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这个冰蚕之说也是假的,不久的将来他仍旧要奔赴死亡,他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了。
“阿珩……”他情不自禁收紧臂弯,将她抱得更紧。
窗外仍在下雨,他的心却亮起了阳光。
“既然知道是什么,那就赶紧把它拿回来。”沈盈缺一扭一扭地从他怀里钻出来,脚尖点地。这么会儿功夫,她脑中已经转出来七八个计划,这就要出去找人商量,制定下一步行动。
萧妄却扼住她纤细的腰肢,皱眉道:“什么意思?你还打算在洛阳待下去?不行!太危险了,拓跋夔已经开始调动兵马,现在的洛阳城比百年前胡人南下的时候还要危急,城里的百姓都在想法儿往外逃难,你竟还敢留在这儿?怎么想的?赶紧走,冰蚕的事我另外再想办法。”
沈盈缺也急了,“你怎么想办法?拓跋夔已经注意到你在找宝库里的某样东西,凭他的性子,即便不知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也会利用这宝库威胁于你,到时候你该怎么办?照他说的,老老实实退兵吗?还是硬撑着打完这场仗,把他逼到绝路,再眼睁睁看着他把整座宝库都给烧毁?按他的脾气,当真做得出来!”
萧妄酸溜溜地嗤道:“呵,你还挺了解他。”
沈盈缺瞪眼,“咱们在说正经的,别没事找事。”
“我难道不是在与你说正经的吗?”萧妄眉宇深锁,脸上是沈盈缺从没见过的严肃之色,“这是与我性命攸关之物,我自然比谁都在意,也很了解把拓跋夔逼急了会是什么情况,但纵使真要去找,也必须是在确保你安全无虞的前提下。”
“我很安全!”沈盈缺怒喝,“前两次那么凶险的情况,我不都一样化险为夷,什么事都没有?你为何就认定,这次我就一定会有危险?”
萧妄冷笑,“那你凭什么就觉得,这次你也能和之前一样侥幸脱险?拓跋夔不是善茬儿,我与他交过手,知道他有多么难缠,尤其在逼急了之后。凭几次小聪明和好运气,或许能帮你从他手中平安脱险,但小聪明不能用一辈子,好运气也不可能一直站在你这边。咱们总得讲点实际。”
“那什么是实际?天时?地利?还是人和?这些东西不比你口中的‘好运气’会更难遇上?等你计划好了,那枚冰蚕玉早不知被拓跋夔烧成哪片灰。你就真的忍心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又从你眼前消失?”
“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从我眼前消失!”
萧妄厉声大喝,袖摆拂过高脚书桌,不慎将一片笔墨瓷器扫到地上,“噼里啪啦”摔得震天响。
墨玉制的砚台带着未干的浓墨,“咕噜”滚到珠帘前面。夷则刚打帘准备进来,就被砚台中倾洒出来的墨汁溅了个满脚黑,下意识“呃”了一声,脸皱成菊花。
萧妄没好气地问道:“何事!”
夷则哆嗦了一下,心里又默默把将自己推到这里来的周时予和自家兄长骂了一遍,硬着头皮上前,拱手执礼道:“启禀广陵王殿下、郡主,外头有人求见,还拿来了这个。”
他摊开手,一支凤凰花形制的玉簪便出现在他掌心。
沈盈缺一下便认出来,是那日在拓跋夔别业的地下暗牢里,自己赠给那些黄河坝工的信物,让他们遇上繁难之事,就凭此物过来寻她。没想到这么快就……
扪心自问,沈盈缺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去给那些坝工处理他们针头线脑的琐事,但话已经放出去,若是就这样反悔,丢脸的可不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百草堂。她可不能做这样的事。
揉了揉额角,沈盈缺道:“带他们去偏厅等候吧,我这就过去。”
回头又看一眼萧妄,张嘴想安抚他先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去就回,但见他那张拉得跟昆仑山一样长的臭脸,她也没了这心情,翻了个白眼,哼声直接走了。
萧妄也没跟她客气,翻了个比她更大的白眼,甩着袖子跟在她后头一块过去。
*
偏厅内,上次那对坝工夫妻已经坐在胡椅上等候。
丈夫双手捧着脑袋,弯腰将手肘支在膝盖上,脸色难看得像涂了一层灰。周时予给他沏了一盏茶,他也没心情喝。妻子坐在他旁边,“啊啊”掂手哄着襁褓中的女儿,时不时抬起脑袋,焦急地朝门外张望。
瞧见沈盈缺过来,她“唰”地从胡椅上站起,抱着女儿便着急忙慌地迎了上来,“女公子,大事不好了!黄河坝上要出大事了!”
