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缺挑眉。
这可太曾听说过了,大乾上下怕是没有几人不知道的。
那是先皇嘉祐帝一母同胞的亲弟,按辈分算,天禧帝还得管人家叫“皇叔”。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任何血脉亲情,一旦沾上“皇”字,就完全变了味儿,父子相残,手足相侵,都已是司空见惯。
可这对兄弟,却是个特例。
传闻,豫章王幼时体弱多病,常年与药石为伍,六岁时一场重病,险些夺走他性命。
还是他皇兄,当时还在东宫做太子的嘉祐帝,遍寻古籍,觅得一偏方,为他求来一线生机。得知那方子要取至亲之人的心头血入药作引,方能生效,嘉祐帝二话不说,当即取刀割血,为其弟煎药,终于从阎王手中将人抢回。
许是情感动天,自那以后,豫章王的身体便一日强似一日,不必再靠药石吊命,也能和同龄人一样正常习武读书,出仕任官。
嘉祐帝上位后,大乾外有强敌叩边作乱,内有豪强盘踞为祸,可谓四面楚歌。
豫章王为报兄长救命之恩,便主动请缨,戍卫北境。
彼时乾军积弱尤甚,对羯之战纵有长江天堑作保,亦是赢少输多,直到他一手创立的应天军,于淝水以少胜多,大败羯虏,双方的攻守局势才终于迎来转机。
而嘉祐帝也趁此机会,从士族手中收回权力,真正践祚理事,肃清寰宇。
兄弟二人一文一武,内外相携,共同缔造了南朝中兴的盛世,传为佳话。便是如今,街头巷尾仍旧能听到当年嘉祐帝取血救弟的感人故事。
倘若局势能一直这样维持下去,北定中原,光复两都,也并非痴人说梦。
怎奈天妒英才,在一次守城之战中,豫章王不慎遭羯人暗算,身中剧毒,不仅武功全摧,还因此染上疯病。每逢月圆之夜,便会化作人面狼身,发狂嗜杀,六亲不认,不饮足活人鲜血便无法平息。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他手底下众多兵将、封地平民,皆因此葬身于他刀下。就连他的王妃,萧妄的生母,也是为他亲手所杀。
而亲手割下其头颅、结束这一切悲剧的人,就是他的亲子。
时年还只有十三岁的萧妄。
自那以后,“弑父”的恶名,便扣在了萧妄头上。虽是情有可原,但终归有违人伦礼法,为世人所不齿。
豫章王一世英名尽毁。
萧妄也因此被排挤出皇室宗谱,驱逐出建康,整整三年,音讯全无,直到后来广陵一役,他一战封神,才终于得以回归宗庙,重新拜官授爵。
而他回京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驱马直奔乌衣巷,提一柄他父亲遗留下的赤乌长槊,径直掼向荀府正门内那面丈高有余的汉白玉影壁,将壁上刻着的陆吾纹家徽,生生捅了个对穿!
要知道,衣冠南渡后,皇权一蹶不振,全托赖士族扶持,方能在江左一带重新站稳脚跟。门阀世家的权势,也由此达到顶峰。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说的便是这么个理儿。
似荀家那样的顶级士族,更是和皇族并贵。
自南朝建立伊始,后位人选,便只在荀氏一门中出;三公之尊,更是被戏称为荀家世袭之位。朝中各处要职,也多为荀氏子弟把控。戍卫边境的军队,亦都掌控在荀氏手中。就连储君的人选,都得先问过他们荀家。荀大相公不点这个头,哪个敢随便吱声?
而今的天禧帝,就是他一手扶持上位。
废与立,也全在他一念之间。
连坊间的垂髫小儿都知道,台城里住着的,是当朝天子;而乌衣巷里藏着的,才是大乾真正的掌舵人。
而那块刻有陆吾纹家徽的影壁,更是千里迢迢从洛阳运来,见证了荀氏百年辉煌。满门子弟见之,无不躬身行礼。
连天禧帝都不敢在这块徽记面前摆帝王架子。
萧妄一个刚刚复位的亲王,竟敢如此放肆。
荀氏子弟无不愤怒,扬言要将他碎尸万段。连避世多年的荀大相公也被惊动,黑着脸出来质问。
然那少年就只是欣赏地摸着影壁上的裂痕,云淡风轻道:“此痕在,荀家在;此痕消,荀家亡。”
没有人知道,他和荀家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清楚,他是否当真会实践诺言,灭了荀氏满门?
只知当天夜里,一向精明强干、稳如泰山的荀大相公就大病一场,似是惊怒过度。
而荀家那块被族人奉为精神支柱的影壁,也就此保持着被长槊洞穿的破败模样。
距今十年,都不曾修复。
期间倒也有那不信邪的,妄图趁萧妄北上远征之际,寻工匠重新筑一块新壁。
岂料筑壁的原石还未运达,他亲儿子的一根指头,就先送至他面前,指尖温热还淋淋渗着血。那人当即吓得神志失常,“啊啊”叫着将筑壁的原石亲手砸烂,还把自己脑袋往碎石上撞,落下重伤,余生都只能在病榻上度过。
修缮之事也就此搁置,再无人敢提。
权贵间的恩怨向来隐秘而复杂,沈盈缺知道的也就这些,可听桂媪这话的意思,她似还知道些别的?
