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这这……”
山羊胡子像一头被砍了尾巴的豪猪,飞扑上前抱住香炉上瞧下瞧,险些撞翻端漆盘的小内侍。
其余荀派官员也似一瞬被人割去舌头,“呀呀”憋不出一个字。
“王爱卿这是怎么回事?”天禧帝沉下脸,语气明显不善。
山羊胡子慌忙跪下来请罪,很想解释点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不住磕头道:“臣无能,臣该死……”
吴兴王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王大人这戏法变得可真是精彩,鎏金的香炉子都能变成青铜的,改日国帑要是亏空,还要请王大人多多施展功力,为咱们大乾广进财帛啊!哈哈哈……”
山羊胡子磨着槽牙,恨不能拿目光戳死他,眼珠子一转,又厉声质问:“下官从未提及那顶博山炉是何材质,王爷又是如何得知它是鎏金的?莫非是你派人调的包?!”
“冤枉啊!本王什么阅历,哪里调包得了王大人手里的证物?不过是帮忙保管一二罢了。”
“那还不是调包?!”
“当然不是!”吴兴王理直气壮,“东西又不在本王手上,如何能叫‘调包’?再说了,就算东西当真在本王手里,那也是本王在为朝廷办事,朝廷的事,能算‘调包’吗?那叫‘代管’,‘代管’。”
山羊胡子气得眉毛胡子乱飘,抖着指头道:“好好好,代管,代管!那敢问王爷又将此物‘代管’到了何处?这么重要的证物,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插手‘代管’了,难道不需要给一个解释?”
吴兴王白眼翻上天,“自然是有说法的,本王又不是王大人你,拿个鸡毛就敢当令箭。”
说着,他朝天禧帝拱手。
“启禀父皇,昨日宫宴一散,皇后娘娘便第一时间派人将华林园围成铁桶,连一滴水都泼不进去。娘娘行事素来稳重,想来是觉察到皇兄此番出格行径,定是遭人构陷,不想让犯人逃脱,故而才动此铁腕,连那些只负责在华光殿里头布菜、未曾踏足过层城观的宫人内侍,都受了严重的杖刑,当场气绝,可见娘娘对皇兄的疼爱有多么‘深厚’。”
这话听得在场荀派官员老脸皆红,愤然瞪视,却又反驳不了半个字。
吴兴王越发得意,鼻孔都快翻到天上,“皇后娘娘如此怜幼,儿臣作为兄长,自然也不能落后,于是便请出母妃,带儿臣亲自到现场走了一趟,可巧就在那层城观外,抓到一位正要翻/墙入内的羽林卫。”
“他自称是东宫里的侍卫,奉皇兄之命,往层城观主屋的博山炉里添点东西,好让皇兄能在今日早朝上,将宫宴之事说成是有人蓄意陷害,助他开脱罪责。”
“儿臣当时就怒了!皇兄一向行得端,坐得正,怎么可能做如此卑劣之事?定是有人恶意栽赃陷害!儿臣气不过,将人抓去慎刑司严刑拷打了一番,想逼问出真凶。岂料他一口咬定就是皇兄派他来的,还吞下藏在牙缝里的毒药自尽。儿臣无计可施,只好暂且将那顶博山炉看管起来,以防那歹人再次作祟,陷害皇兄。父皇若要查验,儿臣即刻便命人拿来。”
这下轮到荀派官员乌云压顶了。
这种哄小孩的说辞,他们自然一个字也不相信。少不得,是秋家用了什么不光彩的手段,拿到那顶博山炉,编了这么一段狗屁不通的废话过来敷衍人。
可偏偏,那顶博山炉又是他们现如今手里唯一能为太子开脱的证据——
秋家不似颂家那种早已退隐的士族,在朝堂上根基尤为深厚,饶是荀家地位超凡,也不能轻易从他们手里讨到好处。
昨日事发之时,饶是荀皇后已第一时间封锁华林园,还是叫那群无缝不钻的耗子毁去了大半证据。他们摸索了半天,也只找到那顶博山炉。