丈夫也跟着跑了过来,焦急道:“是那拓跋家那小子,他发了失心疯,要炸了堤坝,把整座洛阳城都给淹了!”
沈盈缺愣住,tຊ飞快地和萧妄对视一眼,对夫妻二人道:“先别着急,咱们进去再说。”
一边将人往屋子里头引,一边给周时予使眼色。
周时予点头会意,将偏厅里头和附近的人都打发干净,关上门,自己抱着拂尘在门口守着。
沈盈缺重新给两人添了一盏茶,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不是让你们出去躲一段时间,怎么又回来了?”
夫妻二人看了眼对方,露出几分讪色。
妻子解释道:“俺们两口子开始的确是按照女公子说的话做的。可马上就要打仗,吃的用的都跟着涨价,俺们俩饿个一两顿不打紧,可孩子受不了,这才冒险又往坝上跑了一趟,想找点什么活儿干,挣几个铜板糊口,这节骨眼,也就他们那儿还敢招人了。这坝上每天那么多人,管事的也不是啥神仙,应该早就把俺们给忘了,不会有事的。”
丈夫撇撇嘴,“结果他不仅没忘,还嚷着要把俺们逮回去,向拓跋家的那小子讨赏钱。得亏坝上的兄弟够义气,没听他的话,不然俺们就又要回那间地牢里头吃灰了。”
“不过也不是白跑的。”似是怕沈盈缺责备他们大意,妻子赶紧抢白道,“这次回去,俺们注意到,洛水和伊水交汇之地修建的水库,已经半个多月没有泄过洪了!”
“半个多月?!”沈盈缺深吸一口气,忘了呼出来,胸口憋得生疼,“那岂不是把这半个多月的雨水,全都括里头去了?这么大的雨,堤坝抗得住吗?”
“可不就是嘛!”丈夫拍着膝盖,痛心疾首道。
“俺干了半辈子坝工,修了不知多少堤坝,还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干事的,根本就是冲着毁掉整座堤坝去的。来这之前,俺偷偷跑去看过,好家伙,水库里头的水位都已经高过洛阳外头的城墙,有十来个坝口已经出现了裂缝,严重的已经开始往外喷小水柱,最多再撑个四五天,大坝绝对要被冲垮。雨要是再下大一些,保不齐从明儿开始,洛阳城就要变成海底龙宫了,多少条人命要搭进去哦!”
妻子也道:“俺们去找管事的,让他赶紧开闸放水,现在还来得及,否则再迟几天就真要出人命了。他非但不听,还要拿鞭子抽俺们,说五殿下心里都有数,让俺们不要多管闲事。可这哪里是有数的样子?分明是要杀人啊!女公子快想想办法吧,否则整个洛阳都要被那群丧良心的给毁干净了!”
