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至极。
她很是不喜。
也甚是奇怪,他一个天潢贵胄,为何放着建康城的荣华富贵不享,跑来边地吃苦?
阿父不肯告诉她原因,她也懒得多管,只当他是借住在自己家里的一位客,很快就会离开,不会和她扯上任何关系。
于是每天照旧去校场和阿父学骑马,帮阿母照看药田,累了便坐在凤凰树下唱歌。日子简单轻快,仿佛指尖拨在琴弦上,叮叮咚咚,永远不会绝断。
而“永远”,是不会有尽头的。
直到她十岁那年生辰。
羯人忽然兴兵南下,攻破落凤。
阿父战死,阿母身亡。
沈家上下化作一片火海,入耳皆是刺耳悲鸣,俨然一座人间炼狱。
她拉着阿弟的手,拼命往城外跑,却还是被赶来的羯兵追上。
沾满血污的脏手牢牢掐住她脖子,将她摁在地上,动弹不得。刀尖悬在她喉腹间来回比画,嬉笑询问同胞,从哪里开始剖。残留的鲜血顺着锋刃滴落,须臾便着透她衣襟。
阿弟一次次冲上来,锤他手臂,咬他手腕,掰他手指,两只稚嫩的圆眼溢满猩红的愤怒。
却只能在他们招猫逗狗般的嘲笑声中,被一次次踢开,打开,踹开,额角红了大片。
刀尖刺下的一瞬,她以为自己死定了,闭上眼都不敢看。
然预想的疼痛,却始终没有落下。
——那个寄住在她家的冷漠少年,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不过两三个回合,便将围在他们身边的羯兵悉数斩杀。
鲜红的血水自他们断颈喷出,如同漫天红雨,洒满一地。
而萧意卿执剑挡在她面前的身影,却似浊世间翩然飘下的一捧雪,纯白高洁,不染纤尘。
鲜血溅到她脸上前,他还体贴地解下自己的外衫,盖在她身上。
她仰头呆呆望着,风雪满袖,竟也不觉得冷。
给阿父阿母发丧那几天,是她有生以来最艰难的时候。她不晓得“阴阳永隔”是什么意思,只望着灵堂里两副再也不会对她笑的棺椁,心比外间飘雪还要冷。
而那时候,也是萧意卿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夜。
低沉呜哑的曲调自他嘴边的短竹笛飘出,没有阿母的歌声动听,却莫名让她心安。
她知道,那是短籥。
边关常吹这个,给战死的将士安魂,却不知他吹的是什么曲。张口问他,他也不清楚,只说是从前他母妃教他的。
那时她才知道,他生于掖庭,生母只陪他长到五岁,之所以被打发到边地,是因为宫里有人希望他也死。
可他说起这些,语气却淡得像一缕烟。
说完便继续吹他的短籥,她没叫停,他便一直吹,肺里吃进许多霜雪,咳得满脸通红,也依旧陪在她身旁。
年少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而今从头再看,自己最初之所以会喜欢上萧意卿,应当就是那一刻——
十二岁的孤寂少年,陪着十岁刚失去双亲的她,听了一晚上雪,吹了一整夜短籥,第二天一早,还送给她一只用草籽串成的狸奴。
他亲手做的。
惟妙惟肖。
仔细瞧,还颇有几分像她。
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金铃不曾在凤凰树上摇响,她的心却似古琴,久久荡漾。
明白“夫郎”的意思,和想让他成为自己的“夫郎”,也就在那一念之间。
而为了那一念,她也付出了一生。
从掖庭弃子,到东宫储君,她陪他走过最艰险的路,熬过最黑暗的夜。被政敌暗算时,是她用父亲的遗泽,为他求的情;深陷质疑时,也是她用母亲积攒的名望,帮他招揽的民心。
她从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怕苦,怕累,还很特别怕疼,小时候被针扎一下,都要哭闹半天,非要阿母抱着哄。平素最讨厌的,便是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为了扶他坐上那个位子,竟也学会了虚与委蛇、算计人心。
那时候,她是真心相信,萧意卿就是自己的良人,能为她后半生遮风挡雨。
却不想,她后半生所有风雨,都是他带来的……
七情谶之毒,不在当即取人性命,而是日日夜夜钻筋剜骨的剧痛,让人生不如死。
在王庭被剧毒折磨那会儿,她也曾暗自期盼过,希望萧意卿就算对她无甚夫妻情谊,也能念在这几年她辛苦追随的份上,派人来救她。
是以再疼,再煎熬,她都不曾吭过一声。
可最后,却只等来他用她父亲呕心沥血打下来的城,和她母亲经营了一辈子的百草堂,换走那世间唯一能救她的十二因缘莲。
只为给沈令宜安他们俩结下的胎。
即便他早就知道,沈令宜腹中的胎儿早已断气,用什么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
也即便他很清楚,那朵十二因缘莲,根本就没有安胎之效。
对她,就只有一句:“你拿什么和宜儿比?”