原本他们还想从太子和沈家三娘子口中套出点有用的线索,怎奈沈三娘子一直昏迷不醒,几个贴身侍婢也不知所踪。而一向对荀相公言听计从的太子,更是不知吃错什么药,都已经被人陷害成这样,愣是不肯告诉他们传信之人到底是谁,险些没把荀相公气死。
两厢一折腾,还真就只能拿那顶博山炉说事。
只要能证明里头的确被人动过手tຊ脚,无论太子和沈三娘子之间有没有说不清的勾当,他们都能逆风翻盘。
可现在……
荀派官员一个个脸色难看得像发了霉的腌菜梗。
山羊胡子更是恨得牙根痒痒,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平日做事不过脑的吴兴王,竟能从自己手里头偷走证物。
秋道成也忍不住朝自个儿外甥投去震惊的目光。
但他一向是个鲁直的性子,不喜多思,想多了脑仁疼,见风向已转向自己这边,便立马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疑虑抛诸脑后,捋着络腮胡哈哈大笑道:“王爷所言极是!事情是真是假,把证据传上来一查便知,扯那么多虚头巴脑的作甚?太子一向爱憎分明,眼里揉不得沙,被一个妇人当众退婚,心里定然不好受,王爷还不快快把证据请上来,为太子洗脱冤屈?”
说着也要一道上前请旨。
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意卿忽然开口:“皇兄如此自信,可是笃定自己手里那顶博山炉,当真出自层城观?”
这人一贯轻易不开口,开口必然是心里有什么成算。
山羊胡子立马跟打了鸡血般附和:“就是!宫里的博山炉何其之多,王爷如何就能肯定,你手里的那个一定就出自层城观?万一是有人想陷害太子,弄了个假的来顶替呢?”
边说边拿牛眼瞪吴兴王。
吴兴王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余光悠悠打量萧意卿,冷哼:“宫里之物皆有造册,哪怕是一根筷子,其外观形制也与别地之物不同,皇兄和王大人若是信不过,大可去内廷司查验,看看那顶博山炉到底是不是层城观的物件。”
“查验了又如何?”山羊胡子继续阴阳怪气,“即便那博山炉当真出自层城观,眼下也已流落别处将近一天,谁又能保证,它没有被人动过手脚?没准那炉子里头本来的确不干净,被有心之人抹去痕迹,就为了让太子百口莫辩,这该如何说?”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吴兴王哼得更加大声,“倘若本王当真有意拿那顶博山炉谋害皇兄,为何不直接让人将它毁去,再嫁祸他人?非要绕这么大弯子保管到现在,还在御前提出来?”
山羊胡子一噎,肚里大骂,你不就是为了能在这种时候反驳别人,才特特留下博山炉的?
——毁了这唯一的证物固然能一劳永逸,但也难免会落人口实。朝堂斗争,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与其藏着掖着给别人留话柄,倒不如大大方方亮出来,既能给自己捞个清白坦荡的名声,还能坐实太子之罪,一箭双雕,傻子才不这么做。
可偏偏,无凭无据,这些话又不好说出口,否则还不知要怎么被人攻讦他小人之心,越发落了下乘,他只能瞪着眼睛干生气。
吴兴王见状,越发得意地翘起下巴,“瓜田李下,本王也有自知之明,是以昨日从那歹人口中问出缘由后,本王就托请父皇身边的内廷总管曹公公,帮忙将那顶博山炉保管起来。从事发到现在,除了父皇和王大人麾下的人,谁都不曾靠近过它,里头究竟有没有猫腻,叫人拿上来一验便知!”
