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支箭只中了七支。
极其普通。
莫说和萧妄的十投十中相比,便是放在寻常贵女里头,也是普通到不会有人关注。
在场众人响起一阵唏嘘声。
颂庆年不敢置信地撑着桌案,向前探出大半个身躯,两道扫帚眉快拧成麻花。
吴氏也板起面孔,也朝她睇去不解的目光。
颂惜君只笑笑,落落大方地跟大家行礼致歉:“太久不曾练习,手生了,让诸位见笑。”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她的托词。那投空的三支箭,力道和方向都把握得刚刚好,虽不曾入壶,但也没有偏离壶口太远,不至于与另外七支完美地空心入壶的竹箭反差太大,乍眼一看,真就和不慎失手一样。
显然是她有意谦让了一手,以自己出丑,换大家都下得来台。
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娘子。
颂祈年捋着短须,满意地朝她点头,看向众人,温和一笑,“知道郡主要来,今日宴上,老夫特特请戏班子新排了一出戏,为大家解闷,眼下他们大约已经在后头准备妥当,就等着上台。诸位要是不嫌,这就请他们上来吧。”
一句话,算是以颂氏家主之身,彻底把这话题摁了下去。
吴氏一向心思活络,当下就明白其中利害,一块帮忙递话,很快就顺着台阶把戏班子张罗上了台,颂惜君照旧跟在她旁边帮忙。
颂庆年几次张口,都快吴氏睇来的眼风压回去,只能自己端着酒盏,在座上喝闷酒。
萧妄瞥他一眼,没有搭理,继续含笑晏晏地和底下人说笑,时不时扭头看向颂祈年,和他闲话家常,一派舅甥和乐之象。
几个颂家女眷重新寻话题和沈盈缺攀谈,言辞和煦,依旧没有半点见外的地方。沈盈缺也便跟着装糊涂,和她们有说有笑,半点没有受刚才的意外小插曲影响。
唯有袖底握着酒盏的五指,仍旧紧紧收拢,指腹叫杯盏印上纹路,也不半点不见松。
*
宴席一直到戌时三刻才结束,众人俱都尽兴。
颂庆年作为主事人,起初虽然因为投壶之事闹得有些不愉快,但他一向不是什么小肚鸡肠的人,几盏黄汤下肚,人立马重新活络起来,拉着底下的兄弟,和萧妄一块天南地北地胡侃大山。兴之所至,他还推开戏台上的武角儿,自己抡起大刀耍了两把,在刀刃快要把自己鼻子削掉之前,总算是被吴氏呵斥住,拉着拽着,生生拖下去醒酒。临走前还扯着嗓子嚎了两句,险些把刚刚搬来檐下筑巢的雀鸟吓跑。
沈盈缺看得目瞪口呆。
萧妄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在颂庆年开嗓前,还颇为淡定地派人提醒沈盈缺,让她记住颂庆年晚上都唱了些什么,天亮后好学着唱回去,臊他一臊,给自己报仇。还特别大方地告诉她,上回颂庆年唱的是卓文君的《怨郎诗》,上上回唱的是《孔雀东南飞》,这回不出意外,应该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
果不其然,在《长门赋》第一句出来的时候,沈盈缺对这位外表粗犷如张飞的二舅父,终于有了全新的认识。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等一通折腾完,沈盈缺回到别院,已是亥初人定时分,大街小巷都熄了灯火,准备休息。
秋姜和白露也累得直打呵欠。
沈盈缺知道她们陪着自己赶了这么久的路,到了地方还未及休息,又强打精神陪自己去赴宴,甚是辛苦,便打发她们回去休息,自己打了水,在屋里梳洗。
早秋的夜晚极静,风吹枝头,都听不见“簌簌”的摇动声。
沈盈缺卸了钗环,去净房沐浴,换了一身梨花白暗绣缠枝花纹样的寝衣,趴在窗前仰望屋顶的月亮,任由夜风将自己半湿的长发渐渐吹干。
院里的木樨花开得极好,香气扑鼻,她闻着闻着,很快便闭上眼睛,昏昏欲睡。
忽而鼻尖一阵瘙痒,似是有风将头发吹到鼻尖,挠拂而致。她挥挥手胡乱拨开,眼未睁,脸转到另一边,继续睡。那撮头发却似生了灵,跟着一块飘到这半边脸,继续刺挠她鼻尖。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终于忍不住,“哎呀”一声,伸手去抓那绺不老实的头发,抓了一手空气不说,还平白得了一声嗤笑。
这声音,化成灰她都认识。
沈盈缺还没睁开眼,小脸就先垮了下来,“广陵王殿下大晚上不睡觉,跑来逗弄女娘的头发,是何怪癖?不怕传出去,被世人耻笑吗?”
