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时遇摇头。
此番已然在省城待了一个多月,若是再不回去,家里人要担忧了。
掌柜也知晓:“如此便祝韩秀才一路顺风了。”
韩时遇出来又去给张氏等人买了礼物,回到院子里将此前借文秀才的五两银子以及欠韩时云的三两银子全都还上,两人得知韩时遇给家里人买了礼物之后,也都出去买了一些乡下没有的稀奇又便宜的玩意儿当做礼物带回去,一切整理妥当之后,三人退了房子,租赁了马车,于次日一早便离开了省城,回乡了。
第10章
韩家在岭南省下西宁府渔阳县,乘坐马车需走四天的时间。
岭南多山林,西宁府尤其多,从省城出来进入西宁府地界,马车便几乎都行走在山路上。
那些山路坑坑洼洼,九曲十八弯,能把人脑子都绕掉。
便是体格再好的人,遇到这样的路都顶不住,就更不必说像文秀才和韩时遇这样的文弱书生了。
诚然这些时日韩时遇每天一早都会起身沿着街道跑几圈,体质已经大有改变,但原身的底子实在是太弱了,此番回去韩时遇也没比原身好上多少,几乎进入山路没多久,他便被晃得头晕想吐。
好在这一回有经验,他们准备了一小坛子酸梅,感觉晕的时候就往嘴里塞一颗,勉强可以减轻晕车的症状。
只再想读书是不成的了。
那便背书吧。
无论如何不能浪费时间便是了。
韩时遇撩起车帘,山翠如染,秋光倾洒,他在徐徐山风中朗声背诵,清越的读书声远远的传送出去,仿佛一泓清凉的山泉缓缓流过山石,将满心的浮躁尽皆洗去,叫人不自觉的息了声,静下心来倾听。
山林中时有山鸟振翅飞过,又倏然而止,仿佛也不忍打扰。
韩时遇先从《四书》开始背起,通背一遍之后,文秀才便会考他,先是挑某章某段背诵,而后条某页某行背诵,最后是文秀才随口说出上句或者下句,由韩时遇接续。
这便要求韩时遇对书本非常的熟悉,若是在他穿越之处他还真无法应对,但如今他成为韩时遇已有大半月,每日清早他外出跑步锻炼身体之后都会诵读《四书》和《五经》,加上原身的基础原本便打得极为扎实,是以经过这些时日他已经彻底的将原身脑子里的知识化为己有,因而他很快便跟上了文秀才的节奏,背得又快又好。
翁婿二人专注于背书考问,竟连晕车都忘却了,时间更是无声无息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回到了渔阳县。
随行的商行只到县城,因而一到县城门口两队人便互相别过。
“我们是直接回家还是先进县城休整一下,吃点东西?”韩时云疲倦的眉眼染上了喜意。
毕竟已离家月余,家里时刻惦记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是时刻惦记着家里呢?
而文家和韩家都不在县城里,而是距离县城半日距离的白河镇,文家在镇上,韩家则在镇下面的凤溪村,从镇上回去走路须得一个时辰,乘坐马车也要半个时辰,如今方才午时,便是用过午饭再回去时候也是够的。
韩时遇看向文秀才:“时间充足,不若先在县城找个地方略歇歇脚再用点饭食再回去?”
与文秀才和韩时云不一样,韩时遇此番是离乡越近越是情怯。
毕竟他不是真正的韩时遇,而是一抹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孤魂,母亲和妹妹他都能接受,妻子——他很难想象自己竟然已经有一个妻子了。
要知道他活了三十多年,可从来都没有谈过恋爱。
倒并非他前世生得难看或者有甚暗疾,他自小便是校园男神,多的是慕少艾的美丽少女向他表白,只他从未接受。
倒不是他眼光高,只是他自幼接受的教养令他不能随意对待感情,是以在没有遇到那个真正令他心动的女子时,他始终洁身自好,哪怕被人说古板,他也从未有过更改的信念。
只他没想到,前世三十多岁没能遇到心仪的女子,连个恋爱都没谈,今世却已然娶妻。
妻子长相如何,美丽吗?
她性子如何,是温柔贤惠还是泼辣精明?
她,爱原身吗?
她是否对原身了若指掌,会否一个照面便将他辨出?
若她知晓心爱的丈夫已经消失,她是否会伤心绝望之下与自己和离,亦或者求神问佛想尽办法将自己驱逐,寻回她挚爱的丈夫?
便是她没发现自己,他们又该如何走下去?
韩时遇搜遍了原身的记忆,里面有母亲和妹妹的样子,却唯独没有妻子的样子。
在原身的记忆里,妻子是一张模糊的脸,也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叫韩时遇心里微微发沉。
原身这是对妻子毫无感情呢,还是深爱妻子,不愿与他分享?