似是为证吴兴王所言非虚,曹惟安抱着拂尘,从龙座旁边的阴影中走出来,朝天禧帝和底下众位大臣各鞠身行了一礼。
天禧帝略略惊讶后,含笑拿食指点他,“你这老阉奴,竟连朕也瞒着。”
倒也没怎么责怪。
荀派众人心里皆道不好。
陛下本就不喜荀家拥立的太子,这些年他又独宠秋贵妃,御前的人早就被秋贵妃收买得七七八八,让陛下的人去看管证物,跟让秋家的人去盯着有何两样?
他们忙要上前阻拦。
吴兴王却是一句话把他们都堵了回去:“为证公允,儿臣恳请父皇召来梁御医,当着一众朝臣的面,亲自检验那顶博山炉里头是否曾被人投放过不洁之物。”
——梁御医本名“梁有生”,从嘉祐朝开始,便一直侍奉于皇家,只为天子一人请脉,也只听天子一人吩咐,医术了得,曾数次将病危的嘉祐帝从鬼门关拉回来,深得两代帝王的圣心。请他过来验药,的确公正且有说服力。
荀派众臣无话可说。
天禧帝沉吟片刻,朝曹惟安点了点头。
不消多久,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顶鎏金博山炉便悉数被请到殿上。
梁有生已年近古稀,穿一身半旧的黑色长袍,整个人矮小又佝偻,端正站在那,个头也才到寻常男子的胸膛。脸上肌肤松松垮垮,遮得眼睛几乎看不见。两撇白眉倒是和鲇鱼长须一般,飘飘然从两侧眉梢垂落,整齐地落在肩头,甚为打眼。
因着上了年纪,他偏好安静,不喜与人打交道,进殿行完礼,得了天禧帝的吩咐,便一声不吭地从药箱里取出银针药粉,开始查验。无论周围的官员如何催促要挟,他都视而不见。
荀派官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互打眼色研究待会儿天禧帝暴怒,要如何给太子求情。
秋派官员则一径琢磨要怎样乘胜追击,才能一举将太子踹出东宫。
秋道成拼命绷紧脸上的横肉,不叫喜悦之色流溢而出。
吴兴王则完全不控制脸上的得意,乜斜眼悠悠打量侧旁那道沉默的身影,想象那袭朱玄相间的储君蟒袍穿在自己身上的威武模样,他便热血沸腾,欣喜若狂。
不等梁有生开口,就迫不及待追问:“如何如何?可是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梁有生拧着眉头,对着针尖挑出来的香灰嗅了又嗅,却是道:“博山炉里残留有‘迷心散’的痕迹,的确是被人投放过不洁之物。”
满殿霎时鸦雀无声。
许是峰回路转来得太过不可思议,吴兴王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秋道成和一片秋派、荀派的官员都目瞪口呆。
一向处变不惊的天禧帝,也控制不住蹙起眉,“爱卿此话当真?”
梁有生淡定朝上一礼,“启禀陛下,微臣仔细查验过,此博山炉内的确残留有不洁之物,为防微臣疏漏,陛下可再请其他御医前来验明真伪。”
吴兴王下意识用力点头。
天禧帝却恹然一摆手,道:“不必了,爱卿的医术除了当年的月夫人,世间已无人能及。既然爱卿都这般断言,此炉定然有失,吩咐慎刑司彻查吧。至于太子……”
他垂眸,沉默地看向下方那道离龙座最近的蟒袍身影。
萧意卿抬起头,亦平静与他对望。
玄冕的十二旒玉珠轻轻晃动,隔绝了父子二人彼此的视线,也隔绝了天然相连的至亲骨血。
吴兴王犹有不甘,拱手急声道:“父皇,兹事体大,还是再多请几位御医前来查验为妙。”
——那顶博山炉是他亲眼确认过已经调过包,里里外外也都在他眼皮底下被处理得一干二净,连香灰都不曾留下分毫,如何还会有什么迷心散?定是有其他猫腻!不查清楚他如何甘心?