是啊。
拿什么和沈令宜比呢?
从始至终,她都只是沈令宜的替代。
从前萧意卿身不由己,不能光明正大和沈令宜在一tຊ起,才拿她廖解相思。而今他已是万人之上,想要什么,都无须再仰任何人鼻息,自也不会再需要她这个“赝品”。
就像那只狸奴摆件。
她得到的,只是萧意卿随手拿草籽所编而成;而沈令宜手里的,却是他用千挑万选的上好南珠,精心串成的。
也就像他明知她乳名叫“阿珩”,却从来不曾喊过,对沈令宜,却会温柔地唤一声“宜儿”。
难怪新婚那晚,无论她如何提醒,他都不肯为她折一枝凤凰花;沈令宜打发人报一句“身子不爽”,他却能头也不回地摔门赶去看望,直到她折来的花枝也枯萎腐烂,都不愿回来。
也难怪阿母为她种的那棵凤凰树,自那以后,就彻底成了枯木。
即便移栽到宫里精心调养,也再没开过花……
“沈盈缺!”
风里传来一声怒吼。
沈盈缺从回忆中惊醒,回头,但见浓烟滚滚处,萧意卿居然来了,被一根倾倒的立柱拦在楼梯口,正喘着粗气,怒目瞪她。
束得一丝不苟的金冠,向旁歪斜。面颊被熏得黑一块,白一块。从来整洁到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裳,也燎出了大片焦黑破洞,袍角还“滋滋”蹦着火星,浑不见平日的玉颜清相。
相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狼狈。
也是,沈令宜都成那样了,他如何还能理智?为了给她报仇,都不惜追到这里来。
“你可知自己今夜都做了甚?!”
“投毒,纵火,可真是长本事了。朕念你当初从龙有功,未曾将你兄弟犯下的死罪牵扯到你,已是仁至义尽,你倒好,竟这般回报朕,当真让朕太过失望!”
萧意卿咬牙切齿,几要吃人,深吸几口大气,才勉强平复。
“罢!朕念你过去辅佐朕有功,今夜之事,朕可以不追究,只要你乖乖随朕回去,闭宫自省,你照样是大乾的皇后。”
边说边朝她伸出手,一副宽怀大度的仁君模样。
沈盈缺轻哂,望着远处檐角翻飞似凤凰展翅的五凤楼,淡声道:“我今天本来也想杀了你的。”
萧意卿一愣,以为自己听错。
沈盈缺却并不否认,只惋惜地叹:“可是杀了你,大乾该怎么办?外头已经乱了,若因帝位悬空,再起内战,大乾可还受得住?终归是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罢了……”
“所以就这样吧。”
“今生招惹了你,是我不对。抢了不该得的凤位,也是我不好。如今落此下场,我无话可说。但大乾的百姓是无辜的,还请陛下莫要再因一己私心,耽误江山社稷。”
“广陵王离京前,已经为陛下布置好边防,守成足矣,陛下为何要换?而今的沈大司马究竟几斤几两,陛下当真不知?清醒些吧!大乾已受不起第二次胡乱之苦!”
“亡羊补牢,犹未迟也。纵使眼下无法收复河山,也请陛下勿忘今日之耻,韬光养晦,亲贤臣,远小人,待将来羽翼重丰,再拾旧山河,给所有大乾子民应有之庇护。妾身在此,代江北父老,谢过陛下!”
她敛衽郑重朝他一礼。
宽大的衣裙在风中猎猎拍打,纤瘦的身子仿佛一朵枝叶凋尽的花苗,艰难地在烈火与暗夜的夹缝中挣扎。
她却站得笔直,没有一丝摇晃。
“若有来世,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喜欢你真的好苦。”
苦到明明心已经死了,四肢百骸却还记得该怎么疼。
所以就这样吧。
本就是一段孽缘,开始得不应该,结束了也没什么好留恋的。说到底,哪有什么凤凰神女?哪有什么金铃良人?
终归是她太天真。
她闭上眼,张开双臂,仰身从楼顶跃下。
染血的大袖在风中翩飞招展,宛如凤凰张开的巨大羽翼,掀起层层火光。
“阿珩——”
萧意卿嘶吼着撞开面前那根还烧着火的断柱,冲到阑干前,爬上去也要跟她一块往下跳。几近眦裂的双眼里,尽是丝丝迸裂的溢血红影。
三个身强力壮的侍卫,都几乎拦他不住。
错觉吧?
萧意卿怎会在意她的生死?
莫说他了,这世上早已没有人在乎她,哪怕她今日死在这,也不会有人多给她半个眼神,甚至还会觉得就这样让她死去,实在太便宜她。
活成这样也是悲哀。
沈盈缺自嘲一笑,越发欣然地往那团火光坠去。
呼啸的火舌烫得她肌肤发红,她却一点不觉得疼,也半点不曾害怕,只余一种解脱般的释然,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
“阿珩——!”