如若是前者,他难免会为那素未谋面的女子抱不平,但心里也会长长的松一口气,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
如若她与原身乃是恩爱夫妻,他便不能藉由原身的身体去欺负她,那太卑劣。
只那样的话,便难免要委屈她做个活寡妇,日后恐怕还要因为子嗣受婆母的为难,受世人的指点。
当然,若果真到了那一步,他也定会想个办法将子嗣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护住她不让她受这般委屈。
如若——
总而言之,她既然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便是自己的责任,爱与不爱,都应尊重她,善待她,照顾她,保护她。
心里有了决定,韩时遇便觉得心头轻松了一些,和文秀才他们用过午膳之后,便又乘坐马车回白河镇,紧赶慢赶,傍晚时分终于抵达了白河镇。
文秀才看了看天色:“如今已是深秋,天黑得早,不若今晚先在家里歇息一晚,明儿一早再回去也不迟。”
可韩时云早已归心似箭,如何还能等?
正待开口,便听得不远处一声惊喜;“二弟!”
韩时云转头看去,那边精瘦壮健的青年不是自家大哥是谁?
“大哥!”韩时云顿时大喜,大步过去一把抱住自家大哥:“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韩时风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闪瞎人的眼:“爷估摸着你们这几天便要回到镇上了,着我驾着家里的牛车来等你们。”
“那真是太好了。”韩时云喜道。
韩时风上前给文秀才见礼:“小侄见过文伯父。”
伦理韩时风该称呼文秀才一声文夫子或者秀才公,只韩时遇乃文秀才的学生及女婿,而韩时遇家与韩时风家也亲厚,往日对韩时遇母子多有照顾,是以文秀才也给他们面子,结亲后便令韩时风兄弟改成伯父,以示亲近。
“时风贤侄来了。”文秀才背着手含笑看向韩时风:“你爷身体可好?他老人家可还康健?”
韩时风笑道:“托福,爷这一向身体尚好,只牵挂您们安危。”
“如此便好。”文秀才颔首:“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们了,你们早点回去吧。路上小心。”
韩时遇便朝文秀才拱手:“如此学生便先回去了,改日再与秀清上门拜访。”
文秀才含笑:“好,届时老夫让你娘给你们准备好吃的。”
因着韩时风驾了牛车来,韩时遇便先退了马车,而后将行李搬到牛车上,兄弟三人踏着霞色往凤溪村行去。
路上韩时云与韩时风说起一路风光,特别是省城的热闹,韩时风听得很是向往。
“若是我也能去亲眼瞧上一瞧多好。”韩时风羡慕的说,言罢又忍不住懊恼。
此番家里没接到喜报,已然明白遇弟此番定是落第了,皆已互相安慰,言道遇弟如今年纪尚轻,一次落第不算甚,三年后再继续科考便是了。
只纵使如此,落第对于读书人来说乃是极为难受的事情,韩时风接到韩时遇时便一直注意他,见他神色疲倦,言语不多,便道他应是在为落第伤心,因而特意一字不提科举之事,可万没想到,到底还是失言了。
“抱歉,遇弟,我——”韩时风慌乱的说。
韩时遇直接打断他的话,坦荡笑道:“大哥想去省城又有何难?三年后我定要再参加乡试,届时大哥随我一道去便是了。”
韩时云也道:“若是大哥想去,届时我把机会让给大哥便是。”
韩时遇笑道:“不让也行,届时我们兄弟三人一道去。”
韩时云哈哈笑道:“若是如此,从现儿开始,变得好生攒钱了。”
“还有三年时间,足够我们攒钱了。”韩时遇笑道。
韩时云哈哈笑:“我倒是想呢,可惜家里定然不肯的。”
韩时遇打趣:“无妨,届时你犹如幼儿一般撒泼打滚——”
“爷定会赏我一顿竹子炒肉。”韩时云摇头:“遇弟你怎的净出这等馊主意?二哥可未得罪你,缘何总想看二哥笑话?”
“哪里哪里!”韩时遇笑道。
韩时风见韩时遇神色放松,并无半分颓色,心里既是惊讶又是放松,也加入打趣:“我瞧着遇弟这主意极好,你小时候不都用惯用熟了么?”
一番玩笑,兄弟三人感情更亲近。
韩时云问起家里诸人情况,韩时风一一提了,特意与韩时遇提了他家情况,叫韩时遇心里一番愧疚。
“此番是我辜负了大爷爷和母亲他们的期望。”韩时遇叹息道。
韩时云倒是说:“此事如何怪得了你?谁能想到便是那般时运不济,正好抽到了底号?你如今能好好的回来,便是佛祖保佑。”
韩时风一听不对:“可是发生了甚事情?”
韩时云将韩时遇抽到底号,以及在考场上晕厥险些丢了性命的事说了。
韩时风万没想到科考竟还会丢人命,一时也是吓得脸色发白。
韩时遇忙安抚他:“大哥莫要担心,我这等情况实乃特殊,底号是一部分,另一部分还是我自己素日没好生锻炼身体,体质不佳方才坚持不住,我如今痛定思痛,已经决定日后定要好生锻炼身体,相信日后定不会再发生这般事情了。”
韩时风才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的说:“是该好生锻炼身体,如若你身体如我们这般健硕,如何会发生此等意外?可见有个好身体是极其重要的。”
“正是此理。”韩时遇道:“此事也请两位兄长为我保密。非是我觉得丢脸,实是怕大家为我担心。”
韩时风和韩时云自无不应。
大半个时辰后,天色已全然黑透,他们也终于回到了凤溪村。
牛车方到村口,便有一野小子冲出来:“爹爹,二叔和遇叔叔回来了么?”