萧妄回她回得毫不客气:“我来逗弄自己未婚妻,有何不妥?普天之下那条律法写了,不准未婚小郎君和未来新妇之间亲近了?”
沈盈缺倏地跳脚,“谁是你新妇,呸呸呸,我还没点头呢,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再说了,你这岁数……也算‘小’郎君?”
萧妄顿时黑了脸,目光沉沉绞着她,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沈盈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赶紧认怂,扯着他袖子讨好道:“忌浮姿容过人,莫说眼下还是当打之年,便是日后真发白齿脱,成了老头,也是全天下最俊秀的老头,阿珩心甚悦之。”
少女一双明眸清澈无尘,定定望过来的时候仿佛水洗过一般,稍稍染上点笑,更是满眸落星,凭谁见了,都生不起气来。
萧妄恨声一嗤,掐着她的脸蛋肉,咬牙切齿道:“你倒是能屈能伸。”
沈盈缺眨了眨眼,无比乖巧地看着他,“哄人嘛,不寒碜。”
萧妄又是一嗤,眼底的寒意倒的确消退不少,松开掐在她脸上的手,关上窗,从旁边木架上取来一条干净的长巾,绕到沈盈缺身后,低头帮她擦发,动作轻柔似是在抚摸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嘴里却不忘揶揄:“今儿是吃了什么药了,下午不还对我冷言冷语,跟我欠了你百十万两银子似的,怎的还一个晚上不到,就突然转了性了?”
沈盈缺习惯性地往后靠在他怀里,眯着眼正享受,闻言,长睫轻轻一颤,缓缓垂落下来。
若说今日宴会之前,她还能理直气壮地对萧妄问出,自己和颂惜君,他只能选一个,那投壶之事后,她却无论如何都再提不起这个勇气。
不为别的,就因为颂惜君真的是一个不错的女娘。
不仅谈吐不俗,有林下之风,还很是细心大度。
吴氏提出投壶的时候,若不是她主动站出来解围,自己无论参不参与,投得如何,都难逃被众人指摘的下场。不但如此,事后她还私底下偷偷找过自己,为她的堂叔,也就是颂庆年,同自己道歉。语气真挚诚恳,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之态,显然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在为颂庆年夫妇为难她之事,感到自责抱歉。
起初打听这位颂家表妹,听到满耳朵溢美之词,自己还有些不服,觉得是大家夸大其词,世上怎会当真有如此完美无缺的人物?今日真正见识过,她才知道,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都是自己。
她甚至和颂家那些亲戚一样,觉得颂惜君和萧妄才是天生一对,自己不过是占了鹊巢的鸠。
为了安抚自己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她还暗暗观察过颂惜君,想从她的一言一行中,寻出她些许不足之处。
可是没有。
半点也没有。
她就像是女娲娘娘精心捏造出来的无瑕模板,凭你是九天玄女,还是姮娥仙子,都无法抢走她分毫光辉。
也难怪梦境中,萧妄会处死她,选择封颂惜君为后。
所以自己也当真会因为一些见不得人的嫉妒之心,行厌胜之术,加害颂惜君?