夫妻二人从椅上站起来,急得团团转,就差给沈盈缺跪下。
沈盈缺忙扶住他们,宽慰道:“二位放心,这件事我一定管到底,绝不会让惨剧发生。二位为护卫洛阳所做的事,城中百姓定然也不会忘记。还请先移步下去休息,我寻人商量一番计划,再与二人说话。”
夫妻二人感激涕零,“呼呼”又是一顿磕头作揖,直到襁褓中的女婴饿得哭出声,才终于算完。
*
“这事你怎么看?”夫妻二人刚被周时予带出偏厅,沈盈缺便转头问萧妄。
萧妄背对着她,眺望窗外滔滔不绝的大雨,脸色比外间乌云密布的天色还要难看,“若我没猜错,拓跋夔应该是打算放弃洛阳。一伺我待人开始攻城,他便立马命人炸毁堤坝,将我们应天军和城中百姓都淹没于滔天洪水之下。”
沈盈缺愕然,“那他自己呢?不也一样要被洪水淹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可不一定。”萧妄冷笑,“知道我为何要挑这时候过来吗?这段时日,羯兵虽一直驻守在洛阳城外,与我们对峙,阵仗摆得极大,但却始终不曾与我们正面交锋。甚至明知我们远征而来,身体疲惫,他们也丝毫没有要趁机偷袭的意思。我派去刺探情况的斥候,回来也告诉我说,他们在营地里头连巡逻的人都没有,兵马也多是老弱病残,根本没有一战之力。这可不是拓跋夔的做派。”
“而且不光如此,我还查到,从几天前开始,洛阳城里就已经秘密开始往外转移人和辎重,其中就包括拓跋皇帝。更有传闻说,拓跋宗室已经全部到了长安,洛阳神宫里头现如今就只剩几个老到走不动的内监宫人,在给底下的百姓大摆空城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盈缺意识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抓住萧妄的手惊呼:“所以他们早就打算水淹洛阳了?故意留下城中百姓,让你以为他们还是打算跟你正面应战,叫你掉以轻心,实则重要的兵马人员全都已经撤离洛阳,只给你留了一座岌岌可危的‘水城’?!”
萧妄点头,笑容越发寒凉,“原本我还奇怪,拓跋夔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敢情是把赌注都押在了这儿。用一座城,去换南朝北伐的全部希望。”
“若我没猜错,眼下洛阳城里剩下的百姓,应当都是汉人,和一些被他们视为奴隶的低贱羯人,横竖都是他们厌恶的,这一波刚好全部都能清算完。等过几个月,水退干净了,他们再回来,城还是他们的,人也全都换成他们自己人,呵,还真是一举两得。”
“这事你别管了,我去处理。哪怕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把那拓跋夔找出来,千刀万剐。”
他边说边甩开衣袖,大步往屋子外头去。
沈盈缺却紧几步奔至他面前,张开双臂,将他拦下,“你去处理?你怎么处理?仗不打了,还是冰蚕不找了?你又不是什么神仙,更没有三头六臂,要怎么同时处理这么多的事?”
萧妄眉心跳了跳,知道她此言非虚——
无论去坝上修补漏洞、提前开闸泄洪,还是去找那枚冰蚕玉,都需要大批人马,而他远征而来,可用的人就这么些,并且全都布防在了洛阳城外,与羯兵对峙。眼下他之所以还能在洛阳城中安然行动,全是仗着他手里的精兵全都在洛阳城外围着,若是他随便抽走一部分去做其他事,哪怕只是一个营的人,拓跋夔都会察觉,敢在他行动之前,将洛阳淹成龙宫。
是以外面那些应天军根本不能动。
而余下的黑甲卫也为数不多,他确实有些难以应付。
可纵使如此,他还是咬牙坚持道:“你别管,我心里有数。”
“你若当真心里有数,我们就不至于耗个三生三世,才终于把话都说清楚了!”沈盈缺使出杀手锏。
一翻旧账,萧妄立马就老实了,无奈道:“那你欲如何?”
“很简单,你带着黑甲卫,去修补那座堤坝。堤坝若毁,死的可就是一两个人那么简单。”沈盈缺道,“至于冰蚕玉,还有城中百姓的疏散,就交给我和百草堂。”
“不行!”萧妄断然拒绝。
“你先听我说完!”