桂媪却摇头,“豫章王父子的事,老奴所知tຊ和郡主一样,并无其他。不过关于广陵王殿下‘失踪’一事,老奴这里还有点说头。不知郡主是否还记得,您三岁那年,落凤城老宅住进来的一位小郎君?”
“三岁那年?”
这也太久远了,凤凰树上的金铃都还没挂上呢!
沈盈缺皱着眉,神色为难,待一片玄色衣角翩然滑过脑海,她猛地睁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桂媪。
桂媪微笑冲她点头,“郡主您是知道的,将军最初投军,入的就是应天军,豫章王的麾下。”
“那时候的将军啊,也是个急性子,就跟那张飞鸟一样,天天窜来窜去,一有食吃属他跑得最快,一让他进屋整理书文,他就这疼那痒地聒噪个没完,有几回还因为行军太过冒进,差点叫羯人抓去煮咯。”
“老王爷那时候没少笑话他,说他这么莽撞,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就算有,也是个没长眼的二五眼,早晚被他气跑。将军还很不服气,跳着脚跟他叫板,说将来一定会带出一支比应天军还厉害的兵,娶一个世间顶顶漂亮的媳妇,再生一堆顶顶水灵的孩子,最好是女儿,他好天天抱着到老王爷家门口溜达。等老王爷终于按捺不住,为自家儿子上门提亲,他就搬出老王爷当年数落他娶不到媳妇的话,一字不落地将他家毛头小子痛骂一顿,让他悔不当初!气得老王爷当场削了他一顿,还把他丢进小黑屋抄兵法,三天没能出来!”
“啊?”沈盈缺目瞪口呆。
她是听着自家老父亲吹嘘自个儿丰功伟绩长大的。
什么少年老成,英勇无畏,以一当十,爱慕他的小女娘能从秦淮河排到祁连山,若不是阿母生得美若天仙,又对他关怀备至,他也是正眼都不带瞧的云云,她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也知道这里头水分很大,但能涝成千年洪灾,她也是着实没想到。
秋姜和白露也露出同样惊讶的模样。
桂媪掩着袖子“咯咯”笑,一副圣人看透凡尘的高深口吻:“人不恣意枉少年嘛,没什么好奇怪的,便是夫人也不是打落地起就稳重可靠。头一回见到将军,她还差点一石头把将军的牙给打掉。要不是老王爷在中间做和事佬,两人怕是要把军营给拆咯。”
笑完,她又是一声叹:“可是后来啊,将军和夫人险些闹掰,还是老王爷千里迢迢把人追回来,帮他们重新撮合好;老王爷当时膝下尚无子息,便将一身行军打仗的本领,统统教给将军,没有丁点儿保留;就连那面帅旗,也是老王爷亲手交托到将军手上,还说等将来两家有了适龄子女,定要结一门姻亲。谁知最后子女的确都有了,他们却都不在了……”
沈盈缺心中微涩,低头绕着裙绦,“世事无常,谁也料不到将来。当年高皇帝起事时,不也没想到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对那些曾经一起斩蛇屠狗的好兄弟兵戈相向吗?就是这例子用在这里不大妥当罢了,老王爷对阿父是很好很好的……”
桂媪温柔地摸摸她脑袋,“老王爷对将军自然是没话说。当时军中都有将士吃味儿,说老王爷是把将军当自个儿亲弟弟养了。将军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十三年前,他听说老王爷驾鹤西去,小王爷孤身蒙难,他二话不说就潜回都城,将小王爷带了回来。广陵王殿下失踪的头一年,也就是流言闹得最凶的那一年,他人不在别处,就在落凤城,沈家老宅。”
沈盈缺心头重重一蹦,虽已有所准备,但真听到这句话,她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桂媪犹自感慨:“小王爷那一身武艺,便是将军亲身所传。用兵之道,也是将军手把手教导而出。只因当时,外间的非议始终不减,明枪暗箭更是防不胜防,小王爷只能隐姓埋名。郡主那会儿年纪尚小,将军和夫人怕您说漏嘴,招来祸事,这才一直没敢告诉您。”
“六年前落凤城之难,那及时领兵来援的,就是广陵王殿下。郡主那会儿太过伤心,都没去关注。皇后娘娘后来也有意拦着不让说,害您到现在都还以为,当时搬来援军的是太子殿下。”
“当时广陵王殿下听说将军和夫人都去了,还想将您和小公子都接到身边,亲自照料。怎奈他还没处理完城中事宜,你们就已经随太子殿下去往建康,他只好作罢。”
说到这,桂媪苍老的双眼浮起温暖的光。
“小王爷待郡主啊,是真真好!”
“就说这乳名,将军那人一向大大咧咧,觉着贱名好养活,就老是拿猫儿狗儿的名字喊您。您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他怎么喊,您就怎么应,全没个反抗。还是小王爷照着您的大名,给您取了‘阿珩’的乳名。不然这会子,您怕是一听到人家喊您,就想往地里头钻!”
