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蹲在汤泉池边,掬了捧温水,洗去脸上的泪痕。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心情倒是松快不少,想把大氅还回去,却又不知萧妄人在哪里,只听得一段洞箫声,断断续续从夜色深处传来。
吹的,还就是她早间在秦淮河上听过的那首《出其东门》。
只是技巧不及河边那人娴熟,几处音明显转得有些凝涩,但胜在感情充沛,以致调子更加哀婉绵长,让人听了心里直发酸。
沈盈缺循声找过去,便见汤泉池后方还耸立着一座十丈多高的小山峰,观其岩石断裂痕迹,应是地动时山体分裂形成的断崖,斜坡处已叫人铺上玉阶围栏,拾级而上,一座独立庭院便赫然出现在山顶平整开阔的土地上。
说是庭院,这里的布置明显比行宫别处的琼楼玉宇来得简素——
几间平头屋舍绕崖三面而建,空出的一面筑上木栏,用以眺望远景。院中无假山草木做饰,只几座照明用的石灯,和正中一棵两人合抱的凤凰老树。
时值花期,艳红色花盏开满树冠,叫月光和石灯染成瑰丽的赤金。几根纤细的红绳错落悬在枝头,各自延伸向周围的屋舍。绳上高高低低系着上百张红笺,微风一过,便“沙沙”化蝶翩飞,将月色灯火浸润得潋滟旖旎。
萧妄独自一人坐在崖边围栏上,支起一腿,吹着洞箫,逗弄几只尚未归巢的玉鸽。宽大的袍袖随风绵绵飘摇,游戏着几点忽明忽灭的流萤,越发衬得他肤白如玉,仪态风流。
沈盈缺不自觉抱紧怀中的大氅。
算上前世,除却幼时那段早已记忆模糊的短暂交往,她其实和萧妄并没打过几次照面,关于他的事,也多是从旁人口中听说——
譬如他这回出征又打了多少胜仗,收复了何处失地,叫满朝文武心悦诚服;
又譬如哪家王孙公子不长眼,惹恼了他,叫他揍得连自个儿亲娘都认不出来;又或是哪家小女娘鼓足勇气寻他剖白,却被他拒绝得颜面全无。
那样光芒耀眼,又那样冷漠无情。
以至于最开始听说这个人,沈盈缺还有些发怵,偶尔宫宴上碰见,也是敬而远之,不敢打扰。
可今日一见,他分明不是这样。
他冷漠,但并非完全不通人情,真要细致起来,他能比深宅大院里头那些最会争宠的侍妾,还要善解人意。无论是“是昔流芳”里的布置,还是他刚刚簪入她鬓间的凤凰花金笄,都暖心得不可思议。
他荣光万丈,权柄通天,世间之事只有他不想,没有他做不到。哪怕尊贵如荀家,惹得他不快,他也是说收拾就收拾,一点犹豫忌惮也无。
这要换成自己,能招摇到日日在建康城街头横着走。
可他却似乎并不快乐。
要么常年在外征战,从不回京享受他自己拿命挣来的荣华富贵;要么就日日窝在山头,不理凡尘,日子过得比和尚还清心寡欲。
好不容易凭栏吹个曲,长睫都压着几分冷恹。
灯火映得他衣上的狴犴金纹流光溢彩,刺绣本身的纹理反倒越发看不真切,宛如落日余晖下血红连天的远山,若不赶紧伸手抓住,整个人都要融化在这浮华夜色中。
广陵王萧妄……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盈缺轻声感叹,抬头再看这满树的花盏红笺,眉心又拧起一阵思量——
这场景怎的和她前世濒死前看到的画面这般相像?
“舒服了?”
耳边冷不防闯来这样一句问话,沈盈缺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箫声已然停下,萧妄垂眸坐在围栏上擦拭洞箫,玉鸽们也都落回到地面,歪着脑袋,“咕咕咕”地朝她投来好奇的目光。
沈盈缺脸颊一阵发烫,低头抱着氅衣上前,嚅嗫道:“舒服多了……就是有点热。”
嗯,不愧是她,这个时候也不忘讨点嘴上便宜,以报方才被他压着逼问的委屈。
只是语气已没了早先的疏远,还带了几分俏皮。
萧妄失笑,收起洞箫伸手去接氅衣。
然沈盈缺这回是当真打从心底感激他今天的周全和庇护,想亲手为他披衣。
于是一个垂手一个抬手,萧妄的指尖便碰到了沈盈缺的手背。
霎时间,一股仿佛沁着昆仑万年寒气的冷意,便刺入沈盈缺的肌肤,冻得她浑身激灵。
六月盛夏,他穿着这么厚的衣裳,还刚刚泡过汤泉,手竟还冷得像冰一样……
沈盈缺惊愕地瞪圆双眼。
萧妄似也不妨有这么一出,修长如玉的手僵在半空,动弹不得。
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淡收回手,戏谑朝她挑眉,“怕我吗?”