沈盈缺猛地攥紧自己的手,嘴里不自觉呢喃出声:“其实你和颂家阿姊,当真挺配的。”
第58章 试探
萧妄帮她擦发的手一顿,抬tຊ眸安静与她对视。浅褐色凤眼在逆光下显得尤为晦暗深沉,仿佛酝酿着滔天巨浪的深海。
沈盈缺背脊一僵,忙要把刚才的话撤回来。
萧妄已收起长巾,抬捏起她的下巴,扯唇冷笑,“说了半天,原来是在这里等我呢。这是要做什么?知道明着跟我作对没用,就换一种方式过来气我?”边说边小幅摇晃她的脸。
沈盈缺被晃得难受,拍开他的手,瞪他,“恐怕这么想的,不止我一个人吗?”眼眸微眯,她声音沉了几分,“今日宴上来了这么多京口一带的方伯,难道当真只是过来给我接风的?”
——那些方伯可不是什么徒有虚名的地方乡绅,而是一些确实掌有兵权的地方土司,虽不成气候,但实力也不容小觑。有些性子桀骜的,更是不会把朝廷放在眼里。这些年若不是有颂家在此经营,常与他们往来,只怕羯人还没打过来,他们就先反了。
让他们过来给她这么一个虚名郡主接风,简直比黄鼠狼给鸡拜年还不可思议。
没点别的什么意思,她可不信。
萧妄不置可否,低头拿长巾擦着指尖从她湿发上沾染来的水露,语调懒散:“过来给未来的广陵王妃接风,有何不妥吗?”
“你别闹,我说正经的。”沈盈缺推他。
“我也在说正经的啊。”
萧妄笑得没心没肺,握住她的手就往自己怀里拽,带着浅浅花香的绵软填满怀抱时,连日赶路的疲惫都似仿佛一瞬间被涤荡干净,他由不得喟叹一声,躬下腰身,越发依恋地将脸埋入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声音低懒。
“出发去白石村接你之前,我就已经在舅父面前挑明我们俩的事,也拜托他代行父职,向你提亲,他已经同意了,就等北伐顺遂,天下太平,就备好聘礼上门。这件事,颂家上下已经传遍,连每日来运送潲水桶的老伯都知道,那些地方上的人精难道会不清楚?提前过来拜见一下未来的广陵王妃,想在你这里得个脸,有何好奇怪?”
他贴得实在太紧,濡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颈窝,触及早秋的夜寒很快变凉,可下一瞬又被新吐出的热息重新染烫。
沈盈缺耳朵也跟着发热,扭着身子挣扎,“你……你别这样……”
他不听。
不仅不听,还收紧臂弯,将她抱得更紧。
沈盈缺挣扎不脱,只能将脸埋在他胸前,任由他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想宴上的事,她叹了口气,“你动作也太快了,我都还没想好呢,你就什么都说了?”
萧妄挑眉,侧头透过她纠缠的发丝,看底下若隐若现的玲珑耳垂,那里红里透白,仿佛染了红釉的精瓷,惹得他口干舌燥,喉结一阵滚动,“还有什么好想的,你不是都已经答应了,难不成还想反悔?别做梦了!进了我颂家的门,就是我颂家的人,哪怕将来死了,也要跟我埋一个坟堆里头,其他人想都别想。”
沈盈缺翻了个白眼,无奈道:“我何时说过要反悔?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我还没准备好嘛……”
不过他这人也有意思,明明自己姓“萧”,正儿八经的皇室血统,不说自己是萧家人,却说自己是颂家的,倒是稀奇。
但看他这些年宁可留在京口边境吃苦,也不愿回建康享福,两家在他心里的地位可想而知。
说起来,她都还不清楚他的过往。
听今日宴席上颂家女眷们漏出来的口风,从前豫章王和豫章王妃还在世的时候,他应当也是个无忧无虑、飞扬恣意的少年,若不是当年那场祸事,他本该有个更美好的前程。
可偏偏……
沈盈缺垂下长睫,暗暗叹了口气。
当初“弑父案”后,他悄无声息地来到落凤城避难,住了一年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之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直到十年前广陵役中一战成名,才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而今再想,他消失的那几年,应该就是去京口投奔了自己的母族,否则哪能正好赶上羯人南下的当口,救广陵郡于水火?