沈盈缺按住他胸膛,柔声道,“我手底下的人虽不如你带出来的精兵铁卫,但也是江湖上的好手。且这几个月,他们埋伏在洛阳城内,除了上回帮忙在杏花别院接应过之外,其余时候都在按兵不动,好汤好药地歇了大半个多月,如今兵精粮足,比你那长途跋涉的兵马好用多了。”
“况且这几个月,我们在洛阳城跑上跑下,城里有多少沟渠,多少暗道,我们都摸得门儿清,闭上眼都不会走丢。找冰蚕什么的,不比你来得轻松?”
“再说了,百草堂在民间经营多年,威望甚高,哪怕拓跋夔这几天故意诋毁我们,仍旧有不少百姓记得我们的好。让百草堂去帮忙疏散城中余下的百姓,打听冰蚕的下落,可比你手底下那帮煞神有说服力多了。”
萧妄心知她说得在理,但还是不同意:“……不行,你若受伤了怎么办?”
“你拦不住我的!”沈盈缺狡黠地眨眼,“除非你打算再分出人手来看管我。其实你以前对我管头管脚,我心里就很是不服。奈何人在屋檐下,反击不了,只好咬牙忍了。而今你分/身乏术,我再想做什么,可就由不得你管了!”
萧妄嘴角抽了抽,“大战在即,你却欣欣窃喜于我无力管你,好好好,等此间事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盈缺眼睛一亮,“所以你答应了?”
萧妄身子一僵,“哼”地转过脸去,不置可否。
沈盈缺叹了口气,“你是知道我的。第一世的时候,我沉浸在自己的情爱当中,忘了人间疾苦,忘了世道艰难,你斥责我,我还很不服气。后来终于明白了你的苦心,却为时已晚。后来到了第二世,我虽没有再阻拦蹊儿从军,却还是跟丝萝一样,只能依tຊ附别人而生,半点做不得自己的主。而今好不容易等来第三世,我不再畏畏缩缩,也有能力庇护自己,为天下百姓做点事,我岂能再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我不想做丝萝。丝萝攀援着乔木而生,乔木可以为丝萝遮风挡雨,使它免受风雨之苦,可是乔木也有累的时候,不是吗?或者风雨太大时,它也需要一些助力,丝萝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想靠着乔木而生,我也要做乔木,可以帮身旁的乔木同抵风雨,共浴阳光,一起看风雨过后的美丽彩虹。好不好,忌浮?”
萧妄眸底一阵流光闪烁,紧紧攥着她的手,似是骄傲,又夹杂着浓浓的不舍,良久,才长叹一声,艰难地开口:“你……要当心。”
沈盈缺嫣然一笑,“嗯,我会的。你也要当心自己!还是那句话,我要是受伤了,你肯定还会要我,但你要是把自个儿打坏了,我可就满城张榜,另外给自己招夫婿了!”
“哼,巧言令色。”萧妄嗤之以鼻,却还是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爱怜地揉了揉她的脑袋。
第116章 洛阳行(九)
两人简单告别完,便各自分头行动。
萧妄又去见了那两位坝工夫妻,询问了他们一些坝上的事,便带着那位丈夫一块离开。
沈盈缺马不停蹄地去找孟撄宁,将刚刚自己推测的冰蚕之事告诉她,和她商量接下来的行动。这事宜早不宜迟,等拓跋夔将那些宝贝也从洛阳城里转移出去,事情就麻烦了。
槐序和夷则照例跟在沈盈缺身边,配合她行动。周时予则奉命和孟撄宁、邱成一道去召集百草堂在洛阳的人手,帮忙疏散水库附近的百姓。
这件事情并不好办,毕竟这些年羯人在洛阳一带的经营颇深,百姓们对他们的印象颇好,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周时予他们又没办法带大家去看水库的情况,或者向他们证明洛阳神宫已经人去楼空,当真有口难辩。好在那位坝工妻子愿意站出来,帮忙解释,卷起袖子让他们看手臂上的鞭伤,这才勉强说动一部分人。
“就这么一小拨人愿意挪窝儿,也不知道留下来的那些人该怎么办?王爷已经带人往坝上赶了,若是开闸前他们还不肯动,周公公他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真让他们淹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