秋道成也忍不住站出来帮忙说话:“启禀陛下,此事不仅牵涉东宫,还关乎功臣遗女,谨慎些总是没坏处。”
秋派官员纷纷附议。
适才带头弹劾萧意卿的程老御史,也再次将头磕得“咚咚”响,苍白着脸,气若游丝道:“恳请陛下看在征北将军的颜面上,多请几位御医详查,还晏清郡主一个公道。”
这大好的局势,荀派如何肯让?当下也“哗啦”跪倒一片,拼死阻拦。
几位年事已高的老臣,有样学样地把自己脑门磕得像发过劲的猪头肉,程御史磕一下,他们就凑一双,时不时还要晕那么一下,比比谁更惨。
一时间殿内气氛剑拔弩张,火星滋滋,眼看又要掐起来,一直闭目养神、一言不发的荀勉之,终于张睁开眼,“诸位同僚一径拿征北将军说话,可是觉得,世间之事,对与错都无妨,只要站准立场便可——功臣遗女身世凄惨,是以她无论做什么,都应该体恤;而太子殿下养尊处优,未曾尝过人间疾苦,即便被人栽赃陷害,也该忍气吞声,自认倒霉?这究竟是在体恤功臣,还是在混淆律法,我倒是糊涂了。”
满殿一瞬安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不敢认下这顶“罔顾律法”天大的黑帽。
只秋道成不悦地挣扎道:“荀相公此言,可是要置征北将军的忠义于不顾?”
荀勉之嗤笑,“秋大人莫要急着给我扣帽,当年落凤城之事,还是我跟陛下求的旨,为沈家夫妇追封名号,那时你还嫌陛下赏赐得太过,屡屡上奏阻拦,怎的现在又一口一个‘征北将军tຊ忠义无双’,恨不能追随他而去了?也不怕他在天有灵,当真午夜梦回来寻你‘致谢’?”
“你!”秋道成一下咬到舌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荀勉之哼笑:“秋大人莫怨我翻旧账,我不过是想就事论事。我且问你,适才吴兴王殿下说自己抓到了投药的歹人,质疑太子为逃避罪责,伪造物证,太子可有堵着他的嘴,不让他说话?”
秋道成一噎,闷声道:“没有。”
“那王爷说要查验博山炉,看看里头是否真的留有不洁之物,太子可有强行阻拦?”
秋道成拳头捏得跟砂锅一样大,咬牙恨恨:“没有!”
“查验的博山炉是曹公公拿出来的,查验炉子的人也是王爷举荐的,太子可有从中干预,抑或是亲自经手其中任一环节?”
秋道成额角青筋已然暴涨,狠狠剜了眼旁边缩得跟鹌鹑一样的外甥,扭过头去,不愿再回答半个字。
荀勉之失笑,抱着笏板不紧不慢道:“既然吴兴王殿下已然从‘歹人’手里保住原本的博山炉,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查验过,整个过程太子都未曾插手过半分,大家还有何不满?”
“君臣有别,太子贵为储君,行端坐正,为了区区一个臣子之女,被羞辱诋毁至斯,都不曾责怨过一句,已经是仁至义尽,大家还想他怎样?难不成非要让他以清白之身,向一个任性胡来、连自个儿终身大事都能放在嘴边信口开河的小小女娘,磕头赔罪不成?”
“征北将军一贯忠义为怀,君国为先,倘若他还在世,难道愿意看到大家为了他的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僭越君上?还是说,在场诸位也想相仿那晏清郡主,罔顾圣宠,挟恩求报?”
细长的狐狸眼幽幽扫过众人。
适才还叉腰挺肚、斗得跟乌眼鸡一样的官员们瞬间都矮了一大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生生压低了头颅。
吴兴王更是抖抖索索缩在玉阶前,大气也不敢出。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事事周密的荀皇后,会留给他这么大一个疏漏;又为何一向不屑在朝堂上与他们起口舌争端的萧意卿,会突然开口,质疑他博山炉的事。
这是在一步步诱导他,帮萧意卿证明清白啊!
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自己死对头拿出来的证据,更值得信赖的东西?
而又有什么,比让自己的死对头来为自己证明清白,更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