给人一种被阳光晒得暖暖的干燥感。
她整颗头都被他按在怀里,他说:“不疼,你别管,咱们现在回家。”
陶采薇的思绪像是被他困住了一样,他不要她管,她就当真再没问过他一个问题。
她被他抱着一路出了皇宫,她的眼睛和耳朵都被他困在怀里,他要让她一直待在一个最舒适安全的环境里。
但他不知道,陶采薇从来不是温室里娇养的花儿,她的内心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也比他想象的要柔软。
她哭了,她心里自责,她是他的妻子,她为他打理好所有的一切,却唯独漏了他的心。
她错了。
回家的路上,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仅此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足以让他汲取力量。
来时他们还是万众瞩目的尊贵夫妻,回程时,他们罕见地互相依偎着,与寻常小夫妻并无任何不同。
陶采薇时常也会想起与他在溪川和铅兴县的日常,那时候虽然有时也会风风火火的做事,可大体上还是闲适自在的,有些事情不做也不会怎么样,在屋子里躺上一天也不会怎么样。
京城的生活太过快节奏,她更不知道对崔鸿雪来说,每天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一样。
自她嫁入崔府,崔府已是焕然一新,上下再无一丝崔家亡魂的影子,她几乎很少想起来,这座宅子曾经发生过一场惨案。
取而代之的是花团锦簇的院子、锦鲤成群的池塘,凑在一块儿打牌逗趣儿的成群侍女……陶采薇倒不怎么管她们,府里不需要那么多人做事,这些人全是用来给她解闷逗乐的。
可这次回来,她忽然感受到了一丝,之前未曾察觉到的阴寒血腥之气,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想起了之前这里发生过的事情,她在一条新铺就得青砖步道上止住了脚步,抬眸望着前人的身影。
崔鸿雪走得比她要快一些,他明明穿着最为高贵的华服,陶采薇看着他的背影,凭空生出了一些萧瑟之感。
自她来到京城以来,看到的只有花团锦簇、一片繁荣,崔鸿雪身居高位、手揽大权。
所有人都在欢呼庆幸,崔鸿雪回来了。
却无人提起以前的事情。
新婚之后,她一直闭口不谈他对她隐瞒身份的事情,一提起,难免是一番生气和质问。
是他不坦诚在先。
她在此地怔住,却是在想,他为什么从前不愿意告诉她他就是崔鸿雪,他是否真的就没打算过回来做崔鸿雪。
她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情,他还是崔波的时候,他畏惧强权、避让所有仗势欺人的恶霸,他瞧不上她的一些做法。
现在想起来,他似乎早已厌烦了那些,他真的,只是想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而已。
至于他为什么又回来了,陶采薇不敢深想,她忽然发觉,从一开始,她就是一直向他索取的那一个。
他做平民时,她欺压他,迫使他,他如今做了崔相,她便踩着他的肩膀,榨取他的能量。
偏偏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在感情上,没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少,从前他始终收着劲儿,随时做好撤离的准备,那现在呢?
他似乎已经付出了所有,他掏空了自己来爱她,可陶采薇没察觉到分毫,他根本就不会爱人。
他自以为自己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便是爱她。
陶采薇蹲下身子去看池子里的锦鲤,比皇宫御花园里的还要名贵肥美,光是专事喂鱼的匠人,府里就有一个班子。
安青过来说:“小姐,鸿盛钱庄的王老板来了,等着跟您谈上次那笔生意。”
陶采薇收回思绪,再抬头看时,崔鸿雪已经走远。
鸿盛钱庄是她一早盯上的大肥肉,是陶氏钱庄必定要吞并的一部分。
至于这一整套操作怎么达成,多少要用到一些她夫君的能量。
这本也是她的底气。
安青见她扔在那儿发呆,又叫了她一声:“小姐,咱们快去吧,被让那位王老板抓咱的不是。”
陶采薇回过神来,犹豫片刻后说了句:“走吧。”
她的局面已经铺开了,就得进行到底。
现在是她的事业发展关键时期,她不能分心。
安青往她肩上披了一张披风,主仆二人便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陶采薇摇了摇脑袋,心里想着,自从与他成婚以来,他们二人一直做着与寻常高门夫妇一样的夫妻,在这场婚姻里,她有她的作用,他也有他的作用。
仿佛他们二人并不是因为爱而结合,这世间又有几对夫妻是因为爱而结合的呢。
她倒也不该去责怪他不会爱人,这样的婚姻,本来就是她想要的,夫妻之间,各取所需便好。
他为她做的很多,她还回去相应的。
“安青,这府里还是太安静了些,你改日去请个戏班子进来,让他们唱几天戏。
”
安青扶她下了轿子,她们已经到了目的地。
安青道:“小姐,你最近这么忙,哪还有功夫听戏。”
陶采薇抬眸望向王老板,脸上是她最灿烂的笑意,这倒不是恭维,是她心底里确实高兴,只要这笔生意谈下来,陶家在京城就算没有崔鸿雪的背景,也是不容小觑的了。
陶采薇侧头咬着舌头小声对安青说道:“我不听,给姑爷听,我看他这几天心情不好,许是府里太闷了。”
话一说完,陶采薇转头扬起笑意,伸手面向王老板:“王老板,您近来身体可好,请坐吧。”
随后安青垂头站在一旁侍立,心里总觉得小姐这套关心姑爷的做法怪怪的。
侍奉夫君对她来说像个任务,任何人说不出她的不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