“老奴记得那会儿,您就跟个小尾巴似的,天天追在小王爷后头,‘大哥哥’长,‘大哥哥’短地喊。小王爷不理您,您就坐在地上哭,谁劝都不顶用。还得小王爷亲自过来哄,您才肯给个笑模样。您后来不是得了个仙音盒么?能唱歌,会跳舞,您一直想要,却没人造得出来,也是小王爷想法儿做出来的。他还不让咱们告诉您是他做的,只说是天上的神仙给您还愿了。”
“还有那朵玉叶瑶华,郡主还记得吗?就是北夏王族培养的一种异色牡丹,比什么姚黄魏紫都要好看,可惜只洛阳神宫里有,别地儿根本没处寻。您也不知打哪儿听说,非要讨一朵来养。将军和夫人无论怎么劝,您都不听,还嚷着要自个儿出去找,气得将军关了您禁闭。您断断续续闹了一个多月,每天眼睛都肿成核桃,最后花到手,才终于消停。那花就是小王爷给您寻来的,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北夏王族的圣物啊,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别想靠近,也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
……
上了年纪的人就爱追忆往昔,一念叨起来就没完没了。
沈盈缺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却是一点也不觉啰唆,还有些飘飘然,仿佛卧在云端。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她和萧妄就只是两艘平行而航的帆船,若不是因为萧意卿而生出的辈分关系,他们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她,他们其实早已相识。
早在他不顾一切杀到王庭救她之前;
也早在她以侄媳之身,和他出现在同一页宗谱上前;
更早在她认识萧意卿前。
多不可思议啊……
就好像老天早就把缘分写在三生石上,只是被粗心的土地公,不小心拿纸糊住了一样。
追在他后头喊哥哥?
嗬嗬,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彼时她年幼,不清楚家里为何会来这么一位客,也看不懂阿父阿母脸上的凝重,只知道他模样生得极好,比画上的人都要好看,以为他就是说书先生口中常说的下凡历劫的仙人,便一直跟着他,还跟他许愿,希望他能像书里的那些神仙一样,挥挥衣袖,就能让她美梦成真。
被他板着脸凶了几次,才渐渐同他疏远。
她还以为,他应是厌极了自己,才会一见到她,就把脸拉得跟会稽山似的。
却不想,在那些不为人知的沉默里,他早已将她捧若明珠。那些幼稚到连她自己都觉脸红的愿望,他却愿意帮她一一实现。
甚至连她的乳名,都与他有关。
“珩”者,佩上之玉也,少而珍,世人多重之,谓其“心之玉”。
阿父阿母给她取名叫“盈缺”,是想告诉她,人世无常,大多事情都难圆满,让她放宽心,莫要太较真。
可那个桀骜的少年,却偏偏给她取了个“阿珩”的小名,将她比作稀世珍宝,全了她一个“美玉无瑕”……
沈盈缺不自觉颤了颤指尖,心池无风,她却莫名涟漪无限。
然桂媪问要不要去找萧妄帮忙,她思忖片刻,却是摇头。
经这一番点拨,她总算明白,前世萧妄为何会不顾一切去王庭救她——他是在报答当年落魄时,阿父收留他的一段善意啊。
至于咽气前看到的那些画面,应当就只是她的幻觉吧?
毕竟她都看见萧意卿要追着她往下跳了……
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事吗?
萧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倘若自己过去求他,看在阿父的面子上,他定然不会拒绝。可人活于世,总是依赖别人,终归不能长久,她得学会自己走路,否则早晚还要步前世的后尘。
且那场选妃花宴,自己害萧妄丢了那么大的人,凭他睚眦必报的性子,便是碍于过往的情分,不与她计较,心里也难免留有疙瘩,短时间内应当是不愿看见她了。
更何况临邑国内乱才刚平定,萧妄眼下还在班师回朝的路上,根本不在建康,她便是想tຊ去寻他帮忙,也找不到人啊。
这次的难关,她必须靠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只是具体该怎么办?
摩挲着胸前那枚羊脂白玉佩,沈盈缺再度陷入深思。
*
是夜,台城,正阳宫。
今年雨水格外足,从惊蛰开始,雨帘子就跟秦淮河倒倾一样,“哗哗”灌个没完,梅雨季一到就更加厉害。
负责莳花的小婢很有先见之明,春分一过,就早早在宫苑的花树顶上张起锦幄,庇护那些才刚冒出头的花苞不被雨水淋坏。
可纵使如此,院里的广玉兰还是遭了灾,蔫头耷脑地粘在枝头,像剪坏的绸缎,毫无半点美感。
小婢的心也跟花树一样,被雨水浇打得七零八落。
宫里人人都知,皇后娘娘喜欢花。
尤其是黟山的广玉兰。
为了赶在花期前,看到那一树纯白无瑕的花盏盛开在自己庭院中,她能命人提前大半年到山上动土移花。哪怕耗费万金,只平安移栽过来两株,也在所不惜。
哪位宫人若是攀折了花枝,或是不小心碰落几朵花盏,挨顿板子都是轻的。
可现在,这几株广玉兰却在她手里养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