颂家人待他如此亲厚,应当也不只是因为他给予的这点庇护,而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颂家还未搬出都城的时候,他就经常随他父母双亲,到颂家走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颂家,才是他真正的家啊……
也不知他在这里都留下过什么样的回忆?而这些回忆,颂惜君是不是都知道?
想起宴上那些徘徊在这对表兄妹间充满“可惜”的眼神,沈盈缺心底一阵轻颤,虚握着抵在他胸膛上的手也不自觉收紧。
萧妄不晓得她心头盘踞的症结,只听得她适才那一番埋怨,哈哈一笑,从她肩上抬起脑袋,去蹭她鼻尖,“有什么好准备的?你只消老老实实在家里头待着,等我凯旋去娶你就行。”
说着凤目一瞪,语气染上几分威胁,“要是再敢左一个未婚夫,右一群小徒弟的,看我会不会咬死你!”
“小徒弟?”沈盈缺叫他这骤然拐去九霄云外的思路闹得有些迷糊,待回过味来,忍不住捶他胸膛笑骂,“那些都是我在白石村收留的孤儿,让槐序他们领着去了百草堂,要么学医,要么习武,总之就是留在堂里头帮忙,跟我没什么关系的。连几个小孩的醋都吃,你知不知羞。”
“不知,怎么了?”
萧妄答得理直气壮,牙根更是磨得发痒,“你觉得没关系,人家恐怕不这么以为吧?领头那个叫什么来着,宁无疾……呵,别人都走了,就他一个非要留在你身边,给银子都撵不走,他想干嘛?真以为你能瞧得上他?做梦!”
“人家不是为了我留下来,是为了小叶,就是秋姜她们俩这两天新收的小徒弟,你见过的。”
沈盈缺白眼翻上天,将那天晚上小叶和宁无疾之间的事告诉他,叹气道:“那天两人闹掰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宁无疾应当是后悔了,想找小叶和好,但又抹不开面子,小叶也不想搭理他,两人就这么僵着。宁无疾没办法,只能先留下来看情况,估摸着还是想等小叶先服软,过来找他。”
萧妄嗤笑,“这么怂,还有没有点男儿担当?还是不要的好,小叶做得对。”
沈盈缺捶他一下,但也赞成他这想法。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是当真很喜欢小叶这个人,细心体贴,又善解人意,知道她和宁无疾之间绝非跟其他孤儿一样的“兄妹”这般简单,也希望她被值得的人好好对待。倘若宁无疾一直这般傲着,不肯低头,自己宁愿重新帮小叶重新物色个可靠的人,也绝不会就这样把她拱手交给宁无疾。
更何况梦里的事情她还没查明白,宁无疾到底是可不可靠,她还不能确定,如此就更不能随意将小叶交出去。
思及此,沈盈缺脑海中灵光一闪,仰头觑了眼萧妄,试探问:“忌浮觉得宁无疾这人如何?”
萧妄不疑有他,揣着她的问题折眉思忖片刻,老实道:“审慎有余,但也狡诈多疑,难以驾驭,用好了会是一把不错的刀,可一旦失控也会伤人伤己。阿珩若是有心提携也可,让槐序多留个心眼,切莫完全信赖,以免将来做了农夫,反被蛇咬。”
沈盈缺挑眉,“所以忌浮要用此人,便会再在他身上多加一道锁,以防万一是吗?”
萧妄笑,低头又蹭了蹭她的鼻尖,“要是我,我不会用他,且还会远远打发掉。”