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则脸色一僵,槐序撬锁的手也赫然顿住,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凝重道:“佛像内的确有装藏,但没有一样是咱们要找的十二因缘莲,甚至连长得像莲花模样的东西都没有。”
第114章 洛阳行(七)
从喜悦到绝望,有时候往往就只需要一句话。
望着兄弟二人自责担忧的模样,沈盈缺怨也不是,笑也不是,很想随意地耸耸肩膀,轻松地回一句:“无妨,本来就没抱多少希望,咱们再努力找其他线索便是。”
可想起这几个月来的辛苦付出、数次生死一线的挣扎,还有萧妄愈发耽误不起的身体,她只觉像是被人兜头狠狠砸了一闷棍,脑袋发肿,双脚发软,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郡主!”夷则连忙伸出手,穿过牢门木栈的缝隙,拉住她的手。
那位坝工媳妇以为她是没吃东西,饿昏的,忙将剩余的酸枣糕给她送过去。
沈盈缺摇摇脑袋,勉力扯起一个笑,“我无事,你们去吃吧,不必管我。”说完便又抓着牢门木栈,不死心地问夷则,“每一尊佛像都找过了吗?没有错漏吗?”
夷则摇头,不甘又无奈地叹气,“都找过了。连佛像旁边那枚玉制冰蚕,阿兄都就着月光盯了大半天,还是没有那朵莲花。有没有可能在别的地方?又或者……”
它早就已经没了。
毕竟都已经过去上百年了,偌大的城池、偌大的国家都可能灰飞烟灭,更何况一朵小小的莲花?
沈盈缺知道这个道理,可就是不甘心。
“不管怎样,都先出去再说吧。”槐序卸下铁锁,打开牢门道,“拓跋夔虽然暂且被绊住了,可凭他的本事,很快就会脱困。咱们得在他回来之前赶紧离开。”
沈盈缺点头,“将他们也带出去吧。都是被拓跋夔迫害的可怜人,再关下去,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
坝工们喜tຊ出望外,纷纷跪下来磕头,跟沈盈缺道谢。
适才那个嘲笑沈盈缺不自量力的男子更是跪在最前面,磕得最用力,“刚刚是小的有眼无珠,辱没了女公子,还望女公子大人有大量,饶过小的。日后只要女公子有需要,不计什么事,小的都随叫随到,绝不含糊。”
他的妻子也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跟着一顿应和,脸上涕泪横流。
沈盈缺赶紧搀扶他们起来,“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出去后也先别急着回家,找个地方先躲一阵子,等他们不再找你们了,你们再回来。若遇上什么麻烦,就拿着这根玉簪去找百草堂,他们定会全力相助。”
“那要躲多久?”妻子皱着眉头,忧心忡忡,“俺们大人皮糙肉厚的无所谓,可孩子怎么办?”
沈盈缺眨了眨眼,轻轻一笑,伸手逗了逗她怀里正“咯咯”伸出两只小手、笑着朝自己吐泡泡的小女婴,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很快就会过去。等广陵王殿下来了,一切就都会结束,咱们汉人也能再次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在咱们自己的疆土上生活。”
*
诚如槐序所言,那晚给拓跋夔制造的麻烦,的确没有为难他太久。
当天夜里,他的兄长拓跋眜就被迫从清化坊撤了兵,还叫拓跋皇帝狠狠训斥了一通,人被禁足在自己的府邸不得参与朝政也就罢了,连手头辖制的兵马也悉数落到拓跋夔手中,俨然成了一个毫无实权的吉祥物。
反倒是拓跋夔,利用这次机会,在老皇帝面前狠狠露了回脸,在朝野中声望大涨,不仅日日都能进宫陪王伴驾,还全权把握住了洛阳城内外的城防。
对沈盈缺一行人的抓捕,也更加紧锣密鼓,昨晚甚至都已经摸到了他们在城南的据点。
若不是沈盈缺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巷子口安排了几个乞儿,帮忙盯梢,在拓跋夔的人过来前提前给他们示警,他们只怕真要被拓跋夔一锅端了。
——雇佣乞儿的想法,还是沈盈缺从宁无疾那得来的灵感。这家伙第一世的时候虽不干人事,但这一世倒是老实不少,还帮了她许多忙。也不知现在,他和小叶两人过得怎么样?