一声更加有力的呼喊,盖过萧意卿,一举击中她耳鼓,直达她心房。
沈盈缺还没辨出是谁,一道黑影就已翻过围栏,跃至她面前。
夜风鼓起他玄黑的大氅,暗金色狴犴绣纹迎着火光烈烈昭彰,仿佛暗夜里伸出的兽爪,咆哮着将她周身束缚的烈焰寸寸撕裂。
琥珀色瞳孔一瞬不瞬凝视而来,比四个月前在王庭见到时还炽烈明亮。
是萧妄!
失踪了四个月的萧妄!
他竟活着回来了!
“怦——”
沈盈缺听见自己的心重重跳了下。
眼前随之升起一片白雾,带着夏夜独有的潮热,和记忆深处久违的草药香。
一座四方庭院自浓雾深处浮现,正中生出一树凤凰花,正徐徐向月开。花盏瑰丽似火,枝头还系着几根红绳,一直延伸进庭院四周的屋舍。片片红笺挂在绳上,风一吹,翩然若蝶。
而花树下,男人望着她的眼,比满树花盏还灼灼欲燃。
含笑轻咬她耳垂,唤着她乳名,一遍又一遍。
简单两个字,总能念得比旁人多一份醇厚深情,叫她身子发软,心如鹿撞,故意假装听不见,他也任由她撒野。
而他亲手簪在她发间的凤凰花,更是那年盛夏最娇艳的一盏。
沈盈缺还没反应过来,这段陌生的记忆是什么,满树花盏又零落成雪,纷纷扬扬洒向人间。
原本的庭院如水墨般褪色成一座奢华的宫殿,画栋飞甍,丹楹刻桷,恍若天宫。而她一身华服站在其中,却是满眼含泪,恨怒非常。
“萧妄,我真希望自己从来不曾认识过你。”
匕首霍然捅入他心房。
没有一丝犹豫。
而他眼底的错愕和痛楚,比浸满鲜血的龙袍还刺目猩红。
可他却始终没有唤人进来护驾。
害怕此事泄漏,自己就再也保不住她,手明明都已经痛到抬不起来,却还咬着牙,将她搂入怀中,用自己的身体,帮她挡开门外所有等着揪她小辫的恶意目光。
一如现在,火光滔天。
他撕开烈火和回忆交织的重重枷锁,紧紧抱住她,自己都已经命悬一线,却还在她耳边柔声细哄:“阿珩,别怕。”
万顷光澜在烈火中迸放。
沈盈缺看见语冰楼里那棵枯萎了十余年的凤凰树,于光澜深处再次绽出霓霞。
那枚多年不曾响过的金铃,也“叮铃”一声,又一次响彻洛阳。
第3章 第三世
“叮铃——”
盛夏大雨倾盆,涛涛浇得檐下惊鸟铃颤鸣不已。
沈盈缺从梦中惊醒,便看见一只停在窗台上避雨的喜鹊,叫铃下系着的绯红长穗打中尖喙,“唧”的一声,消失在乐游苑水雾朦胧的晨光中。
梦里的急坠感,和烈火灼肌的刺痛,还深深烙印在她身上。
沈盈缺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手紧紧抓着被角,大口大口喘息,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冷汗涔涔。
“郡主,您怎么了?”
白露正在屋外指挥人搬东西,听见动静急急跑进来,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摸出帕子,过去帮她擦汗。
怕她着凉,白露让人将宫里新送来的箱笼先抬进来,从里头翻出一件干净小衣,亲自帮她换上后,又绕去桌边给她倒了碗温水。
沈盈缺正当口渴,感激地接过。
白露站在榻边看着她喝水,嘴里长长叹了口气:“郡主可是又魇着了?您以前明明睡得很稳,怎的才从宫里搬过来三天,就变成这样?”
想起三天前那场花宴,她嗓子一堵,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沈盈缺却笑着说:“我无事,就是有些累,想再多睡一会儿。你且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白露自是不信,捧着她递回来的碗,木头似的杵在榻边,如何也不肯挪窝。
沈盈缺含笑看了她一会儿,她才跟泄了气的球一般,垂着脑袋,一步三回头地退下。
门扉关阂的声音在雨中响起,屋里重又恢复宁静,只剩雨珠拍打窗棂,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沈盈缺躺回榻上静静数着,手在颈间摸了摸,寻到一根纤细的颈绳,轻轻一拽,一枚玉佩便顺势滑入她掌心。
上等的羊脂白玉,通体无一丝杂色,天光一照,镂雕的瑶草纹便随玉石细腻的纹理栩栩舒展。凑近一闻,还能嗅到淡淡草药香,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百草堂的宗主令信。
能辟邪驱毒,号令天下百医,世间独一无二。
曾经被她亲手送给荀皇后tຊ,现在又完璧回到她手中……
沈盈缺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已经是第三天了。
虽说还有些不敢相信,可这三天的所见所闻,无一不在向她证明——
她的确重生了。
回到了天禧十二年,她十六岁刚及笄,还没嫁给萧意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