手在袖底用力握成拳,脸上的笑容却越发傲然。
沈盈缺不禁想起小时候在大雨天里救过的一只流浪幼犬,浑身皮毛都已被雨水淋透,却还龇着牙,戒备周遭一切可能伤害他的敌人。
她心头一片酸软,摇了摇脑袋,抖开氅衣,仔细披到他身上,退开前,又牵起他那只深深藏进宽袖里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蹭了蹭。
死人般的寒气激得她牙关打颤,双臂起栗,她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仰头静静回视他质疑的目光,眼眸清澈,笑容甜软:“你要快点好起来。”
萧妄心头狠狠一撞,好像有什么东西马上要破膛而出,他连忙抽回手,转头眺望远处的夜景,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许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好。”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
凤眼在月光下轻轻闪烁,沈盈缺这才发现,他的瞳孔不是纯粹的浅褐色,弧底还带了点细微的金,像是清酒在夜光杯底沉淀出的一层薄薄金粉。
虽不曾展露笑颜,却比刚刚故作轻松的模样,来得更加动人心弦。
沈盈缺微微有些晕眩。
其实在他心里,也一直在渴望有人能给他一句安慰吧?
只是藏得比她还深,以至于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沈盈缺轻声叹了口气,见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应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过多自己的阴私,她也便识趣地闭上嘴,学着他的模样,转身和他一道眺望远处的风景。
覆舟山不算高,但胜在地理位置好,紧挨着台城北面,宫里什么情况?山上都一目了然。此座山崖又是覆舟山之巅,视野尤为开阔,凭栏望出去,能清楚地看见宫巷里如蚂蚁般穿梭往来的内侍宫人。
出宫时路过的那座高耸压抑的宫门,此刻也缩得如砖块般渺小,她一抬脚,就能轻松碾碎。
沈盈缺不由感慨,果然世间诸多烦恼都不过庸人自扰,换个角度,换个立场,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翻越不了的大山,不过都是过眼云烟,摆摆手,就掸了个干净。
她忽然想起前世末路之时,站在语冰楼顶看到的风景。
也不知道后来萧妄到底如何了?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底下还全都是火,自己都一命呜呼了,萧妄垫在她下面,怕是更加凶多吉少。
唉。
太可惜了,他若是能活下去,南朝至少还有北归的希望。
但愿萧意卿能听她的劝,回建康养精蓄锐,重整旗鼓,收复河山。别到最后又被人蛊惑心神,忘了自己也曾立誓收复两都的雄心壮志。
其实大乾南渡之初,也并非完全颓靡不振,全无北伐的心志,否则当初也不会选择将都城设在大江边上的金陵,而非更加安逸的钱塘之地,甚至更靠腹地的豫章一带。只不过再铮硬的铁骨,也抵不过秦淮河上的暖风,数十年如一日地熏陶下来,任你多少豪气干云天,都要软进温柔乡,堆成英雄冢。
果然统治者还是更适合去北边喝西北风……
这辈子她虽不会再做劳什子皇后,但身为南朝子民,征北将军的女儿,她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见王师北定中原,洛阳的牡丹,和长安的灞柳,能再次绚烂满皇都,而不是只能成为大家梦里回不去的风景,和留在诗文里的怅然。
等退婚之事了结,还是再关注一下萧意卿吧。
那样的伪君子,根本不配为帝。
可他不做皇帝,又能让谁来做呢?
吴兴王?
呵呵,这位怕是比萧意卿还猪狗不如。
摸着良心说,萧庭当中最堪为帝、也最值得君临天下的,其实是她身边这位仁兄啊!
怎奈“弑父”二字终究是道难以逾越的坎儿。
他本人似乎也没这意思。
否则前世天禧帝性命垂危之时,他在朝中独揽大权,无人能掩其锋芒,为何不直接改天换日,还要扶保萧意卿上位?以这家伙的敏锐,她不信他看不出自己侄子那颗嫉贤妒能的心。
果然太光风霁月也不是什么好事。
嗐,想这么多做甚,她算tຊ哪根葱,能左右皇家立储之事?
连自个儿婚事都还没退明白呢……
人果然是说大话时候容易,真做起事来难。那天她信誓旦旦说要和萧意卿一刀两断,守护好阿母留下的百草堂,谁知现在才刚刚开了个头,烦心事就层出不穷。倘若可以,她真希望有个已经过完今世这一辈子的人,能重生回来,指点一下她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沈盈缺无声叹了口气。
“退婚之事,你可想清楚了?当真不打算再回到他身边?”
静默中,萧妄忽然开口,指尖闲闲逗弄着一只因贪凉而粘着他不肯走的萤火虫,语气随意得像是家中长辈茶余饭后和晚辈信口寒暄,然眉眼却叫流萤的幽光映得格外冷恹。
沈盈缺微愣。
倒也不是奇怪他消息为何如此灵通,行军之人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只是有些惊讶,似萧妄这样清心寡欲的人,竟也会打听这等红尘俗事。
她还以为他只对如何折磨荀家和羯人感兴趣呢……
看他今晚句句不离她阿父当年的恩情,大约是真想代行父职,关怀一下自己吧?