望着长廊外滔滔不绝的大雨,沈盈缺轻声叹了口气。
而今他们住的这座小院,乃是百草堂在洛阳的最后一个据点。因长年空置,要想住人,且得费一番工夫打扫。
周时予先收拾出一间屋子,供沈盈缺休息,低头给她斟茶的功夫,他横下心,再次建议道:“郡主还是先离开洛阳,回落凤城待一段时间吧。”
“而今拓跋夔已经知道咱们在找宝库里的某样东西,对宝库的看守变得更加严苛,各处抓捕郡主的人也越来越多。咱们再逗留下去,也是图耗时间,若是连这座小院也被他们发现,就当真走投无路了。倒不如先回去躲着,横竖少主公已经带着兵马,往洛阳城进发,马上就能让这片地方改姓‘萧’,届时再去找那什子莲花,不也更加方便?”
“就怕到时候拓跋夔狗急跳墙,将整座宝库都付之一炬,到时候就算真拿下了洛阳城,也于事无补……”沈盈缺揉着额角,叹气道。
这个道理,周时予如何不知?
只是那朵十二因缘莲关系到少主公的性命,眼前这位的安危,又如何不会牵动他的命脉?只怕牵扯得还更加严重。找不到花,少主公至多叹一声可惜;可这位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怕是整个洛阳城都要血流成河!
战场上刀剑又无眼,若是真磕了碰了……
周时予直直打了个寒噤,八月盛夏酷暑天,他竟生生抖出一身冷汗,赶忙镇定下心神,继续劝说:“郡主就听奴婢一回劝吧!昨儿黑甲卫给奴婢送来一封手书,是少主公亲笔写的,说他不久就要对洛阳发动总攻,让郡主马上出城。接应的人已经在路上,大约今晚就会到,到时请郡主务必跟着那人离开,切莫再意气用事!奴婢给您磕头了!”
他说着就绕到沈盈缺面前,撩起衣裳下摆,屈膝就要跪下去。
沈盈缺连忙起身扶住他,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周公公知道我的脾气。倘若什么也没打听出来,眼下也就老老实实听你们的安排回去了,可我不是!那朵莲花就在洛阳,不把它找出来,你叫我如何放得下心。”
周时予抹着泪眼,“可是、可是……”
沈盈缺直接打断道:“没什么好可是的。这件事就这样定了,等人来了,公公就先带着孟家娘子离去,我和槐序他们再多留两天。等两边真打起来,我还没找到那朵莲花,我就死心,跟槐序他们离开。公公无需再劝,我心意已决,今夜无论谁过来接,我都不会走的。”
“那我过来接你,你也不肯走吗?”
屋外响起一道沉闷而又熟悉的嗓音。
两人俱是一吓,不可思议地转头望去。
但见院中行来了一道男人的蓑影,青箬笠,旧蓑衣,身形颀长干练,步履矫健如风,仿若烟雨画卷中的神仙人物,正穿过洛阳的连绵不断的夏雨,朝屋里大步走来。雨珠顺着箬笠和蓑衣的边缘,“滴滴答答”不断往下坠,在台阶上泅出一路深色。
正是两个多月不曾见过面的萧妄!
“你怎么来了?!”沈盈缺惊叫着从胡凳上跳起来。
周时予也瞪圆眼睛,忘了呼吸。
萧妄没有理会任何人,解下头顶的箬笠和身上的蓑衣,随手挂到墙面上的一颗钉子上,面无表情地走到沈盈缺面前,俯身将人懒腰扛在肩上,便掀了里间的垂帘,在沈盈缺的尖叫声中,大步迈了进去。
珠帘“叮铃咣啷”摇摆,发出不满的声响,似是在埋怨他的粗暴。
槐序和夷则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前,不敢再往里去,扒着周时予一个劲地追问:“周公公,王爷是不是生气了?郡主她不会有事吧……”
周时予擦着额头淌下来的冷汗,一脸苦相,“不好说啊……”
少主公这趟显然是带着气来的,连自己都没告诉。端看刚才那气势,郡主今天不会好过,但愿少主公还记得要怜香惜玉,别折腾得太过,否则郡主今晚还怎么出门哟!