韩时云探出头来:“野小子,瞧瞧我是谁?”
“二叔!”野小子一眼看到韩时云,顿时尖叫起来:“二叔回来啦!遇叔回来啦!”
掉头就往家里跑。
韩时云失笑:“果然是个野小子!”
韩时遇也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就要见到亲人了。
没多一会儿,牛车便到了韩家,韩时遇还未下马车,便一眼瞧见莹莹烛火中,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三个女人,心情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激荡。
第11章
当中的妇人穿着深蓝色土布衣裙,身材纤细,面容枯瘦严肃,一双沾染风霜的坚毅眸子也忍不住荡起了涟漪,露出了几分惊喜和担忧。
只很快她又恢复了神色,没甚血色的唇紧紧的抿起来,鼻子两侧的法令纹瞬间深沉,背脊听得直直的,给人一种极是肃穆的感觉,难以亲近。
这便是这个身体的生身母亲韩张氏,原也是个温柔贤惠的女子,只公婆和丈夫相继去世之后,为了撑起这个家,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变成一个凌厉严肃的女子,既可以管住孩子莫走歪路,又能无声逼退那些欲寻他们孤儿寡母麻烦的人。
毕竟即使有隔房的亲戚帮衬,也还是得自己先立起来。
可以说,原身能考上秀才,又去乡试,有自身苦读的功劳,也有这位母亲背后支持鞭策的功劳。
这是与韩时遇前世截然不同的母亲,但这并不影响她也是一位可敬可歌的母亲。
韩时遇深吸一口气,下了牛车快步走到韩张氏面前,撩起衣袍干脆利落的跪下磕头:“儿子不孝,既未能给母亲添光,又累母亲担忧。”
天地君亲师。
这一跪,韩时遇跪得心甘情愿。
既是替原身拜谢母亲多年的养育之恩,也是他这个新儿子,拜见这位新母亲,自此后,他们便是真正的母子,他会尊她敬她怜她惜她护她,待她如同漫漫时光长河那一头的那位母亲一般孝顺,许她凤冠霞帔,衣食无忧,后半生安乐。
这是韩时遇未能成言的承诺。
韩张氏望着眼前熟悉却又带着几分陌生的身影,心底不知为何涌起一阵阵酸涩,鼻头发酸,眼底湿热,似是有甚莫名的情绪在胸腔冲撞,叫她忍不住想落泪。
深吸一口气,韩张氏将那股子莫名的情绪压下,望着面前的男儿淡声问;“我问你,你可尽力了?”
韩式遇道:“儿子尽力了。”
原身本可从第二场放弃,如此他即便是不舒服,也不至于丧命。
可他撑着病体去了,就是不想辜负母亲的期望,谁知却因此丧了命。
是以韩时遇能代他言语一句:他尽力了。
竭尽全力了。
韩张氏便道:“既然尽了力仍旧不第,那便是学问未到家的缘故,日后当更用功。”
“母亲教训的是。”韩时遇应道。
“起来吧,莫要跪了。”韩张氏道。
“是。”
韩时遇正要起身,两道纤细身影急急来到跟前,一左一右来搀扶。
耳边是娇柔宛转的声嗓。
“哥哥,快起吧。”
韩时遇目光在那两双白皙纤细的玉手上停留了一瞬,这才起身,而后转头看向右手边的少女,他的小妹妹韩时萱。
小姑娘瞧着仿佛十三四岁的年纪,一双凤眼极其漂亮,波光流转间顾盼生辉,小小年纪便已见倾城绝色,好在她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婴儿肥,一下子便减了几分艳色,多了几分娇憨,再加上她身上有些老气的深蓝色土布裙子压着,这才没那般灼目。
此时她仰着白皙小脸,仰慕的望着他,一双眼睛纯净如水,叫他不由得心里一软,抬手揉了揉她的头:“萱儿又长高了。”
韩时萱瞬间脸颊染上红晕,她抿唇笑道:“哥哥你也长高了。”
韩时遇不由得轻笑:“是吗?”
这些日子在省城,膳食比以往好,又每日锻炼身体,继续发育抽条也是有可能的。
“嗯嗯,真的。”韩时萱用力的点头,心里很是高兴,往日哥哥也疼她,但哥哥的时间几乎都用来读书了,她便是想亲近也不知道该如何亲近,而哥哥久而久之,便也不爱笑了,显得很是严肃,像今天这样的温柔,真是叫她惊喜:“以往我能到哥哥肩膀呢,现在却是在肩膀下面。不信你问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