沈盈缺也便没再多想,仰头望着头顶的明月,长长吐出一口气,“想清楚了,哪怕出家做姑子,我也绝对不会嫁给他。”
萧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语调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那可是太子,未来的皇帝,能许你一辈子都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当真不要了?”
沈盈缺耸耸肩,不以为意道:“荣华富贵,我靠自己亦能得到。”
萧妄手一颤,惊飞了指尖的萤火虫,幽碧色萤光忽闪忽灭,映得他眉眼也跟着闪烁不定。
“可要我替你去杀了他?”
沈盈缺心头一蹦,“唰”地扭头看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萧妄却浑然不放在心上,犹自老神在在地把玩着指尖的萤火虫,睥睨山下的台城。深邃的五官叫红笺滤下的光影映得浓郁深丽,出口的声音却淡得像一缕拂过她鬓边的风。
不问她敢不敢,愿不愿,直接就道:“不喜欢他了不是吗?那我带你杀回去,保证一个活口也不留。”
霸道得明明白白,嚣张到坦坦荡荡。
仿佛于他而言,颠一个皇权,不过和捏碎指尖一只萤火虫一样简单;
弄死那些曾经欺侮过她的人,也是跟呼吸一样毋庸置疑的必然。
第15章 退婚风波(一)
乖乖,还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都能亲耳听萧妄说出口。
这家伙不是一向最光风霁月、无任何不臣之心的吗?
怎的突然变得这般激进?
有那么一瞬,沈盈缺几乎就要问出口,他是不是当真只是想报答她阿父当年的收留之恩,没有其他念头?
然前世磨砺出来的理智,到底让她在关键时刻生生缩回了舌头。
——有些话还是永远烂在肚子里的好,没得说出来,连朋友都做不成,还要落个自作多情的臭名声,遭人耻笑。都城里那么多错解襄王意的小女娘,可都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啊!
她于是摇了摇脑袋,微笑道:“多谢皇叔关心,阿珩心领了。只是此事终归是我自己的私事,理应由我自己亲手了结,就不麻烦皇叔了。”
萧妄皱起眉,不赞成道:“你莫要急着拒绝,我并无其他图谋,也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此事涉及朝堂,牵连其中的权贵士族又手眼通天,你一个人恐怕应付不过来,倒不如交给我,对付那群腌臜,我有的是办法,保管叫他们不敢说半个‘不’字!”
这话说得荡气回肠,让人不寒而栗,可细听之下,又透着几分孩子气,仿佛家中幼弟见自家阿姊被人欺负,毛还没长齐,就撸起袖子,龇牙咧嘴地要出门给她报仇。
想不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大乾战神,竟也有这般稚气可爱的一面。
沈盈缺忍不住笑出声。
然笑完,她还是摇着脑袋,坚持道:“有皇叔出手,盈缺自然无甚可担心的。只是菟丝花再美,也不及乔木可参天;虫蛰再幼,也终得凭自己之力破茧成蝶,您护不了我一辈子的。”
适才她虽也在心里暗暗抱怨世道艰难,自己身边无人可依,但那也只是习惯性地发发牢骚,并没真的指望老天爷能送给她一个驾着七彩祥云的盖世英雄,为她救苦又救难。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立起来更牢靠。
前世的惨淡收场,就是最深刻的教训,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萧妄深深看着她,目光晦暗如海,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后都化作两道言不由衷的目光,挣扎又克制地落回指尖那点闪烁不定的流萤身上,带起声音里一丝微不可察的轻颤:“所以……你只喜欢攥在你自己手里的东西,旁人给你的,无论是谁,待你多好,你都没办法安心接受?”
“是。”
沈盈缺坦然承认,认完又自嘲地苦笑起来,“其实莫说是皇叔,就连阿母留给我的百草堂,倘若不曾亲手改造一番,我也是不敢完全交托信任的,这世上大约没有比我更凉薄的人了……”
夜风裹满山间月色,在她乌圆的杏眼中,留下碎银般熠熠闪烁的流光。
宽松的裙裾被山风吹得猎猎鼓噪,仿佛下一瞬,就会裹着她娇小的身子跌落悬崖,然她却半点不见慌乱,犹自昂首挺胸,迎风而立,像是矗立在惊涛骇浪拍打的黑暗海岸上的永恒灯塔,哪怕天崩地裂,都无法叫她挪动分毫。
萧妄不由冷冷笑起来。
她无疑是柔软的、脆弱的,像风雨中无力颤抖的蝶儿,让人忍不住想将她捧到心尖上,拿出世间所有温柔与美好,小心翼翼地哄着、护着,让这张明艳动人的小脸,只为他一人绽出令人怦然心动的笑。
可等他真这么做了,她却又能用同样温柔的话语,同样关怀备至的模样,对他说出一句又一句伤人的话——
“陛下以后还是不要再来。”
“您和萧意卿如何能一样?”
“萧妄,我真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有时连他都怀疑,她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心,无论旁人对她再好,再掏心掏肺,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