无奈地长声叹了口气,周时予转身要走,见兄弟二人还踮着脚,不停往帘子里头张望,浑然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在悬崖边上耍大刀,忙挡在他们面前,将人往屋子外头推。
“别看了!别看了!两位小祖宗!再待下去,郡主会不会有事我不知道,但咱们几个可就真要被丢去乱葬岗去喂野犬啦!”
*
沈盈缺被莫名其妙扛着走了一路,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是晕的。
等被丢到里间的卧榻上,亲眼看着某人把周时予新铺好的被褥全都掀开,抽出底下的褥单,撕成一条一条的布料,又反剪住她的手,将她压在榻上,比着布条要往她手腕上捆,沈盈缺才猛然醒过神,拼命扭身挣扎,像一尾搁浅的鱼。
“萧忌浮!你发哪门子的疯,快放开我!放开我!”
“你要是真敢把我绑起来,我一定对天发誓,一辈子都不搭理你!”
“哎哟——你居然还敢打我屁股?!你、你你……”
沈盈缺气得牙根痒痒,某人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还将布条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死结,丝毫没打算放开她,她索性也不再跟他讲道理,瞧准他伸手去拿第二根布条、要将她不安分的双脚也给绑起来的当口,弓起腰身,奋力一扑,去咬住他右手的虎口。
可萧妄这么多年的沙场经验也不是白积攒的,在她扑上来的同一时刻,他便立马收回手,往旁边一躲。
沈盈缺避让不及,就这么直挺挺撞到床柱上,脑袋上当即凸起一个鹌鹑蛋一般大的包,疼得她不迭“咝”声倒吸气,幼鹿般清润滚圆的杏眼“唰”地落下两行泪,通红一片。
“都怪你!都怪你!呜呜呜,疼死我了!呜呜呜——”沈盈缺趴在榻上,想揉揉不着,想哭又哭不痛快,只能“哼哼唧唧”打滚咒骂,要这讨债鬼离自己远一些。
萧妄自己心里也是一阵懊悔疼惜,为何非要躲那一下,她想咬就让她便是了,又不疼,有什么的?堂堂七尺男儿,难道还害怕一个小女娘的两排米牙不成?
可一想到前些时日,手底下人同他汇报的、某人这段时间的“丰功伟绩”,他又气得恨不能抬手在她额头另一边再给她砸一个对称的包,看tຊ她以后还敢不敢再这般不顾性命地肆意妄为!
冷声一哼,他沉下脸,面无表情地道:“自己偷袭我,吃了亏,还反过来怨我?晏清郡主这无理取闹的模样,还真是从小到大都一以贯之,毫无悔改,就不怕被你的倾慕者们瞧见,会毁了你在他们心目中的神圣形象?”
“我要真有这么多倾慕者,我第一个就让他们把你宰了,再重新挑选一个新的夫婿,到你坟前拜堂成亲,亲自给你烧份子钱!”
“你做梦!”
萧妄大吼,拳头愤然砸在榻沿上,榻体猛然颤抖,四脚都发出一阵痛苦的“咯吱”声。
可转念细品她的话——再重新挑选一个新的夫婿——分明是已经将自己当成她的夫婿,别的倾慕者都得靠后,拓跋夔那样的更是连他的继任者都当不了,他登时又畅快起来,伸手把缠在她身上的多余布条扯掉,将人抱坐到自己腿上,摸出随身携带的活血化瘀的药膏,拔了木塞,轻轻涂抹在她额角的肿包上。
“还想跟我动手?我要当真与你动真格的,你还有命活下去吗?”
“总得试试看吧?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把我绑成粽子,我还无动于衷?”沈盈缺噘嘴嘟囔,侧身朝他勾了勾背后尚还被捆成麻花的双手,可怜巴巴地道,“帮我解开啊,疼死了……”
说着,她便垂下眼睫,身子一颤一颤,又要掉小珍珠了。
萧妄却冷声哼笑,“知道疼就不要乱动。”
将她身子扳正,凑上前,越发小心翼翼地帮她涂药,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琉璃制成的脆弱小人,他稍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
可还是没有帮她把手腕上的布条解开。
沈盈缺的脸瞬间冷了下来,也不掉小珍珠了,甩着脑袋躲开他的手,哼声警告:“你到底解开还是不解开?敢不解开,信不信我现在就一头把自己撞死?”
萧妄无动于衷,换了只手继续帮她擦药,“你可以试试,看看是你先把自己撞死,还是我先把你丢回榻上,就地正法了。”
沈盈缺脸颊一热,大骂:“你就不能正经些?这个词是这么用的吗?!”
萧妄不以为意,“你能一下就听懂,显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咱们彼此彼此,正好般配。”
“萧忌浮!”
沈盈缺胸膛剧烈起伏,两只眼睛跟铜铃一样滚滚瞪着面前的人,牙尖都快搓出火花。
萧妄冷眼睨着她,仍旧不愿服软,可到底怕她气狠了,当真不愿再搭理自己,轻叹一声,低头去解她手上的布条,嗓音无奈又委屈,“你也就剩下欺负我的本事了……”
沈盈缺翻着白眼,“哼,广陵王殿下手眼通天,志存高远,我算哪根葱姜蒜,哪里欺负得了你?”
萧妄嘴角噙笑,“那我让你欺负呀。就照这里打,我保证不还手。”说着就伸长脖子,将自己的脸往她面前凑。
沈盈缺推着他胸膛躲闪,他还不让,扭脸飞快一啄,在她脸上狠狠香了一口,趁她圆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口,又捂住自己的嘴,委屈巴巴地先叫起来:“阿珩好霸道的脾气,打人还不够,居然还动嘴,这样让人看见,我以后还怎么出去见人啊?”
说着两手一摊,又换了副无可奈何的口吻:“没办法,只好让阿珩照顾我一辈子了。我这人很好养的,除了吃饭只吃阿珩亲手喂的,喝茶只喝阿珩亲自沏的,睡觉必须让阿珩亲手抱着,否则就整夜睡不着做噩梦,还会不知不觉走到阿珩床上,亲自教阿珩如何抱着我以外,我就没有其他毛病了。”
沈盈缺目瞪口呆看他表演完一整场,还绕着她肩头垂着的软发,“善解人意”地说:“阿珩放心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就算埋到坟堆里,也同样是你的尸首。阿珩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怪阿珩的。”恨不能一巴掌把他拍死。
“你要是早出生一百年,大乾也不至于从北边迁到南边,就你这脸皮,砌成墙,保准一万支箭都扎不透!”沈盈缺嗤道。
萧妄哈哈一笑,低头埋入她香软温暖的颈窝中,轻轻磨蹭,声音嗡哝:“一万支箭都扎不透又怎么了?你一哭,我立马就千疮百孔。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你若是被人抓走,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办啊……”
沈盈缺心尖猛然一蹦,知道他定是知晓了她先前两次的冒险之举,吓坏了,也气坏了,才会跑这里来,发这样一场疯。
这里可是洛阳啊。
羯人的老巢,一个不慎就要人头落地。
连她这个与战事无甚相关的人,都得无时无刻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小心翼翼行事,更何况他这个北伐的主帅?
莫约又是冒着雨,星夜兼程地赶路,人都憔悴了一圈。
沈盈缺心疼地直皱眉,连日来因莲花的下落而愁眉不展的心绪,也被他这荒唐而又充满安全感的举动温暖到,她不由伸长两只藕臂,抱住他,轻轻拍抚宽慰:“莫怕。我没事的。你瞧,我这不是都好好的?一块肉没少,一根头发没掉,还帮你把莲花的事打听清楚了,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